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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憋闷得太久的噩梦

十月一日半夜,柳德茂让邹跃这么一问就问得心慌意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他百无聊赖,就伸手推了推邹跃,想用闲聊熬过这段烦躁的时间。可是邹跃睡得很沉,推了好几下都没推醒。柳德茂有些恼火,心想今儿个是怎么了,睡得这么死,推都推不醒!

他悻然仰卧,双手枕于脑下,双眼注视天棚。

不知过了多久,刚有些迷糊,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声。仔细倾听,响声来自天棚,从脚底移到头顶就停住了。他想一看究竟,不料从棚顶飘下一粒灰尘就迷了眼睛。用指尖揉揉,又硌得慌又辣得慌,索性闭眼忍着。

可是刚一闭上眼睛,却又胡思乱想起来。真是的,为什么开国大典也不歇工呢?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歇工这一说呀?除了春节,我们什么时候歇过?就是除夕还要干一上午呢!打我记事那天起,每年都有双十节,爹和妈歇过吗?大哥歇过吗?根本就没有歇过!所以十月一日不是歇工的理由。可是为什么大伙儿都埋怨没歇工呢?埋怨没让他们去天安门呢?看来这世道要变。你看看那个柳淑琦,哪点儿像她大姑啊?她大姑自小就在家里帮助卢蘘荷做针线活,十三岁还是个小女孩呢,做出来的衣裳谁不夸奖呀?你看那针脚,比缝纫机踏出来的还细还密还整齐。可是你看看柳淑琦,她会女红吗?识几个大字,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讲演。妈也是,竟然听任二哥惯孩子,说都不说。嗐!这世道变了。可是话儿又说回来,人家不会做针线活,可是会当街长呢,你有啥法子?柳纛也是,越来越狂傲,不就是会作几首歪诗写个小说吗?就啥话都敢说了。看吧,将来吃了亏就老实了。可是自己的几个孩子呢?又太老实了,啥事儿不出头。这怎么行呢!想想这个,想想那个,脑瓜儿就疼了。哎哟,不想了,不想了。柳德茂不愿意再往下想,可是脑瓜儿不听他的,反而信马由缰。就这么想了不知多长时间,想得脑壳发胀,昏昏沉沉的。昏沉了一阵儿,就睡着了,还有梦。

睡梦里柳德茂被清风托起,飘呀飘呀就落在一座大山上。漫山楸树杻树,枝繁叶茂,就是有些阴沉。烟霭弥漫,给偌大的一片树林凭空增添了些许迷幻的色彩。山涧险峻,激流咆哮,青草凝翠欲滴。看看向阳之处,似乎遍布了宝藏,金光闪烁。正在疑惑,猛然看见绿荫之下钻出一匹大灰狼来。相互一对视,柳德茂的两条腿就瑟瑟发起抖来。那匹大灰狼两眼通红发亮,宛若腾腾冒火的烘炉。嘴巴张开,好似刚从染缸里拔出来,鲜红欲滴。尾巴左右摇摆,宛如一团飘荡的白雾。这匹大灰狼又凶恶又丑陋。柳德茂想跑,一转身撞上一棵鹅耳枥。顾不得细想,手抱脚蹬,噌噌地往上爬。这棵鹅耳枥,树冠茂密,树叶娇嫩,嫩绿中泛着淡淡的黄色。美丽的树叶冲淡了柳德茂的恐惧,就探头探脑地向树下看,那匹大灰狼早已不见踪影,心情便稍有放松。谁知这么一放松,却倏然而醒。微睁睡眼,发现自己的脸埋在邹跃的鬈发之间,双手正紧紧攥着邹跃丰腴的胳膊。而邹跃白皙柔嫩的指尖就缱绻在自己的眼前。

邹跃让柳德茂这么一攥就醒了,一脸惊骇,说:“吓死我了!”柳德茂十分奇怪,自己刚做了噩梦,邹跃就喊吓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就问:“我刚被噩梦吓醒,你又怎么了?”邹跃惊奇地说:“我做噩梦你也做噩梦,真是奇怪了。”听邹跃说也做了个噩梦,柳德茂就急不可待,想知道邹跃的噩梦是不是和自己的噩梦一个样,就催促说:“快说说,怎么个噩梦?”邹跃闭了一会儿眼睛才说:“你说怪不怪?我怎么梦见自己到了洞庭湖,而且还上了洞庭山。一踏上洞庭山,我仿佛就变成了神仙,不知不觉地就飞起来了。飞呀飞呀,衣裳也展开了,就像一件红绸大氅呼啦呼啦地翻卷。人就这么地飞呀飞呀,衣裳就这么地翻呀卷呀,我就在翻卷中看见下面一片汪洋,金光闪烁。我刚一好奇,人就落在了山上,看见了无数颗玉石。我想我正好缺少一支碧玉簪,那么就找一块绿宝石做玉簪吧。我拣了一块碧玉,放在手上欣赏。没想到碧玉一沾手就化了,变成绿水,滴答滴答往下淌。绿水滴在石头上,滴溜溜一滚又变成了闪亮的绿珍珠。你说怪不怪?”

柳德茂咔吧咔吧眼睛。邹跃似乎沉迷在梦幻里,就说:“山林好美呀,杨柳嫩绿欲滴,檀桑浓绿犹染,美不胜收的景致让人心醉。忽然滴翠的绿荫里爬出一只乌龟。这乌龟好奇怪呀,龟壳雪白,像一只白瓷碟,脑壳和脖颈红艳艳的,像熟透的秦椒。白乌龟瞪着两只绿豆眼看我,看着看着忽然站起来了,肚皮惨白。隔着一条小河,它就踩着水朝我奔来,四肢一圈一圈地抡,像旋转的火车轮。它的红脖颈使劲儿往前伸,小脑壳圆圆的,像一把小鼓槌。乌龟朝我叫了几声,喵喵的声音像猫叫。我刚要躲闪就被你拽醒了。”

柳德茂还是不作声,手却攥紧了。邹跃不高兴,说:“你怎么不说话?干吗使劲儿攥我胳膊!”柳德茂有些胆怯,说:“我梦见一匹大灰狼,红红的嘴巴,红红的眼睛,可尾巴却是白的。你让我想想,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噢,我想起来了。前天看《山海经》,里面写了很多古怪的故事。有一个故事说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动物,长得像狼,也是红嘴巴红眼睛。还说这是一种不祥之兽,只要它一出现就会发生火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想我是看《山海经》看的吧,就做了这个奇怪的梦。可是不对,假如我是看《山海经》看的,那么你呢?你看《山海经》了吗?”邹跃一翻眼皮,嗔怪起来,说:“我怎么会看《山海经》呢?我识几个大字呀?”柳德茂没理会邹跃的嗔怪,若有所思地说:“这就对了。你没看《山海经》也做这种怪梦,这是为什么呢?”

邹跃被柳德茂说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头发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就愈加惊悚地说:“你别瞎说,我做什么梦了?”柳德茂镇静镇静,说:“你甭害怕,也甭慌张。书里也写了你的梦,说白乌龟能预警火灾,因而有人饲养。可惜你没抓住它。抓住了,我们可以让它预警。白乌龟朝你连叫三声,要是让我猜测,一准儿是向你预警呢!”

“真的吗?你别编排我吓唬我!”邹跃信不敢信,不信又信,就在信与不信两下卡裆的时候,忽然感觉肚子里鼓鼓翘翘的,就对柳德茂说:“这小家伙也跟着捣蛋,又在里面翻跟头了。”柳德茂被两个怪梦缠绕,没听清邹跃的话,就问:“谁鼓翘了?”邹跃说:“还会有谁?你的儿子呗!”柳德茂再没往下想,他的心被儿子带走了。有儿子就有希望。他的三儿子即将出世了,也就是说,他将拥有三个希望。尚未出生的儿子也有威力,他让柳德茂和邹跃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暂时忘记了噩梦,忘记了烦恼和恐惧。

想起儿子,柳德茂就亢奋,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又晃了晃脑壳,就把噩梦甩进了炕洞。噩梦在炕洞里翻了几个滚儿,蹲在角落里。它不想这么简单地轻易地远离他们而去。

幸福的日子,人人享福;悲惨的日子,并非人人悲惨。不祥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是在柳德茂和邹跃完全忘记了那场噩梦的时候来临的。那个噩梦里的怪物野蛮地从炕洞里爬出来,钻进了作坊,又钻进了炉灶,在油锅底下蹲了一会儿又回到炕洞里。它要干吗?在侦察作祟的路线还是核实作祟的方案?

几天来,惨白的太阳千辛万苦地将房顶瓦垄沟里的一窝窝残雪融化成水,而晶莹的水滴却悬挂在屋檐滴水上舍不得跌落,就被夜晚的寒风吹成树瘤一般的冰凌。寒夜里凛冽的西风趁着冰溜困倦的时候又把它打磨成尖尖的冰锥,锋利得像一把把开刃的匕首。

尽管三九之夜漆黑一团,天寒地冻,柳记作坊却早已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炉灶里也燃烧起了熊熊的火焰。作坊弥漫起蒸腾的热气,仿佛蒙蒙的雨雾,看不清劳动者的脸。有人在擀切,砉然响然,奏刀□然。有人在烹炸,油花翻滚,吱吱作响。各就各位,各忙各的活,彼此顾不上说话。炸好的芙蓉糕条被迅速地从油锅里(扌汇)捞出来,堆放在陶缸上的铁笊篱控油。灯光幽幽,黄灿灿的芙蓉糕条仿佛迷雾中的黄金。也许是黑暗的晨夜太寂静了,芙蓉糕条发出的嗞啦嗞啦的控油声格外地响亮。怀胎数月的邹跃不甘落后,然而,当她将一竹筛切好的芙蓉糕条倒进油花翻滚的铁锅时立刻感到了力不从心。汗珠儿渗出她的脑门,把额角和两腮的鬓发紧紧地粘贴在脸颊上。她抓住木筷,努力打散团在一起的芙蓉糕条。那双枣木筷子真够大的,二尺来长,拇指粗细,被油浸成了红色。浓淡相间的花纹在木筷上盘绕,很清晰也很柔和,仿佛两根纹理奇幻的红玛瑙。玛瑙一般的木筷在油锅里来回滑动,宛若一对游龙情侣在金黄色的海洋里嬉戏。

炉火熊熊,金色的油面上哗啦哗啦地翻滚出白亮的油花。一锅金黄色的芙蓉糕条又炸好了。邹跃满心欢喜,心血来潮,就想显示自己扌汇捞的娴熟技艺。她双手紧握木柄将铁笊篱举向半空,仿佛技艺超群的高尔夫球大师,使劲儿地朝油锅里一扌汇。她要满满的一笊篱就把全部芙蓉糕条都抄扌汇出来。

就在邹跃将铁笊篱重重地插向锅底的时候,忽然从窗外闪进一道红光,跟随铁笊篱形成的弧线诡秘地潜入油锅,那是数天之前隐藏炕洞的怪物从噩梦中蹿跃出来,并没有使用很大的力气就挣脱了噩梦困扰它的那层虚伪的薄皮,久蹲也没有影响它迅猛的力量,宛如一道闪电飞进油锅里。倘若它慢一点儿就好了,可是它没有一点儿人性,更谈不到人情味了。它似乎有些愤怒,那种愤怒究竟从何而来没人知道。也许炕洞里的噩梦把它憋得太久了吧?因此,即便是梦也不能把生命憋得太久,憋得太久了也要爆发,也要生事,甚至危害人,哪怕你是最善良的人。邹跃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再也没有谁比她更善良了。就是这样一位善良的女人,憋闷得太久的噩梦,憋闷得太久的怪物,也要伤害她了。

火焰即刻从油锅底部升起,噗地就喷出灶眼,比火焰喷射器喷出来的火焰还要迅捷与强烈。油锅里也腾起了烈焰,连美丽的金黄色的糕条也无情地参与了燃烧,它们不惜把自己变成焦黑丑陋的煳渍,助长猖狂的丧失情感的火焰。

火焰奋力一喷,就把邹跃击倒在地。邹跃倒下去时脑壳磕碰到面案,后脑勺就磕出一道血口。她罩在头上的那顶圆形白帽也被案角蹭去了,烈焰就席卷了她那浓密而美丽的黑发。但是,被烈焰一口吞噬了的黑发没有屈服。世界上凡是亲近的事物都是有感情的,你不亏待它,它也不亏待你。每天干完活,邹跃都要把作坊里所有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面案腿也要认真地擦拭一遍。面案腿被邹跃擦拭得油亮亮的一尘不染。就在邹跃仰面跌倒在地的那一刻,是面案腿拯救了她的黑头发。面案腿本来也很害怕火焰,怕火焰将它化为灰烬,但是它感激邹跃每天对它的呵护,就不再畏惧,就不动声色地擦灭燃烧的火焰,将一把金沙般的颗粒涂抹在邹跃的黑发上,宛如笼罩了一层薄纱。被涂抹成金发的邹跃,却没有时间理会它,甚至连一声感谢也没说就把头一偏,闭上了眼睛。

就在火光冲天的那一刻,所有的人几乎全部惊呆了,只有崇明还很镇静。她一转身,两只胳膊甩得宛如拨浪鼓一般撞出了作坊南门。哗啦一声,门上的玻璃被崇明撞碎了,一块玻璃碴划破了她的手臂,把鲜红的血液洒在门框上面和玻璃窗上面。崇明甩动的手臂不光打碎了门玻璃,还打在了赵亮的脸上。那时候赵亮正在包装芙蓉糕,包装整齐的芙蓉糕堆了一面案。赵亮被突如其来的烈焰吓得不知所措,是那一巴掌把她打醒了,她号叫一声跟随崇明朝南门冲去。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她跑动的姿态和崇明一模一样,仿佛一只吓昏了头的肥鸭子,奓着两只翅膀,左右摇摆,跑出门去。蹁若惊鸿的脚步踩滑了碎玻璃,赵亮向前一扑趴在院子里,鼻子和下巴就划出了两片血痕。

大姐夫顾鸤惊呆了,双手扶着面案不知如何是好,听见外面有人喊“还傻愣着什么呀,赶快往外跑啊”,这才抬起屁股朝前院跑,可是两股战战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南门被崇明撞开,嗖嗖的寒风刮进作坊。有了寒风的助虐,烈焰更加肆无忌惮,宛如小老虎撒欢似的又蹿又跳,左右翻滚。浓烟恍如鬼魅,一会儿变成了张飞张翼德,黑头黑脸黑袍,魔鬼一般嚣张;一会儿化作了关羽关云长,红脸红髯红靴,神仙一般逞威。

柳德蕃看见烈焰先是一惊,接着就想应该抢出一些家伙什来。面案太大搬不走,芙蓉糕太碎抱不了多少,擀面杖太不值钱,他就去搬面盆。那时产品讲究结实耐用,面盆像水缸一般。刚和好的面还没有起到面案上面,柳德蕃双臂一较劲儿就把面盆搬了起来。可是手指太滑,攥不住光滑的盆沿,呱嗒一声面盆落在杌凳上。满屋黑烟,已经不是在棚顶上面翻腾了,而是跌落面案上滚动。柳德蕃不再顾及面盆,双手一按,跃上面案,踏步飞奔。可是,柳德蕃只跃出一步就踏空了,坠落地面。他双腿一弯,向前踉跄,蹚了两步撞到门框。门框磕破了他的嘴唇,却让他顺利出逃。他对门框表示了最诚挚的感谢。然而他感谢的方式是当下任何人也不能理解的,他重重地吻了门框一口,把一个鲜红的唇形醒目地印在了那里。

就在炉灶起火的时候,柳德茂正站在面案里边切割芙蓉糕。他仿佛在制作一款精致的工艺品,又宛如在丈量芙蓉糕的具体尺寸。他的左手食指、中指和拇指叉开,使劲儿地按住那根枣红色的细而长的尺板,低头看一眼上方,又看一眼底边,上下都对齐了,就抓住一把锋利的片刀,由上向下使劲儿地一划,然后再比量,再划,发出一连串的沙沙的响声。这种顺畅的声音,在他听来十分悦耳,宛如一首听不够的韶乐,宛如一首唱不完的赞歌。他专心致志,完全沉浸在这种重复而又单调的劳动之中却神情愉悦悠然自得,完全忘记了这是五更时分,完全忘记了这是一种紧张的劳动,完全听不见比胳膊还粗的擀面杖咣咣地敲击面案的响声和宽大的切刀嚓嚓切面的声音,完全忘记了这里还有另外几个人正在紧张地劳作。灯光昏暗,他感到一些眼花。忽然红光一闪照亮了整个面案,他趁机迅速而准确地划出一刀,唰啦,一下子就拉到了底边。当他再次比画的时候却发现哪儿不对劲儿了。忽然闪亮的不是灶口的火光,而是油锅上腾起的烈焰。烈焰像是化了妆,宛如京剧里面的大花脸,在红脸膛上画了三五道油墨;又像是巨型爆米花,黄白相间,蓬松臃肿,也像是夏雨中硕大的松树蘑,一边流淌黏液,一边迅速膨胀。他清晰地看见那一柱红黑相间的大蘑菇蹿向了屋顶,伞盖被漆黑的梁椽镇静地压住之后就不得已向四面延展。接踵而来的是翻滚腾舞的浓烟,浓烟裹着烈焰,烈焰携着浓烟,相互环绕扩散,纠缠不清。直到崇明发出那一声古怪的号叫,柳德茂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而视线却早已模糊不清。他急切地喊了两嗓子:“邹跃!邹跃!”没人搭理他。作坊里浓烟滚滚,不辨东西南北。柳德茂一咬牙,顺势一滚,就滚上面案,两只脚一着地就转身扑向作坊北门。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而作坊里依然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宛如一个密封的炉膛。从烈焰中冲出来的柳德茂,被烧烤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灌满了血,鲜红欲滴。这两只血染的眼睛仿佛手电棒一般来回逡巡整个院落,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喊叫:“邹跃出来没有?邹跃出来没有?她还怀着孩子呢!”

“邹跃?”卢蘘荷披了一床棉被,哆哆嗦嗦地站在当院。她没有看见什么邹跃,却看见了柳德茂的黑牙齿,立刻心惊肉跳起来:昨天晚上吃饭时还是白亮白亮的,怎么一夜就黢鸟黑了?卢蘘荷是被崇明狼嚎似的叫喊吵醒的,她连衣服都没顾得穿,翻身下炕,蹬上棉窝,顺手扯过棉被往身上一披,就跑出了堂屋。卢蘘荷准备冲进烈火熊熊的作坊,她先是向上一拽棉被,继而把头一低就往作坊里面闯。嘭,她还没迈上台阶呢,就被蹿出来的柳德蕃狠狠地撞了个正着,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当院。

柳德蕃似乎吓傻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猛扑上去搀扶卢蘘荷。“妈,摔着了没有?妈,摔着了没有?”嘴里大声地叫喊。“没有。”卢藕荷冷静地回答他。这会儿她光着身子却没有感到一丁点儿的寒冷。而柳德蕃看见了明晃晃的胴体这才意识到母亲非但没穿棉袄就连一件单衣也没穿。脚下一移,踩到了棉被,弯腰抓起棉被就裹在卢蘘荷身上。就在这时,柳德茂一个箭步从作坊里跃出,就撞到了柳德蕃的后脊梁。虽然没把柳德蕃与卢蘘荷撞倒,却一脚踩到柳德蕃的脚面,就像锤子狠狠地砸了一下似的把柳德蕃踩得嗷嗷地号叫。

看见柳德茂两眼血红,仿佛恶狼一般地寻找邹跃,柳德蕃就朝里院叫喊:“看见邹跃没有?”里院立刻传来崇明短促的回答:“没有!”柳德茂听到回答,就往作坊里面冲,却一头撞在关闭的屋门上。就在柳德茂冲出屋门的那一刻,屋门已经被他撞开了,可是那扇被他撞开的门碰在墙上,反弹回来就又重新紧闭。那扇屋门似乎早已知道疯狂的柳德茂要闯进火海,就特意地等在那里坚决地阻止了他的鲁莽行为。

柳德茂却不顾这些,甚至没有察觉磕破了脑门儿,左手使劲儿一拽,就再次拽开作坊北门。门刚一打开,里面憋得喘不过气的浓烟和火焰宛如一匹烧伤的野兽迎面冲出,巨大的力量把柳德茂冲得倒退了好几步,最后没有站稳,一个屁股蹲儿就坐在砖地上,疼得半天站不起身。柳德茂咬了咬牙,一狠劲儿爬起来,再想往作坊里冲,就被一只大手抓住了,挣了两下没挣脱。回头一看是柳纛,柳德茂破口就骂:“你小子给我松手!”

然而,柳纛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说出一句令人褦襶的话来:“四爹,这么大的烈火,你进得去吗?你进去了往哪儿找?两个人都烧死了孩子谁养活?”柳德茂一听这话顿时哇哇大哭:“可是,孩子没妈又怎么活呀!”

这么大的哭声和喊声邹跃一定能听得到的,听到了一定会爬出来的。可惜邹跃没有听到,真的没有听到。不过,她还是醒了过来,她不是被叫喊声惊醒的,也不是被痛哭声唤醒的,更不是被烈火烧疼了疼醒的,她是被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踹醒的。她怀胎七个月多一点儿,那个小东西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也许是濒临危险的缘故,小家伙就有了超常的表现。他使劲儿地蹬腿打拳,把本来应该蜷缩的拳脚都踢蹬直了,就像孙悟空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面翻跟头一样在邹跃的肚子里折腾起来了,甚至比那种折腾还要厉害十分。

邹跃被小东西踢得睁开了眼,冥冥之中意识到自己倒在了面案下面。黑烟在眼前翻腾,除了不断地把烟灰撒在她脸上之外,黑烟并没有和她亲近。烈焰被黑烟挡着,也不下来骚扰她,只是把强烈的热浪一波一波地泼向她的脸庞。她的脸庞得到了烟灰的友好保护,从而阻挡了烈焰的灼伤。邹跃一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向前一摸是面案脚,就知道自己的位置了。她向右边爬,就又摸到了另一只面案脚。她知道,已经快要摸到作坊北门了,就向右转。那里的空气好像很新鲜,她需要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她张大嘴巴就那么使劲儿地一吸,就把一张黑黢黢的脸从火焰里暴露出来了。

这张黢黑的脸已经辨不出哪儿是眼鼻口舌,可是柳青和柳暠却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妈——!妈——!”那一致的二重尖叫把整个院落里的人都惊吓了一大跳,十来双眼睛立刻投向了作坊北门。

这个时候,邹跃已经爬到门外了。她揩了揩脸,昂着头,弯着腰,要站还没站起来,柳德茂就抢先把眼珠子扔了过去。然而,那一双眼珠子立刻就被骇人的一幕惊得僵硬了,他终于在现实中看见了前几日噩梦中的那匹红脸大灰狼。两只红眼睛腾腾冒火,一只鲜红的大嘴巴张着,牙齿也是黑的,看上去就像火钳夹着一块燃烧的煤球。魂画的脸上除了几抹黑道之外满脸通红,连挂在脸颊上的水珠也通亮得泛着红光。柳德茂就这样地惊愕地看着邹跃,嘴巴嘎巴嘎巴却叫不出声来。邹跃也看见了柳德茂。柳德茂正被柳纛按着蹲在那里,肩膀上披着柳纛递过来的白毛巾,伸着长长的脖颈,挺着一个圆圆的脑壳,被烈火烤得红艳艳的,活脱脱的就像她睡梦中的那只红头白乌龟。两个人互相盯看,一动不动,把个站在旁边的人都看得傻呆呆的了。一忽儿还是邹跃先哭出声来,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卢蘘荷喊:“柳淑琰,扶你四婶进屋!”柳淑琰是柳德蕃的大闺女。天棚鱼缸葡萄架,老爷肥狗胖丫头,这是四合院里的六宝。柳淑琰就是其中稀罕人的胖丫头,她是柳德蕃的一宝,刚上初中,很得柳德蕃的喜爱。胖丫头缓慢地挪动胖脚丫,搀着邹跃的胳膊,把她一步一步地扶进了东屋。

看见一切人都活着从作坊里逃逸出来了,柳德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就拼命地叫喊:“快来人呀,快上呀,赶快救火呀!”可是大伙儿拎着水桶端着水盆谁也没有动。就在大家观看柳德茂和邹跃抱在一起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时候,那烈焰忽然战栗了,忽然萎缩了,宛如退缩回洞的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还有几个街坊,仿佛没救火就有些无趣,扭搭扭搭走近作坊,把门敞好,哗啦,就把一盆水或者一桶水倒在屋脚地上,一半泼在屋里,一半泼在台阶。作坊里的黑烟宛若雨后雾气百无聊赖,只有一缕白色的气雾夹杂着青烟徐徐地从门楣下面往外飘散。作坊里,五更半夜做好的芙蓉糕散落一地,沾满了烟灰和污水的家什横七竖八地躺在面案和地脚,好像很不满意主人的随意处置。

又陆陆续续地进来几个邻居,抻着脖子朝作坊里看。看过之后,脸上就浮现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情,有的将嘴巴咂得啧啧作响:“真是怪事,真是怪事,油锅都着了火,房子怎么没烧?”好像不烧掉几间房,就成了咄咄怪事。外院的人没有反应,里院的崇明听见了,虽然使劲儿地闭紧嘴巴,可是心里却忍不住骂:“他妈的,这是怎么说话呢?非得烧了房子你心里才好受呀,什么意思!”

吴永泽也来了,站在柳纛的身后。吴永泽一胡噜嘴巴说:“老天有眼,我才刚还想这回柳家完了,没想到只是一场虚惊!前年弘兴寺烧得多可怜哪!外面看不见火焰,以为没啥,可火在里面偷着烧,哗啦一落架,就什么都没了。可惜了那么大的弘兴寺,那么多的神仙佛爷,怎么连自己的金銮殿都保护不了呢?你看人家老柳家不信邪不信佛,就是油锅着了也烧不着房子,一准儿有比神仙还厉害的人保佑呢。”他的媳妇站在一边,不满意他胡咧咧,一扯他棉袄袖,就骂:“回家吃饭去,你该上班了。”别人谁都没有在意,可是卢蘘荷听了吴永泽的话,就想起了弘兴寺庙门前面的那对石狮子,心里就有了想法:过年前一定先给你们烧香上供去。

大家都奇怪这场大火怎么就不期而遇呢?又怎么自生自灭了呢?除了熏黑了房梁,烧裂了油锅,怎么其他的物件都没有损毁呢?邹跃在大火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怎么竟然连一绺头发都没烧着呢?这岂非咄咄怪事?大伙儿猜测着议论着,就是弄不清楚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名堂。可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该降临的灾难一定会降临的,只不过什么时候降临,以什么方式降临,降临谁的头上,这会儿除了在天徘徊的幽灵之外,大家谁都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灾难降临了。这个幽灵没有五脏六腑,也就没有了情感,也就没有了怜悯。与此同时,它也没有把灾难降临给一个成熟的人,坚强的人,可以承受灾难的人,而是无视人间一切情感,把灾难降临给一个无辜的即将出生的婴儿,它想用他一生的悲苦,来偿还这个家庭对它曾经的漠视,就像他们把它冷藏在炕洞里一样,让它奄奄一息。

但是,幽灵并没有想到,它也不可能这么思想,经历几十数万年的磨砺,人类的承受力是超常的,人类的意志是坚不可摧的,人类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这个孱弱的婴儿既然继承了人类这些伟大的基因,就不会轻易地屈服于一个魔鬼,更何况这个魔鬼只剩下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呢?

然而,这个深重的灾难对这个孱弱的婴儿来说实在太悲惨了,这个灾难不是体魄的创伤,而是命运的凄惨。不是一时一刻的荣辱,而是一生一世的悲哀。这一悲哀蹂躏着他思想,蹂躏他的情感,蹂躏他的理想。可是他呢,把这一切化作了理所当然,他轻轻地拿起它看一眼,就又轻轻地把它放下,就像对待一件经年的藏品,把它埋藏在心底深处,与它相磨,最终把它带进了坟墓。

就在这天深更半夜,邹跃深切地感到脏腑万分难受,好像那个小生命小家伙在肚子里面叽里咕噜地滚动,在奋力地下坠。她用无力的手轻轻地推一推柳德茂,说:“你管管这个小家伙吧,不要让他闹了。”她那迷蒙的眼睛,无限地期待着柳德茂,然而柳德茂却毫不理睬她,只是翻了一个身,说:“不要,不要,不要好了。”邹跃听了这话很生气,这哪里还是一个父亲,做父亲的有这样的吗?立刻厉声而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但是柳德茂还是没有回答她,连理睬都不理睬她,甚至呼噜呼噜地打起响亮的鼾声。“噢,他在做梦。”邹跃这样想着,心里就好受了一些。“我说嘛,孩子他爸也不会往歪里想。”可是停了一停,仿佛胸腹又搅起了什么,就嘀咕,“可是他怎么老是做梦,还像是在做噩梦?”柳德茂并没有做噩梦,可是也不太清醒,一热一冷,一惊一吓,让他发起了高烧,烧得头昏脑涨。刚才他只是说胡话,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邹跃就不再说话,闭着眼睛,仰面朝天地躺着,任凭肚子里的小东西胡乱折腾。

这个小东西毫不在意邹跃的痛苦,继续无休无止地踢腿打拳。

邹跃不能入睡,就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最后不知道怎么的了就胡思乱想起来。以前,这小家伙是静静的,转身踢腿都有分寸,如果很长时间不动一动,邹跃甚至还会好奇地摸一摸,一边抚摸一边轻声地问:“你怎么不动?你动一动,让我知道你是睡了还是醒着。”没想到那个小家伙真的踢一踢腿,肚皮就鼓起了一个小包包。邹跃抚摸着小包包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在踢腿。”话刚说完小家伙就不动了,老老实实的,像是趴着睡觉了。邹跃想,这小家伙真有意思,想他他就连打带踢的,不让他动,他就睡觉,真听话,真是个好宝宝。这会儿邹跃又有了奇思妙想:小宝宝这样好动,是不是开国大典的礼炮惊动了他?是不是大街上那些新鲜事吸引了他?他经不住好奇的诱惑,希望快些出来看一看这火红的时代?希望快些出来看一看这五彩斑斓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有什么好看的呢?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将来指定会吓你一大跳的。

然而,小家伙有意见了,他不允许邹跃这样猜想,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不吸引人,难道还是这个黑洞洞的世界吸引人吗?小家伙抬起腿来,使劲儿地踹了邹跃一脚。可是这回邹跃只觉得肚子一鼓,不但不疼,感觉还很奇妙。小家伙太蛮横,见邹跃没有动静,就打起滚来了。他想打一套咏春拳,可是他没拜过师,没人教他,他不会。他不会打咏春拳,只会打王八拳,于是他就在邹跃的肚子里打起了王八拳,宛如一只大海龟在海洋深处漫游那样。邹跃终于挺不住了,再一次把手掌放在柳德茂的臂膀上。不过这一次不等她推动,柳德茂却自己转过身来轻轻地说:“怎么?要早产吗?”

小家伙出生了,黑黑的,瘦瘦的,闭着眼睛。邹跃说:“你不是急赤白脸的要看这个世界吗?可是你来了,却又怎么不睁眼了?”小家伙儿并不理睬她,也不吱声,依然紧闭着眼睛。“这孩子太虚弱了,天这么凉,孩子一定是冻僵了。”坐在邹跃左边的崇明说。“是太凉了。他四爹,快点儿把小胖小子生着了吧,塞进炕洞里面烧烧炕,暖和暖和!”赵亮说。柳德茂点一点头没吱声,转身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生炕炉去了。

经过长久的耐心等待,儿子降生了,柳德茂也终于放下了那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可是,他还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你说说,这多危险呀,你这个小东西差点儿要了你妈的命。幸亏我跑着去的,腿肚子都跑转筋了才找到大夫。要不是我果断地喊了两辆三轮车,怎么能及时赶到家呢?怎么能把你这个小东西及时地接生下来呢?连大夫都说了,幸亏三轮车夫蹬得飞快,没给你耽搁一分钟,要不然谁知道大人孩子会怎么样呢?保得住保不住都不好说。你这个小东西,没出生就吓唬了我两次,还差点儿要了我媳妇的命。如果媳妇死了,你让我这三十多岁的汉子怎么办?他把心思全都用在了怨恨上,一不小心,满满的一簸箕煤球就呼噜一下全都倒进了炉膛,差一点儿就把火炉压灭了。

屋里面三个女人等了半天也不见柳德茂端小炕炉进来。赵亮说:“把孩子放到我这儿吧。我这儿热乎,可别再冻着孩子了,刚出壳哪儿禁冻呢?”崇明问:“放你哪儿呀?你还能比谁多点什么吗?”赵亮脸儿一沉,反驳她:“别胡说,快把孩子递过来!”小家伙太可怜了,连女人的一双手都没占满,崇明捧他就像捧一只小灰猫。赵亮接过小灰猫,一手托着,一手解开自己的裤带。那是北京最古老的大棉裤,黑粗布的,大裤裆小裤脚,裤腰足有三尺半。赵亮撑开大裤腰就把小家伙放了进去。里面臊烘烘的,小家伙紧了紧鼻子。赵亮乐了,说:“你们瞧,我没还嫌弃他呢,他反倒嫌弃我来了。我说,你别尿了我的裤裆。”崇明坐在一边嘻嘻地笑,说:“二嫂,真有你的!”邹跃看了没有说一句话,把头歪向另一侧,眼泪就流到了耳朵根。“快点儿睁开眼睛吧,可怜的小家伙。”她在心中祈祷。

小家伙在赵亮的裤裆里整整躺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里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却有力气吸吮邹跃的奶头。他把邹跃的两只奶头吸吮得又大又红,吮得邹跃嗷嗷雀叫唤:“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第七天傍晚,小家伙睁开眼睛。可是他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黑暗,不是他所期待的五彩斑斓的世界。他哇哇地哭,像一只在深夜鼓噪的青蛙。尽管他的叫声极为难听,可是坐在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千人一面地咧嘴笑了。夜深人静,邹跃说:“孩子命大,给他起个名字吧。”说话时她出了一头大汗。柳德茂坐着炕沿吸旱烟,烟袋锅里的小红珠一闪一闪地发光。柳德茂叹一口气说:“再过一个月就是虎年,是个有福气的时辰。他却偏偏选择这个土牛。”邹跃有气无力,说:“属牛又怎么啦?”柳德茂甚是悲哀:“神虎镇宅,消灾降福。可是土牛呢?”他捶一下大腿,“我说为什么着火呢!”邹跃一看柳德茂这般晦气,连忙劝慰:“是大火引发早产,不是早产引发大火。二者不一样。再说你怨也没有用。”柳德茂依然悲哀,说:“我怨什么?大凡属土牛的稳重务实,渴望做出一番成就,但命运不济,总也做不成。这种人诚实,重感情,知道饮水思源。可有什么用?不会溜须,还能有什么前途?幸而这种人能坚持,或许还能获得一点点的成功吧?”邹跃沉默不语,一行热泪宛如断线的珍珠滴落,说:“你不要净说丧气话,还是先起个名字吧。”昏暗的灯光照耀着邹跃,柳德茂发现一块褐色的火燎印记影影糊糊地出现她脸上,就说:“名字有了,就叫柳黪吧。黪是青黑色,是他出生时的颜色。”邹跃说:“怎么叫柳黪呢?听着悲惨。”柳德茂说:“这正是他的命运。”邹跃叹了一口气,说:“希望他能结实起来。”柳德茂说:“那就在给他起个小名吧,叫铁蛋怎么样?铁蛋结实。”邹跃很不满意,说:“起个大名叫柳黪,起个小名又这么小气。你到底会不会起名字呀?柳暠小名叫铁砧,这个小名叫铁蛋。将来再生一个小子,我也会起小名了,叫铁锤。有铁砧铁蛋,就差铁锤砸了。”柳德茂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嘻嘻地笑了,说:“对了,将来再生个小子一定叫铁锤。这个小名好,这样打起铁来就齐全了。”邹跃说:“无耻。你看谢大妈三姑娘,人家是八路军干部,起的名字都有气魄。大小子叫铁骑,二小子叫铁甲,三小子叫铁军,多有气魄,叫着多雄壮。”柳德茂不以为然,说:“不就是个小名吗?老百姓能叫这个就不错了,还没叫狗剩儿呢?”说着就笑了。“你真是个无赖!”邹跃也嚯嚯地笑了,她已经十多天没有笑了。

就在柳德茂接受熊熊大火考验的时候,柳淑琦正在京郊温榆河畔经历另一场严峻的考验。

厚积千尺黄土的山西高原,孕育了一条狂傲的河。这条河在母亲的怀抱里非常温顺,然而一进入太行山,狂放不羁的性格就被崇山峻岭激活了,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它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失败,怀着一种豪情,勇敢地撞击悬崖峭壁,终于在三家店附近挣脱了高山的束缚,闯入了北京小平原。这就是永定河。冲出深峡的永定河,当它还想要怎么流就怎么流的时候泥沙成了它的负担。它妄图卸掉这个包袱,可是每一次翻身都影响了它前进的路线,也留下了它诡秘的身影。它从衙门口一带向东奔流,沿着八宝山隆起的北侧转向东北,途经海淀之后向东霸道地将温柔的温榆河裹挟在自己的怀里。

北京小平原上有数不清的海。北京人把这些海称作海子,或者说海就是海子的简称。翻开一些讲述北京历史的书籍,你会发现里面有这样一些解释:海子来自蒙古语,就是湖泊的意思。北京还有许多井。很多地方挖一口井就是满井,满井的地名在京畿大地随处可见。朝阳有满井村,昌平密云也有满井村,就连西景山的山梁上也可以找到满井的地名。顾名思义,满井就是水满自溢的意思。北京当年的井水是满的,有的满井汩汩地自溢外流了,流到井外变成小溪,成为溪流之源。

温柔的温榆河被强悍的永定河强暴了数千年,某一天终于获得了解放。温榆河又是北京最亲近的河。温榆河无声无息地把它的源泉从北面的深谷和裂隙中透露出来,溪小流微,静静地向东南流淌,为北京带来了灵气,为北京湾增添了江南的秀色。就连永定河入侵的那一块地方,温榆河也给古老的大地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在那里,温榆河用双手捧出了一片古老的海子,这就是曾经的古老的金盏湖。

在远古,金盏湖是一块怎样美丽的地方啊。绿是大地的胭脂,水是大地的眼睛,绿树、草原、河流、湖泊组成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宛如女娲补天时一不小心掉落在北京湾里的绿宝石。青杨白桦、槐柳桑榆,东一片西一片地散落在平展的土地上,宛如雾霭中缥缈的连绵起伏的绿色山丘。树林间一片片草地,酷似内蒙古水草肥美广阔无垠的大草原。碧波荡漾的湖泊半隐半曲在树林与草场之间。密密的羊齿类植物包围着一泓碧水,湖面就慢慢地腾起一层白雾。绿树和青草偷偷地在水中攀比,看谁更碧绿更幽雅。倘若用树棍儿戳一下土地,就会冒出一股清泉。远远的,树林与草原的交接之处,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清流从西向东流淌,最后汇入东北面的温榆河,这条清流宽宽窄窄,宛若隐秘绿草丛中的潜龙,时隐时现,扑朔迷离,带着芳香,映着斑斓。这就是曾经的金盏湖,这就是永定河故道上的金盏湖,这也是从前的后涝洼黄泥岗。历史无知地吸干了它的乳汁,让它干涸;封建无情地蹂躏了它的面容,让它皴皱。即使光彩的仙女,饥寒交迫的农民也无心观赏它的俊美,何况它已经被折磨得面目皆非了呢?

十月中旬,黄泥岗上的老玉米已是一片枯黄。不远处,涝洼塘里芦荻白花花的一片,宛如白云飘落大地。村庄上空是一幅靛青色的云天。雨后斜阳,在层层叠叠的云缝里辉映出紫色的霞光。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寂寥空廓,完全没有在脑海里幻想的那种碧水轻舟的幽幽景象。看到这一切,柳淑琦的柳叶眉就一点点地拧紧了,最后拧得像一颗螺丝钉。

开国大典一过,柳淑琦就朝气勃勃地站在了金鱼胡同区公所区长办公室的门前。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蜷成一个有棱有角的卡钩,把门敲得当当地响。可是敲了好半天,方从屋里传出熟悉的区长特有的军人铿锵有力的答应声:“进来!”柳淑琦听了就吓了一跳,心想:“怎么这么长时间了,军人的作风不但没有改掉反而更加厉害了?”她刚一迟疑,屋里面就又传出很坚决很有力的声音:“要进就快进来,别老敲老子的门!”柳淑琦对这个声音很熟悉也很习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的声音就是这个样,现在又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就像新媳妇回娘家听见兄弟的声音一样,又熟悉又亲切。她所有的顾虑一下子消失了,就说:“谁愿意敲你的门,凶恶得像只大老虎。”

“谁说我是老虎?就算是一只老虎也是不吃人的老虎。”区长的性格一点儿没变,还是那样的幽默。柳淑琦一蹦就蹦到了区长面前,说:“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区长一点儿都不惊讶,说:“我早就知道是你来了,早上一上班就觉乎着你要来找我的。一上午没见到人,我就害怕了,难道真的要赶在中午来吗?这不是存心宰我吗?”

“谁说要宰你啦?看,我给你带来什么?”柳淑琦把挎包放在桌角,掏呀掏的掏了半天,就是不往外掏东西。区长专注地看着,把眼珠子看得鼓鼓的,再使劲儿可能就掉下来了。不过,他已经嗅到甜蜜的味道,就说:“爽快点儿,要拿就快点儿拿出来,别馋人。”柳淑琦乜斜他一眼,说:“谁馋你了,我是怕把芙蓉糕蹭坏了不好看。”说着就捧出两包芙蓉糕,轻轻地放在桌面上,“吃吧,够你一个人的中午饭了。”区长一把抓过芙蓉糕,刺啦一扯就把白色的包装纸撕开了,抓起一块芙蓉糕放在手掌里看了看,往上一托就把一整块芙蓉糕全部塞进嘴巴里,含混不清地说:“嗯,好甜,好香。”

柳淑琦盯盯地看着区长,就暗自嘀咕:柳记芙蓉糕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你看把区长美的,毫无顾忌,都忘了我就坐在对面了。可是区长的说话声马上就传过来了:“你给我带来这么好吃的芙蓉糕,一定不是顺便吧?”柳淑琦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真会猜,也猜得真准。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样想的,怎么就那么料事如神呢?”区长擦了一下嘴巴,说:“这没有别的,就是观察,掌握敌人的性格、特点和规律。”柳淑琦十分惊讶,眼睛也睁大了,说:“看来我的性格、特点和规律已经被你掌握了?我得离你远一点儿了。”区长说:“是的。你这次来不就是想离我远一点儿吗?”这个区长实在太厉害,可是怎么从前没听说他搞过特科呢?他真是一个出色的特务材料!柳淑琦心里有些慌乱,连忙解释:“怎么是我想离开你呢?我是想参加土改锻炼自己嘛!”

区长神情依旧,说:“甭辩解,你去乡下,我在城里,这还不算离我远一点儿吗?”说过之后,故意停顿了一下,“不过,土改还是应该参加的。土改是一场伟大的农民运动,我在一九四六年就参加了。战争和土改是两座关。就像北京结上的长城一样,是两道长城而不是一道长城。两道长城就有两道关。过了这两道关才能进入北京城。战争和土改是新民主主义时期考验全中国一切人一切党派的两座关。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行动上则是另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土地改革是时代的大潮流,大势所趋,任何阻拦都是螳螂挡车,都是极为幼稚可笑的堂吉诃德式的幻想。”

往事勾起了区长无限的思绪,他好像忘记了柳淑琦,又好像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他的一双眼睛望着天棚,像是说给柳淑琦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江南农村曾经流行一首歌谣,”他说,“那首歌谣这样说,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农民面前三条路,投河,上吊,坐监牢!农民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很多孩子还没有牛腿高呢,就给地主老财放牛去了。”

柳淑琦看见区长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但区长没有理会柳淑琦,继续他的诉说。他说:“放牛娃从此过上了苦难的小长工生活,他和大长工一道给地主王毒瘤做工,就像他家的奴隶。那一年他十岁,四更起来烧早饭,早饭之后去放牛,天墨黑墨黑的才能回来,回来之后还要舂米。睡的是抬铺舍,冬天盖不上棉被,抱着稻草睡,牙齿冻得咯咯响,手脚长出了冻疮,地主却说他装假,又打又骂。过年回家,小长工看见妈妈瘦得像腊鸭,乳房干瘪得像纸袋子。年没过完,人就死了。小长工把妈妈掩埋在小河旁,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没有去地主家,而是去了赣东北,当了小红军。”

太阳已经西斜了,西斜的阳光在窗前映出一个剪影,剪影叉着腰。就在这时候区长举起右手,拽了拽洗得发白的旧军帽,柳淑琦就看到了一个小红军行军礼的形象。小红军抹了一把泪,可是没呜咽,反而慷慨激昂:“耕者有其田,一直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愿望。早在大革命的时候,孙中山先生就提出了平均地权的主张。在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宣言中,平均地权被列为民生主义的第一要旨。那时候他们也主张农民之缺乏田地沦为佃户者,国家当给予土地,资其耕种。可是后来,蒋介石不这么做了。二五减租的口号,也是孙中山先生最早提出来的。多少民主人士社会贤达,不辞辛苦进行乡村建设试验,可是他们成功了吗?美国专家惊讶定县的鸡一年只下六十八个蛋。他不了解其中的奥秘,就问实验者晏阳初怎么回事?晏阳初的回答很幽默很深刻也很无奈。他说,中国的母鸡已经下了三千年的蛋了,它们大概是太累了吧?还有一个徐公桥改进区。知道吗?那里的人们都会歌唱一首名为《为了一线希望》的歌。”说着,区长竟然唱了起来,虽然他唱的声音很低,还带着一点儿江浙口音,可是柳淑琦还是听懂了他的歌词。他唱道:

为了一线希望,我才努力向上。

振作精神,开发思想,

把人生的学问,都记在心头上,

在失意时是这样,在得意时也是这样。

我的努力向上,只为了一线希望。

区长唱完了这首歌,就把眼睛盯住了柳淑琦。那双眼睛里有两颗旋转的星星在闪烁,让柳淑琦看了既惊愕不已又疑惑不解。区长还是不理会柳淑琦,再一次发表他的高谈阔论:“可是他们得意过吗?治平新梦最终也没能深入下去。这是明摆的事。农村经济问题中最严重的是土地问题,土地问题显然不是一个学者或者一个学术团体所能解决的。要完成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任务,必须依靠社会制度的改革。这样伟大的改革,历史地落在了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身上。我们感到无限的光荣,因为只有我们中国共产党才能解决中国的土地问题。这就是共产党的伟大,这就是土地改革的伟大。”

柳淑琦一直在聆听,就像她在大学堂里聆听教授的讲课一样。只是她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去聆听一位从山沟里走出来的理论家去讲解土地改革的问题,就连她自己也很难想象这个曾经冲锋陷阵的军人居然有这样宏阔的理论。这个理论如此的深刻又如此地简明。她不由得向这位放牛娃出身的老红军,向这位经历枪林弹雨的青年区长投去敬佩的目光。

柳淑琦神色敬重,目光炯炯。区长依然没有理会柳淑琦,继续他的思考和教诲:“嗯,既然土地改革的规模空前宏大,那么也就容易发生左的偏向。我们搞土改那会儿是在战争的情况下进行的,战争的空气掩盖了土改过左的空气。现在战争已经基本结束了,土改中的各种各样情况就可能突显出来,地主阶级叫唤的声音就将显得特别地尖锐,给予社会的震动也一定更加重大,所以今后的土改就更要求我们讲究政策和策略。我们现在可以暂时不动半封建的富农,几年之后再去动他们就显得我们更有理由了。现在,我们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统一战线在政治上经济上和组织上都已经形成了,而民族资产阶级又与土地有着密切联系,为了稳定民族资产阶级,我看我们在土改中暂时不动富农是比较妥当的。如果我们只动地主而不动富农,我们就更能孤立地主,保护中农,防止乱打乱杀,防止再犯我们那时候的错误。你说呢?”

柳淑琦没想到区长会向自己提问题,就不知道怎样回答。区长说:“你不需要回答我,但是你要回答你自己。你只有回答了你自己,你才能做好土改工作。这是我今天在这里等你的理由,也是对芙蓉糕的回报。”

柳淑琦听到区长真诚的解释,禁不住激动起来,原来区长今天特意在这里等她,要不然她还没张嘴,他怎么就知道是来要求参加土改的呢?她低着头想,是的,对于区长提出的这些问题我必须很好地思考,必须作出明确的回答。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区长,我感谢你在我临出发前给予我的这个教导,这个教导比起任何表扬都重要都珍贵。区长,你等着我的胜利消息吧。

阳光斜射在橙黄色的办公桌上,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把两个雕塑般的身影投射在区长的办公室里。

尽管柳淑琦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在土改中还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甚至出乎她的意料。可是这件看似突然的甚至偶然的事情,仔细琢磨起来却又不是那么突然也不是那么偶然的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必然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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