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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没有剥削呀

就在柳淑琦无法将眼前这片黄色的涝洼泥岗与古老的绿茵碧波重合在一起的时候,区长站在窗前讲的那些极为形象又坚决有力的断言,就像荧屏一般清晰地闪现在她的眼前:土地改革是时代的潮流,是大势所趋,任何阻拦都将是螳螂挡车,都是极为幼稚可笑的堂吉诃德式的幻想。与此同时,区长神奇的劈砍动作也映在了她的眼前。区长一面劈砍一面说出一句动人心弦的话:“我们要把这个落后的世界改造成人间的天堂!”随着区长的大手向下劈砍,柳淑琦在心中产生了一个决心:一定把这个烂泥岗建设成美丽的西子湖。不,比西子湖还美,和天堂一般地美。

就在柳淑琦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走在最前面的土改工作组组长章汉臣手指黄泥岗说:“快看,大槐树下走过来的人是谁?”泥岗下面一条黄亮的土路弯曲延展过来。上午下了一场暴雨,路面还很泥泞,很深的车辙里汪着白亮的积水。一个身穿黑布衫的细高个子走过来,老远就伸出胳膊寻找握手的对象,但是没有人和他握手。这并不奇怪,工作组里没人认识他,也就没人和他握手。没有人和他握手,他就伸着手做自我介绍:“我是黄泥岗村治安委员。听说你们来,特意在这里等候。”章汉臣听了这才上前和他握手,说:“我是章汉臣。”这位治安委员听了就把握着的手使劲儿地摇了摇,连声说:“知道,知道。”章汉臣问:“你从哪里知道的?”治安委员咧着嘴巴笑了,但不回答。章组长也不追问,一侧身把柳淑琦介绍给他:“这是土改工作组副组长柳淑琦同志。”治安委员拉住柳淑琦的手半天不放,说:“欢迎副组长同志。”柳淑琦瞪着眼睛领略了一番治安委员的尊容。这个容貌当然不能用“英俊”一词来形容,因为他的长脸虽然有棱有角,但看上去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病恹,皮肤白而不润,宛如深秋里的芦苇。那双眼睛殷勤中略显呆滞,瞳孔不黑,带着一点儿茶灰色。治安委员看见柳淑琦瞪他,这才放手。

治安委员领着章组长在前面走,工作组员张辉元凑到柳淑琦身边小声说:“柳组长,想起什么了吗?”

“想起什么?”柳淑琦略微迟疑一下。

上午,一阵急促的秋雨之后,大家兴奋地站在大槐树下等待出发的命令。土改工作队队长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两条腿虽然迈得很慢却很稳重,仿佛大象走路那样一步一个脚印。队长拍拍这个人的肩膀,问问那个人的感受,最后问大家准备好了没有。大家就喊:“准备好了!”听见响亮的回答,队长的面容却严肃起来。他一张嘴这样说:“别的小组出发时我没有叮嘱,但你们小组出发,我要叮嘱。因为你们要去的村庄是黄泥岗。知道这是为啥吗?”大家没有回答,眼睛都直勾勾看着他,队长就说:“我要提醒你们,就是前些日子黄泥岗发生了自发斗争地主的情况。”其实这件事情用不着工作队长重复,在土改干部培训大会上几位首长一再强调过了,柳淑琦和同志们都很清楚。黄泥岗农会的治安委员在前些日子听说要土改,就率领一群农民查封了地主王广财的粮仓,趁着混乱的当儿一些人就疯抢了王广财的粮食。但是谁都没想到,这个王广财胆子很大,竟然跑到区公所告了状,问有人哄抢粮食政府管不管?值班副区长的回答很坚决:“当然要管。”就带人前去制止,收回了被抢走的三袋小麦和十袋玉米。工作队长说:“你们要认真思考此事的原委,问一个为什么。”柳淑琦明白了,领头向地主搞自发斗争的农会治安委员正是此人,也就是杨树棪。她会意地朝张辉元点了点头。

黄泥岗坐落在温榆河畔,是当地有名的大村庄。村西口矗立一株大槐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浓荫密布。大槐树下面有一套院落。路过院落时,柳淑琦发现门楼两侧的墙壁被暴雨冲刷得泥痕累累。治安委员带着他们走进村巷。小巷两旁净是残破的院落,几个年轻媳妇站在街门口张望,身上补丁摞补丁,工作组刚刚走近就立刻闪进了破门楼。有个胆大的媳妇,把眼睛贴在门缝上从里向外偷看。

拐过几条村巷,房屋逐渐高阔起来,门楼也有了讲究。夕阳从头顶掠过,照耀东面墙壁。如血的颜色为傍晚的村庄增添了些许色彩,一抹橘红就汇聚在柳淑琦的视点上。两三只母鸡在墙角有力地叼啄食物,但这也说不准,或许老母鸡叼啄的是坚硬的沙粒呢。被雨水深深浸润过的巷道,黄土的颜色越发显得浓重和深厚。治安委员推开细巷里的一座旧门楼,台阶下面长着一丛金黄色的野菊花。治安委员朝章组长把手一摆,说:“到了,请进吧。”随着治安委员的话音,堂屋里走出一位身穿青竹布衫的小媳妇,腰间扎着一条碎花布围裙。小媳妇一边迈着急促的小碎步颠下台阶,一边亲切地叫唤:“来了,来了。”不知是招呼客人,还是说自己。

章组长问:“这是哪儿?”

治安委员茶灰色的眼仁黯淡一下说:“这是我家,那是我媳妇。今晚就住在我这儿。”章组长坚决地否定了他的意见,说:“不,还是分别安排好。”治安委员的媳妇接过了话茬,说:“章组长呀,树棪昨天就安排好了,我们搬到厢房住,正房腾给工作组,堂屋还可以开会。房屋我打扫过了,很干净,也很方便。”工作组长忽闪着眼睛看了看小媳妇,小媳妇就说:“章组长,您别客气,倘若不住下岂不辜负了树棪的一片好心?”治安委员拦住了媳妇,说:“听章组长的。”工作组组长对治安委员说:“天还早,你把农会主任找来,我和他谈点儿事。”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沙哑的声音:“章组长来了吗?我让树棪去接,没想到他直接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了。这儿住着好,小院很干净,是个办公的好地方。”随着话音的加强,院门框里出现一个戴着黄军帽的农民,帽檐有些耷拉,遮住了眼眉。这个人圆脸,眼睛很大,眼皮有些浮肿,唇角两边有两撮胡髭向下弯曲。治安委员慌忙向章组长介绍:“这是黄泥岗农会主任杨树椉。”柳淑琦瞥一眼农会主任,中等个儿,在迈进门槛时钹棱盖向内拐了一下,就让人觉得有些别扭。章组长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说:“杨主任吗?知道。你看你,我们不是说好了嘛,办公在小学校,组员分派各家去住。”

柳淑琦派住王广河家。王广河住在村西,三间土房,堂屋东西两盘锅灶,靠墙有一口水缸,水缸上面盖着一块面板,边角很黑。掀起面板人们才发现,靠墙那面的水缸沿上有个巴掌大的豁口。东屋一铺土炕,炕席烂了边。山墙处有一只齐腰高的橱柜,左边柜脚垫着半块灰砖头。西屋只有一面炕,炕上炕下堆着几对柳条筐,黑褐色的筐沿散了边。炕上还有一只笸箩,从跷起的那一边能透视下面的土炕。靠墙戳着两把锄头和一把铁锨。柳淑琦回到院子里。黄土垒筑的院墙斑斑驳驳,墙头稀稀疏疏地插了一些酸枣棵子。后墙坍塌了一小段,能看见一片不大的芦苇塘。院子里最抢眼的是两棵大枣树,枝丫直挺,挂了不少红枣儿,似乎想一步蹿红到天上去。

王广河出去打工尚耒回来。柳淑琦没顾得整理铺盖,就忙着帮王广河媳妇挑水。水筲刚担上肩,王广河媳妇就说:“快放下,水筲很沉呢。”柳淑琦说:“我担不动,那你怎么担的?快告诉我水井在哪儿吧。”王广河媳妇说:“出门左拐,不远就是。你一定要站稳了再提水。”

水井不大也不深,周围四四方方地铺了一些碎石板。柳淑琦小心翼翼地汲下水筲,但水筲就是不倒,水筲不倒就灌不进去水。柳淑琦使劲儿摇晃绳索,不管是东摇西晃还是西摇东晃,水筲依旧屹立不倒。柳淑琦累得腰杆酸了也没打上水来,直了直腰想,在农村生活真不容易,打一桶水都这么难。她弯下腰,气闷地拽了一下绳子,没想到桶口一斜歪,水就呼噜呼噜地灌进桶里,手上的绳子立刻就绷直了。水桶猛然一沉差点儿把柳淑琦带下井去,她赶紧看看四周,没人,心里这才踏实一些。打满两桶水往回挑,扁担和她找别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柳淑琦只好双手擎着扁担,像跳秧歌舞似的挑了回来。往水缸里一倒,只剩下半桶水了。

柳淑琦一转身,王广河媳妇正站在身后盯着她看呢。柳淑琦就说:“我再去挑一趟。”王广河媳妇拉住扁担,说什么也不让柳淑琦挑水去了。柳淑琦说:“那我帮你烧火。”王广河媳妇熬了一锅棒(米査)粥,边搅边问:“柳同志,你说,俺家广河不赞成随意斗争王广财,不赞成哄抢他家的粮食,难道真的犯了错误吗?”柳淑琦一边烧火一边想,看来这件事影响还很大呢,如果群众不能正确认识此事,还真要影响以后的土改呢,就说:“王嫂,广河同志没错。土改是要斗争地主的,但是要在党的领导下进行,不能一哄而起,也不能没有政策。”王广河媳妇仍然不放心,又问:“柳同志,虽然斗争地主王广财的事被区上制止了,可是农会主任却说王广河的阶级立场站偏了,没有站在贫雇农的这一边,站到地主老财的那一边去了。”柳淑琦说:“王嫂,广河同志的立场没有站偏,他不赞成乱斗乱抢说明他懂得党的政策。这里面不存在什么立场问题。”

刚说到这里,王广河推门进来了,光着膀子,背了个柳条筐,身上胳膊上净是血道道。广河媳妇惊愕不已,问:“你这是怎么了?和谁打架了吗?”王广河嘻嘻地笑了,说:“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甭害怕,哪儿都没伤着。今天去杨树岗给杨树桦家掰玉米,让玉米叶子拉的。”广河媳妇说:“啧啧,还说没事呢,满身血道子。为啥有衣裳不穿呢?”王广河嫌她啰唆,说:“你看你,婆婆妈妈的,不就是拉了几条血道子嘛,两天就长好了。穿衣裳,刮烂了怎么办?连这个账你都不会算。”猛然发现灶旁蹲着柳淑琦,就惊惶地问,“这位同志是……”柳淑琦缓缓地站起身来,说:“是广河同志吧,听说过你哩!”广河媳妇赶紧介绍:“这是土改工作组的柳同志,才刚还提到你呢。”

“提我什么?”王广河急切地问。

“说你好,说你反对自发斗争做得对。”王广河媳妇笑嘻嘻地说。王广河把脸转向柳淑琦,依然存有疑惑:“柳同志,反对自发斗争王广财真的没有错?”柳淑琦回答得很坚决:“没有错。”王广河说:“这就对了。杨树榛也说过,我们反对这么样斗争地主没有错,别听他们胡咧咧。”

柳淑琦听了有些惊奇,这人还真是自信呢,就问:“杨树榛是谁呀?”王广河摆出一副知己的样子,说:“杨树榛也住在村西头,离我家不远。”柳淑琦说:“我们去看他,怎么样?”王广河说:“好。”广河媳妇忙问:“不吃饭啦?”王广河说:“回来再吃嘛。”

王广河带着柳淑琦拐过一条小胡同,抬手一指说:“前面就是。”柳淑琦顺着王广河的手指头看过去,昏暗的天色里屹立着一座旧门楼,塌了一角,宛如好斗的山羊倔强地昂着只有一只角的头。土墙上方露出几棵小杨树,黑色的树冠摇曳不定,仿佛一排瘦弱的女人在风中战栗。王广河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小女人的问话:“谁呀?”声音低浅柔弱,能听出里面的一些病态。王广河说:“我是广河,树榛在吗?”哗啦,杨树榛的媳妇打开了街门。院子里黑乎乎的,一棚豆角架遮蔽在房前。一家三口坐在豆角架下围着一张小炕桌喝着玉米(米査)粥,炕桌中间只有一盘切碎的大腌萝卜。男人停住筷子朝门口看,这个人就是杨树榛。杨树榛看见王广河身后还有一个人,似乎不认识,就站起来问:“吃饭了没呢?一起喝棒(米査)粥吧,你弟妹熬得可黏糊呢!”王广河说:“不忙喝粥,我给你介绍,这是土改工作组柳同志。”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柳淑琦觉得杨树榛很高很健壮,杨树榛觉得柳淑琦很细很娇小。

吃罢晚饭,杨树榛和王广河还有柳淑琦就黑着灯聊起来。杨树榛把烟荷包扔在炕桌上,王广河掏出烟袋满满装了一烟锅,用大拇指按了按,掏出火镰火绒点燃了,一颗小红珠就浮在烟锅上一闪一闪地亮,把他的脸膛也照红了。杨树榛也装了满满一烟锅,在吧嗒吧嗒的声音中两只小火珠就你亮一下他亮一下。王广河深深地吸一口烟,火珠就长长地闪亮。王广河吧唧了一下嘴巴,说:“刚才柳同志说了,我们反对自发斗争没有错。”杨树榛不说话,低着头把烟锅嘬得嗞啦嗞啦地响。柳淑琦看着那一红一暗的火珠,忽然心中一抖,就想起了区长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她有些慷慨激昂,脱口而出:“土改是时代的潮流,是大势所趋,任何阻拦都是螳臂挡车。打碎封建土地制度,耕者有其田,让千百万饥寒交迫的农民获得新生,是我们共产党人几十年奋斗的目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们实现这样的目标就有了根本的基础,我们一定会实现千百年来农民的这一愿望。我们现在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伟大任务而来的。”

柳淑琦很是激动,说话的声音有些抖。这种情绪感染了杨树榛,就接住话茬说:“黑胳膊黑腿儿庄稼汉,汗滴禾土饿断肠。贫下中农早就盼望这一天呢,终于让我们等来了。”杨树榛一张口就带出一首俚谣,说话也很给劲儿,这让柳淑琦很惊讶,就问:“杨大哥上过学吗?”听此一问,杨树榛立刻无限感慨:“嗐,穷人家的孩子哪儿有钱上学呀!那年饥馑,我们哥儿五个饿死两个。父亲勒了勒裤腰带去温榆河边挖野菜,还没挖两棵苦荠荠就饿得头一昏滚进河里,要不是旁边有人,早就淹死了。”

“粮食呢?”柳淑琦轻声问。

“粮食?哪儿有粮食呀!我爹租了王广富五亩地,打下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呢。王广富捆了我爹吊在树上打,一吊就是三天三夜。临了,一颗租子不少交,还勒去六石小麦做赎身费。八路军路过温榆河,政治部主任住在我家,看我捧着他的小字典爱不释手就送给我了。我认识的这点儿字全是这么来的。”黑暗像一层浓墨涂抹眼前,柳淑琦看不清王广河的表情,却听见了他轻轻的啜泣。男儿有泪不轻弹,杨树榛的身世触动了王广河的情感。柳淑琦问:“王广富就这么狠毒?”黑暗中小红珠猛然闪亮,杨树榛的脸就红得像关公,卧蚕眉凝得像一颗黑纽扣,丹凤眼闪出一缕寒光飞出墙外。杨树榛哼了一声说:“那时他还年轻,放到这场儿就更恶毒了。听过温榆河的民谣吗?怎么,没听说过?我说给你听。天见王广富日月不明,地见王广富草木不生,人见王广富九死一生。你说王广富恶不恶?”王广河抹一把泪,说:“再说一件事给你听,叫你心惊肉跳。村南杨树棽,就是杨树榛的叔伯弟兄,前年死了,留下一个寡妇叫王广美。杨树棽卖过豆腐,乡亲就叫王广美豆腐西施。有一天傍黑,王广富的儿子王元寿踅到王广美家。论辈分,王广美还是他姑姑呢,可他却要强奸她。没承想王广瀛也来了,碰了个对头。这叔侄俩,你说要脸不要脸,竟然为了王广美打起来了。王元寿拎起铁锹,王广瀛抄起镐头,最后俩人闹到了王广富那里。王广富看了看他俩说:‘谁也甭要了,丢了那个娘们儿。’第二天傍黑,王广瀛和王元寿,带了四个人,拿着枪,还有一根猪尾巴,就闯进了王广美的家。一进屋,连门闩都没插,上去就扒光了王广美的衣裳。你说他们还有人性吗?王元寿拿起猪尾巴就往王广美的屄里塞。塞了猪尾巴还不罢休,让四个人按着,王元寿拽着猪尾巴来回戳,戳得王广美嗷嗷叫,比杀猪叫还瘆人,一直把王广美折磨死。”没等王广河说完,柳淑琦就哆嗦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杨树榛说:“王广富十恶不赦!不扳倒王广富,黄泥岗就休想实现真正的土改。”黑暗中,柳淑琦似乎看见两个人的头发奓了起来,宛如暴怒的雄狮在晃动。怒火在群众的心底压得太久了,若不沉默就一定要爆发。

学校东屋,烛光如豆,玻璃窗上映出一个巨大的头颅,后脑勺翘起两撮牛犄角一般的头发,一颠一颠的宛如老黄牛啃吃青草。杨树榛站住脚说:“柳同志,我们在外面等着。”柳淑琦说:“不,我们一起说。”

章组长趴在书桌上记笔记,一看是柳淑琦,就问:“今天就走访了?”烛影里出现一张木刻般的脸庞,脸上的那张嘴巴一张一合的,就听见柳淑琦说:“这里的贫雇农被恶霸地主欺压得真够悲惨的!我受到一场深刻的阶级教育。”章组长浑身抖动了一下说:“原来这样,快坐下说。”章组长今天一起始就不顺利。治安委员陪着他走了好几家,人一见他俩就把门关了,后来敲开一座破门楼,人家一看后面跟着治安委员,就说我家男人不在。王广河听了就说:“那是杨喜娇。有治安委员在场,她敢说啥。明天我陪你去杨喜娇家,杨树榛陪柳淑琦去杨树栋家。”章组长一举手,宛如一片柞树叶,说:“不,这两家我都去。”大家准备散去,杨树榛说:“章组长,我建议明天开个群众大会,把政策告诉大家就好访问了。”章组长想了想说:“这样好,在大家心里装一块镜子。”柳淑琦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杨树榛立刻说:“我明天一早敲锣通知。”章组长说:“就这么定了。”

群众大会一直到傍晌才散。人往外面走,一个身穿蓝布短衫光头长脸的农民竖着锉刀般的食指说:“感谢毛主席,我也能拥有土地了。”另一个穿着整齐的农民,抓了一下白布衫上的玻璃扣说:“治安委员净瞎说,章组长怎么没说征富农的土地?怎么没说中农多余的土地也分?我那天听他说这话时就奇怪。今天听章组长这么一讲,心里哗啦一下就踏实了。”

直到太阳偏西,章组长和柳淑琦才得空,由杨树榛和王广河陪着去了杨喜娇家。杨喜娇的女婿叫王广山,是王广河的叔伯哥哥。柳淑琦奇怪他们村怎么都是亲戚,绕来绕去的不是叔叔就是舅舅,不是姐姐就是妗子的。杨树榛瞄了柳淑琦一眼,好像看出点儿什么似的,就笑呵呵地说:“农村嘛,就这么大的地界,几百年了,各种关系早已盘根错节了,有些事情办起来比城里还难呢!”杨喜娇刚一张嘴,却让眼泪抢了先。杨喜娇呜呜咽咽地说:“王广富在村南有一间碾坊,我家也有一间碾坊。可是他家收钱,我家随便碾,碾东西的人就多。王广富要买我家碾坊,我爹不卖,怪事就来了。有一天我哥说:爹呀,我不敢在碾坊待了,有人要杀我。快过年了,用碾坊的人很多,我爸就劝我哥回去守着。没承想,当夜就被人杀了,脖子挨一刀,手也砍断了。我娘在大槐树底下哭,王广富去了,把核桃转得嘎嘎响,铁筷子一般的手戳我娘的头,说:‘不卖连你老头儿也杀了。’我爹死也不卖,结果碾坊着火了。我爹跑得快,看见了王广瀛和王元寿的身影。后来王广富又带人在碾坊外面挖壕沟,过不去车,碾坊就停了。”

柳淑琦气得直叫可恶。章组长就问:“王广瀛和王元寿是谁?”杨树榛说:“王广瀛是王广富的弟弟,王元寿是王广富的儿子。”章组长又问杨喜娇:“上次你咋不说?”杨喜娇说:“杨树棪他爹是王广富的狗腿子,你是和杨树棪一起来,叫我怎么说?你人还没动窝,话就传到王广富的耳朵里去了。”

说到杨树棪,杨树榛气愤地说:“上次他从区里回来,满村散布谣言,说啥这回土改不但没收地主的地,还要征富农的地,中农地多的也要分。”柳淑琦问:“农会主任呢?为什么不制止他?”杨树榛哼了一声鼻子说:“他呀,啥事儿都听杨树棪的,他能制止他吗?”章组长沉思了一会儿说:“调查一下,如果属实的话,杨树棪就不适合当农会治安委员了。”

经过一番调查,土改工作组了解到杨树棪的秘密,王广富通过他爹,暗中给了他八分地就把他收买了,让他假装积极,混进了农会,还当上了治安员。当天晚上,章组长找农会主任杨树椉进行了一次长谈,杨树椉大眼皮一眨就挤出一串眼泪,说:“章组长,我被杨树棪骗了,他利用了我的忠厚。”

张辉元对黄泥岗村的土改形势既欢欣鼓舞又忧心忡忡。让张辉元欢欣鼓舞的是,经过访贫问苦和谈话发动,村里的贫雇农揭发了恶霸地主王广富和狗腿子的众多罪行,大伙儿强烈要求开会斗争王广富。令张辉元忧心忡忡的是,就在这天夜晚召开的工作组会议上柳淑琦和章组长产生了分歧,发生了争论。

一开始,大家被迅速发展的土改形势鼓舞,你一言我一语,发言很热烈。就在大家各抒己见的时候,小油灯里的火苗却倏地幽暗下来,像一粒小豌豆不停地跳动,还噼啪噼啪地迸溅蓝色的小火星。章组长瞥了一眼,很有经验地说:“灯芯晃,蓝星跳,说明缺油了,添上一点儿油就好了。”张辉元从窗台上抓过一只小酒瓶晃了晃,跑到小油灯跟前就咕咚咕咚地添油。章组长笑着说:“别添多了,小心把油灯湮灭了。”张辉元回过脑壳朝大家做了个鬼脸,吐了一下红舌头。

灯芯簌簌地燃烧,满屋闪闪地又亮堂起来了,墙壁上出现许多黑人影。柳淑琦看见章组长的眼睛发亮,就说:“我看是时候了,应该立即召开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迅速掀起黄泥岗的土改高潮。”章组长的眼睛暗了一下,问:“大家怎么看?”没人吱声。章组长挺了挺腰肢,坐了坐正,一张嘴吓了柳淑琦一跳:“贫雇农发动起来了,许多佃户反映,上打租是老虎,不立刻扳倒上打租,佃农就要被这只老虎吞吃了。”柳淑琦不满意章组长的分析,就站起来说:“章组长,黄泥岗上打租很严重,是要取消的。但是黄泥岗的恶霸更凶恶,不揭露恶霸地主的罪行就不能激发贫苦农民的阶级仇恨,不开展反霸斗争就不能激发农民群众的阶级觉悟和斗争意志,就不能纯洁农会组织,就不能保证土改顺利进行。”

章组长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只不过他还没考虑成熟。他很自信,说出话来就缓慢沉着。他说:“我也曾想反霸的,可是反过来想,这次土改的大形势和以前土改不一样了。我们在战场上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我们可以避免在老解放区土改中使用的一些激烈方式了。我们应当更加注意政策,有更加充足的准备。我们现在还不好划分谁是恶霸谁不是恶霸,怎样进行反霸斗争呢?怎样保证反霸不过火呢?怎样保证不出问题呢?”

柳淑琦的思想斗争也很激烈。她年轻,有文化,也有口才。她学习了许多文件,也注意报纸上有关土地改革的报道。那些革命的举动吸引着她,让她心潮澎湃。她幻想挺立潮头,做一个大无畏的革命者。她的一些思想只是凭借自己当时的情感和意识形成的,但是这种第一感觉常常是最真实的最敏锐的,许多火花往往就是在那一瞬间迸发,许多重大的决定往往就是在那一瞬间决定了。历史上有多少这样的一瞬间呀,这一瞬间又有多少传奇与经验引发人们去总结去回忆去玩味呀。但是,这又是她认准了的事情,她就是有那么一股倔强劲儿,只要是认准了的事情决不轻易罢休。她又发言了,像连珠炮,语惊四座。柳淑琦说:“虽然中央人民政府还没有制订出明确的标准,但是,许多首长对什么样的人是恶霸还是有说法的。恶霸就是那些依靠国民党或者组织反动势力称霸一方的,为了他们个人的私利,依仗权势使用暴力,去欺压掠夺老百姓,给老百姓造成生命财产重大损失的地主流氓。王广富就是这样的一个恶霸地主。王广富不除,黄泥岗谁敢说话?杨喜娇敢说话吗?王广富这个恶霸地主不除,黄泥岗农民就不敢大张旗鼓地进行土改。所以我说,光搞经济,不搞政治,群众就会感到没有政治依靠。我们扫除称霸黄泥岗的王广富,就是建立黄泥岗贫雇农的政治优势和组织优势。只有黄泥岗的贫雇农取得了优势,黄泥岗的土改才能取得彻底的胜利!”柳淑琦越说越激动,挥舞拳头慷慨陈词,“现在基本上没有战争了,土改的一举一动就显得特别突出了,地主的叫唤就显得格外尖锐了,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震动,会引起社会各界的严重关注。但是这些震动,与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给予世界的震动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缓和一下语气,“土改的意义是空前伟大的,被压迫了几千年的农民兄弟要翻身得解放,容易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偏颇,可是,如果我们把握住只动地主不动富农,我们就能孤立地主,保护中农,防止偏颇的事件发生的!”说完她用拳头在胸前很有力地画了半个圆圈。

柳淑琦的讲演打乱了工作组长事先的考虑和部署,这让他感到头皮发痒浑身发热,他想和她辩论,维护自己的权威。他双手扶住桌子,准备站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他看见小油灯轻轻晃动,宛如一种提示。他犹豫了。这一瞬间只有三秒钟,却让工作组长作出一个新的决定。他想,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最主要的是统一认识,正确领导黄泥岗的土地改革,不出事故。他有这方面的经历,他也曾经和他的组长叫过劲儿,但是他的组长只用了一个不起眼的招数就化解了他的挑衅。他学习他的组长,抬起了手臂,把纤细柔软的手掌变成了五齿钉耙,很有劲儿地抓挠自己那颗头发开始稀疏的脑壳。最近一段时间,他掉发掉得厉害,每次洗头都要从脸盆里捡出一把头发,原本很粗的头发正在变细,有些黑发已经不黑了,有点儿发黄,甚至发灰。章组长把头皮抓得咔咔地响,让工作组成员十分紧张。就在大家惊愕的注视下,章组长从容地完成了他的抓挠动作。他这样疯狂的一抓,就把憋在脑壳里的热气簌簌地释放出来,已经奓起的头发也不得不疲软下来,刚刚聚集一起的火气顺着蒸腾的热气散发殆尽。土改工作组长章汉臣正了正身,腰板儿坐得更直了,说:“今天有点儿晚了,我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我们黄泥岗土改的下一步突破口究竟放在哪里?今天思考,明天晚上开会决定。大家说怎么样?”

章组长出奇的冷静让柳淑琦也冷静下来,她很佩服章组长的这种忍耐力,就说:“好。这样好。让大家都有一个认真思考的时间。”大伙儿看到柳副组长也表态了,就纷纷说:“嗯,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接着讨论。”

组员走了,到他们扎根的群众家睡觉去了,这一夜肯定是个不眠之夜。但是柳淑琦没走,她路过章组长身边时候,章组长拉了一下她蓝色列宁服下摆,她就会意地坐在了一把小学生的座椅上。小时候坐在这种小椅子上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转来转去,可是现在却觉得椅子小得可怜,椅子板在屁股尖下,两边悬空着,想把小腿挪到课桌底下都很困难。这天晚上章组长和她就这样坐在小学生的椅子板上交换意见,他们一直交换到天明,屁股硌得生疼。不知什么时候,阳光射进室内,他们才知道天亮了。柳淑琦很不好意思,以为组长一定会和她争论到底,辩个谁是谁非,但是组长没有和她争论,反而静静地听她讲意见。最后让她没想到的是,组长接受了她的反霸建议,把反对上打租变成反霸的一项内容。

灿烂的晨光里,柳淑琦的脸色有些微红,依然掩饰不住熬了一夜的疲倦。柳淑琦歉疚地说:“章组长,我的一个建议就让你一夜不得休息。”章组长说:“这仅仅是你的一个建议吗?这是一场伟大的革命。状元三年一考,土改千载难逢。我们是幸运的,既要在土改中接受考验,也要在土改中得到锻炼。这里没有个人的得与失,只有农民的得与失,只有革命的得与失。”玻璃窗反射的一缕阳光照在章组长章汉臣身上,把整个人都映红了。柳淑琦惊奇地发现章组长很潇洒,模样很像她的舅姥爷卢执信,还有一点儿像她的姑父刘樾,可是他俩却在两三年前演绎了一场令人不可思议的悲剧。恍然中柳淑琦又想,倘若不是处在战争之中,当年的那一场土改还会是那样一种悲惨的结果吗?由此,柳淑琦又想到了卢蘘荷,似乎只有处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之下,方能生发这样的些许理解,似乎只有处在这样的一种情景之下,方能懂得卢蘘荷为何在这件事中竟然能够一直保持沉默。但实际上,她根本不理解卢蘘荷,也无法判定那一场土地改革的真实进程和当事人在心中产生的那些复杂的思想,她的所谓理解,只是,也只不过是,几年之后她的亲身体验而已。

干燥的秋风把淡黄色的僵硬的杨树叶刮得满村巷乱跑,当啷当啷的声音就像杨树榛敲响的铜锣。

王广河领着几个农会会员刚把会场布置好,村民们就呼隆呼隆地涌进了小学校操场。没有宣布开会,乡亲们就三个一群儿五个一伙儿地聚在一起说话。操场南面,摆了几张小课桌,罩了一块白布,后面摆了几把椅子。靠着墙壁竖着两根蒿杆,上面扯着一条红布横幅,红布上粘贴着白报纸写成的会标:黄泥岗村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两根蒿杆,在一人多高的地方也张贴了竖写的标语,左边是: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右边是:农民翻身做主人。四周围墙斜么切地贴了十几幅标语,向左边看是消灭地主阶级、不动富农的土地财产、保护中农;向右边看是耕者有其田、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

在人们不注意的当儿,土改工作组长章汉臣走上了主席台。昨天上午他抽空把旧军装浆洗了,今天穿得又干净又板正。这套军装他已经穿了四五年了,早已洗得发白了,袖口磨出了毛边,肘弯膝盖还有屁股蛋都新打了补丁。新旧两种颜色产生的强烈对比很惹人眼,吸引柳淑琦不时地蹙起眼睛盯看,看着看着就看出了新变化。阳光下,柳淑琦发现章组长的上衣口袋多了一支钢笔,由从前的一支笔变成现在的两支笔了,笔帽上的别棍在阳光下很亮地闪了一下。

紧跟在工作组长后面上台的是农会主任杨树椉,他脸带微笑,不断地向大家点头示意,走近课桌时还拍了两下巴掌,就把大家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农会主任今天穿了一件新做的蓝布褂,蓝得抢眼。不过,他头上戴的依旧是那顶几乎遮住了眼睛的黄军帽,眼皮依然有些浮肿,看模样他这几天比谁都疲劳。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小课桌后面就站定了。章组长把一只小本子放在课桌上就坐下了;杨树椉没有立即就坐,而是站在课桌后面向四周来回看,看到目光逐渐集中在他身上,就向上一挺胸膛呼喊:“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开始!”声音依旧沙哑。停了一会儿,不是一小会儿,而是一大会儿,直到大家把上千双眼睛直勾勾地投向主席台的时候,杨树椉才又呼喊了一句:“把恶霸地主王广富押上来!”这一回声音不但沙哑而且带有一种撕裂的效果。

在千余双眼睛的注视下,两个剃了光头穿着中式蓝布褂的农会会员,一只手擎着红缨枪,另一只手拽着王广富,走到课桌前面站定之后便刷地转过身来。前面是黑压压的人群,后面是工作组长章汉臣和农会主任杨树椉,无论是坐着的组长还是站着的农会主任,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气宇轩昂。王广富立刻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威严压力。没有人要求他,他自己就把头深深地低下了。虽然王广富低着头,但细心的人们还是发现,那双因为低头而变成一条黑线的眼睛闪出一道白色的凶恶的光芒。不过,这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就像宇宙里能吞噬任何光线的黑洞一样,把所有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无论是凶恶的卑鄙的胆怯的狐疑的还是明快的沉稳的热烈的渴望的目光统统地吸收了进去,化成缕缕热气散发到天空。

站在台下的杨树榛,也看见了那道凶恶的不服输的目光,胸中就生出一股子气愤,他把拳头向天上一杵,人们就听见一声怒吼:“打倒恶霸地主王广富!”那声音宛如从天上滚滚而来的巨雷,振聋发聩。会场立刻树起了千只手臂,黑黝黝的像过火的森林,打倒恶霸地主王广富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但是,农会主任的两只胳膊抬起来,宛如伸展不开的雏鸟翅膀。人们被他奇怪的动作弄呆了,当最后一声响亮的口号刚刚喊到打倒恶霸地主时戛然而衰,就像唱针猛然滑动跑了音。工作组长很不满意地瞟了农会主任一眼,就在心里面嘀咕:“怎么搞的,干吗不让大家把口号喊完了?这多有失锐气!”站在台下的杨树榛,敏锐地看见地主王广富的脸上浮出一丝鄙视的嘲笑。但是农会主任没有让杨树榛嘀咕出意见来,就用沙哑的声音说:“大家注意了,不要开小会,今天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凡是有冤有仇的,都可以向他报仇报冤。”说完停顿了一下,又问:“谁先上来讲?”

话音未落,杨树桀他爹拄着木杖奔上台来。今年老人家六十多岁了,恶霸的欺凌,风雨的摧残,岁月的蚕食,让他骨瘦如柴,步履蹒跚,而深仇大恨的怒火却又把他燃烧得像一根噼啪爆响的干柴,这根干柴带着火焰,一踅一踅地冲到王广富的跟前。黑手一抬,木杖戳在王广富的心口窝。嘴巴一张一张的还没说出话来,王广富却说话了:“你打吧,我拼了,今天就死在主席台上。”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恶霸地主也研究了土改政策,利用不许打人的规定搞起了对抗。其实杨树桀他爹并没有想打王广富,只是太气愤了,就把木杖当成了手指。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以前被地主欺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回家把儿子当出气筒,讲话时就用手指头戳儿子的胸脯子显示他的威势。这情势对他来说实在太突然了,老实巴交的农民立刻变成了一尊泥塑,嘴巴嘎巴嘎巴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个人对峙,恶霸地主越来越凶恶,就像四川成都收租院里地主欺诈农民的那组雕塑一般钉进了杨树榛的眼睛。是可忍孰不可忍,杨树榛一个箭步冲到王广富的跟前,把铁锤一般的拳头往王广富的眼前一晃,喝道:“王广富,收起你的猖狂!今年不是去年,不是你作威作福称王称霸的时候了。今天,是我们农民的天下,有了共产党的支持,用不着棍棒也可以把你打翻在地!”在王广富眼里,威风凛凛的杨树榛幻化成一座黑铁塔,这座黑铁塔似乎散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当王广富听见共产党三个字时顿时崩溃了,仿佛被压碎了骨头,碓碎在黄土地上。杨树榛扭转身,扯住杨树桀他爹的胳膊,把砍刀般的大手向下一摆说:“大叔,不用怕。你说吧,今天我们农会给你撑腰做主。”杨树桀他爹把手中的木杖朝地面戳了戳,对着王广富喊:“我不怕你!我问你,你想霸占我的碾坊,我没给你,你就杀了杨树桀,你就砍断了杨树桀的双手,你是人吗?我要向土改工作组控诉你的罪行,请求政府枪毙你!”杨树榛站在一旁称赞说:“大叔,你说得对,人民政府会给我们做主的,决不会轻饶了这个恶霸地主。”

这时又冲上一个人来,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她用干硬细长的食指尖指着被农会会员拽起来的王广富,话语颤颤巍巍地质问:“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亏得王广美还是你本家,连这样的人你也不放过,你说你还是个人吗?你说你残忍不残忍?王元寿呢?王元寿在哪儿?是他亲手折磨死王广美的,不能放过他!”声音尖厉凄惨。这个女人就是王广美的姐姐,一阵风吹起她的破烂衣裳,坐在台上的章组长就好像又看见他们在晋察冀根据地演出过的那个舞台上的喜儿,不由得偷偷地擦了擦眼睛。

台下的群众在聚拢在呼喊:“把王广瀛和王元寿押上台来!”

四个农会会员把王广瀛和王元寿推上了前台。王广瀛早吓得瘫软,两条腿根本迈不了步子,农会会员把他拖到王广富身边一松手他就跪在了那里。而王元寿瞪着眼睛一脸不服输的样子,群众就喊:“打倒恶霸地主!让王元寿低头!”

又有人上台了,穿一身灰色制服。这是小学教员张砚秋。张砚秋一张口就揭露出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王广富,你说,李沛仁失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李沛仁是黄泥岗小学的教员,不知道因为什么被警察所抓去了。张砚秋气得脸色发白喘粗气,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话一出口就让大家震惊。“李沛仁一年薪水才一斗四的谷子,你也黑着心肝用小斗量。他年轻,不服气,把你告到警察局,你就勾结警察所捆了李沛仁,用棉花塞嘴,用棉被缠身,把他扔进砖窑烧成了灰!你说,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底下又是一片呼喊:“打倒恶霸地主!枪毙王广富!”柳淑琦看见王广富的脑壳触地了,几个地主个个像一堆死肉。人就是这样,一旦被威势镇住,精神立刻垮了,宛如雕塑用的泥巴,水正好,泥就很挺实,水一多,立刻瘫软,如果水再多些,就连个儿也拿不起来了。农民终于看到了团结的力量,就像刚刚出窑的砖又红又硬,一个接一个地抢着上台,控诉恶霸地主王广富一家的罪行。

王广年也上来了。这个一贯不惹事的富裕农民有三匹马一挂车,只想发家致富。王广年指着王广富的脑壳说:“今天我也说一说。有一天王广瀛拽住了我的胳膊,说共产党来了也没你好。共产党是秦始皇!王元寿也说解放军厉害天兵天将更厉害。咱们凑钱买草鞋烧化,烧一双草鞋就多一个天兵打解放军。你说,这是不是你指使他们说的?你想利用我,没那么容易!”

“快说,你们说过这话没有?”台下一片喊声,地主不敢吱声。

杨树榛再一次走上台,说:“王广富在黄泥岗作威作福,我们要跟他算一笔总账,绝不能轻饶了他!”王广河听见了就在蹲在下面扳手指头,统计王广富这些年害死的人命:杨树桀、王广美、李沛仁……这么一统计,让他心哆嗦。王广富光明里杀人十三个,强奸妇女六十八个,可是在暗地里又杀死了多少人呢?这个他暂时还不知道,没法子给王广富计算。但是他想,这已经够了,这就足够枪毙王广富的了!还有,哪家哪户租种王广富的地最后不落个倾家荡产?杨树榛饿死的那两个哥哥算不算数?王广河就这么一笔一笔地计算。

工作组组员张辉元也走上台来,挥一挥手里的纸片,说:“我这里有个揭发材料,王广富在抗日战争期间勾结小鬼子,偷袭八路军和游击队,杀害抗日战士十七人。”王广河一听这话心里就猛然一惊,又是十七条人命,而且是十七名抗日战士!不杀这个民族败类,何以平民愤!一句话突然从他的嘴巴里喊出来:“今天不枪毙王广富绝不罢休!”

这时候工作组长章汉臣站起来了,大喊一声:“坚决镇压恶霸地主!”他的声音格外响亮,与农民的呼喊不同,愤怒的声音里充满胜利的色彩。他喊几声,大家就跟他喊几声。他终于停止了喊口号,说:“同志们,贫雇农同志们,我们今天召开斗争恶霸地主王广富大会,揭露了恶霸地主的罪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关于这个恶霸地主,我们要送交人民法庭,依法给予审判。今天的斗争大会,我们就开到这里,大家准备进行盼望已久的土地分配吧!”

杨树榛带领农会会员把王广富和其他几个地主押出了会场,一部分农民就跟在他们的后面,尽情欣赏王广富碓碎成泥的丑态,另一部分农民则滞留在学校操场上仰天呼喊:“老天爷呀,有共产党和毛主席撑腰,我们农民终于翻身啦!”柳淑琦站在台下,仰望章组长潇洒的身影,不由浮想联翩。

三天之后,王广瀛被人民法庭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王广富和王元寿被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王广富和王元寿被押回了黄泥岗。在黄泥岗西边的一片榆树林前,柳淑琦和农民们一起旁观了行刑。公安战士举起一杆崭新的步枪瞄准王广富的后脑勺。随着子弹的啸声,王广富的脑瓜儿瓢被掀开了,鲜血和脑浆像一团雨雾般弥散。柳淑琦的心立刻跳了起来——嘣,嘣,嘣。许多人十分欣赏枪毙人的那一幕,甚至慨叹人生的无聊。但是,也有人面色沉郁,谓之不公。柳淑琦站着没动,她被那句这不人道的议论钉在了那里。暮色呼啦一下降临在她的周围,她不得不转身回村。说来让人奇怪,一些与之完全不相干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覆。王维的辋川别墅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画面宛如电影一般闪现,从清晰到模糊,从模糊再到清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这些俄国的伟大作家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们刻画的那些人物,他们称道的那些人道主义精神都曾经感染过她,让她的思想升华。这些画面循环往复,在她眼前闪动,陪伴着她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秋风瑟瑟,树叶飘零。她低头看见满地翻滚的淡黄色的树叶,忽然就警醒起来,究竟应该怎样评价这种行刑?作为亲身见证土地改革的人,有谁能指责刚才那一幕是一种暴力呢?不,那不是暴力,不是。正确地说,那是一种人道,那是宇宙间放大的一种人道主义。打碎几千年的残酷的封建制度,让千百万饥寒交迫的农民站起来获得新生,过上好日子,难道不是人道主义吗?是的,这是真正的人道主义。反过来,如果只让一小部分人富有起来,而去维护只占人口百分之几或者百分之十几二十几的地主阶级及其走狗的利益,去维护那个人吃人的旧封建制度,甚至要求恢复那个已经被推翻的旧制度,才是最不人道的,才是最卑鄙的最可耻的最可唾弃的。难道不是吗?对于广大劳苦民众来说难道这不是最残忍的吗?对于追求无产阶级彻底解放的共产党人来说,难道不是最卑鄙最可耻最可唾弃的吗?

枪毙了恶霸地主王广富和王元寿,剩下的几个地主表面上看也老实多了。黄泥岗村出现了大批的土改积极分子,农民纷纷要求参加农会。农会扩大了,新的骨干力量形成了。农会重新进行了选举,杨树榛被选举为农会主任,王广河被选举为分地委员,而杨树椉只当了个普通委员。

这天晌午,杨树榛撂下饭碗,就去通知地主王广田参加今晚召开的农民代表会,明确他的阶级成分。前几天,黄泥岗村成立了农民代表会议,和工作组一道组织农民划定阶级成分。这是实施土改的第一个步骤,只有确定了阶级成分才能弄清谁该分谁的土地,谁该分多少土地。前几天已经给第一批农民划分了阶级成分,大多数人都认可,只有富裕中农王广仁不满意。他见人就嘀咕,中农就是中农,为什么非要加上富裕俩字呢?他说我听着别扭,好像我和我兄弟不一样了似的。他指的是王广义。这次王广义被划定为中农,没有富裕俩字,就觉得自己和贫雇农差不多。王广仁找杨树榛提意见,蘑菇到天黑也不走。杨树榛说:“去掉富裕俩字看似简单,却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需要农民代表会议讨论决定。”王广仁说:“那我就在你这儿等着,等你们召开代表会讨论。”杨树榛说:“我既然说我们会认真讨论,我就负这个责任,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王广仁依然磨叨:“没给你定富裕中农,你不知道听见那两个字有多别扭呢。”杨树榛说:“好了,别磨嘴皮了,回家耐心等待农民代表会的讨论结果吧。”今天农民代表会议给王广田定成分。会议在小学校召开,会议室里有些零乱。昨天代表会开得很晚,就没有收拾,地上磕了很多烟灰。工作组的同志和杨树榛早就到了,坐在主席台上。对面有几排椅子,坐满了农民代表,王广水、王广河几个都在。不一会儿,王广田也到了。探了探头,听到杨树榛招呼他进来这才敢走进会议室,在杨树榛指给他的空位上老老实实地坐下。王广田不是随便来的,凡是给谁划成分谁都要到场,如果有不同意见的可以当场辩论。

还没开会,大伙儿就吧嗒吧嗒地吸旱烟,弄得满屋烟气罡罡,呛得柳淑琦不停地咳嗽。杨树榛说:“柳同志你到门口坐,那儿透风,能好一点儿。”柳淑琦跑到门口去坐,果然好一些。工作组长章汉臣抬头看看人到齐了,就趴在杨树榛的耳朵上悄声说:“开始吧。”

杨树榛站起来主持会议,他请章组长讲话,章组长重申了注意事项。杨树榛宣布由王广田四报。所谓四报,就是报土地、报剥削、报劳动、报成分。王广田站到了主席台前边,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王广富长得豹头环眼,一看就像凶神恶煞,而这个王广田胖胖的,腆着个大肚子,一副笑模样,宛如大肚子弥勒佛。王广田说:“我有四十五亩水地,一百亩岗地,四十亩洼地。都不是好地,打不出多少粮食。”王广河把头一扬,说:“你说地打不出多少粮食,却要那么多租子,你不是剥削是什么?”王广田平时说话嘎嘣嘎嘣的,这回傻眼了,站在那儿闪烁其词,低声说:“我没有剥削呀?”王广水站起来了,说:“我种你的地,你收我的租。我五亩地打六石谷,你收我四石,怎么说还没有剥削呢?”王广田狡辩:“那是事先说好的嘛,谁叫你打得那么少呢?”王广水说:“你刚才还说那块地不打粮食呢,可收起租子来却要那么多,不是剥削是什么?你说。”王广田晃一晃大肚子,摆出一副无赖相:“你把我弄蒙了,记不得了。”王广河用烟袋锅指了指王广田的鼻子问:“你今年多大岁数,记得不?”王广田说:“这能忘吗?五十四岁。”王广河又问:“咱们村还有人欠你的谷子吗?”王广田一绷脸,说:“这还用说吗?你欠了我五斗谷子,三年多了没还呢!”王广河朝后仰了一下脖子,呵呵地笑开了,说:“你说你蒙了吗?别人欠了你多少谷子,记得一清二楚!”王广田不吱声了。柳淑琦坐在下面想,现在不是调理王广田的时候,关键是要让大家看清楚地主的剥削,就说:“王广田,你甭捋胡子。我问你,你的那些地都是怎么来的?”王广田哼了一声,说:“这谁不知道?是我爹留下的嘛。”柳淑琦的语气严厉起来,问:“都是吗?”王广田慌张了,说:“还有,还有我自己买的嘛。”柳淑琦进一步追问:“你买地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王广田不吱声。柳淑琦说:“你不吱声就行啦。我告诉你,那是你剥削来的。大家说是不是?”坐在底下的农民代表异口同声,说:“是。”

坐在主席台上的杨树榛,看着王广田的狼狈相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报一报劳动吧。”王广田这才缓了一口气,说:“我家八口人,四个劳动力。”嗯?大家一听眼睛就睁大了,他家只有他和他老婆,还有两个孩子,老婆不干活,孩子不劳动,怎么冒出了四个劳动力?王广河问:“你哪儿来的四个劳动力?”王广田回答:“你们都看见了嘛,杨树槐、杨树栩、王广坡和李清林四个劳动力。”王广河嘿嘿一笑,说:“这是四个劳动力不假。可不能算你家的劳动力。”王广田不服气,反驳说:“我花钱雇来的,怎么不能算?”就这一句话把章组长也逗笑了:“什么你的劳动力?这正好说明你的剥削还很多呢。”下面一片笑声。杨树榛向大家摆了摆手,说:“你说说你的劳动吧。”王广田一本正经,说:“我每天都要转上一大圈,田间要看,马棚要看,猪圈也要看,要看的地方真是太多了,每天转下来都很累的。”底下又笑。有人就说:“怎么没累死你?”杨树榛立刻制止了下面的讽刺,说:“你报一报自己的成分吧。”王广田说:“我不报了,你们说我啥成分就啥成分吧。”杨树榛说:“那怎么成呢?这个必须先由你自己说。”王广田说:“我是劳动地主。”大伙一听呵呵地笑,王广田也笑了。王广河说:“你还笑呢?”王广田说:“怎么,笑都不许我笑吗?我生不逢时,只好当地主了。”

柳淑琦听到王广田的这个回答,觉得十分可笑,就想革命的威力真强大,一发动起来就把凶恶的地主也吓得跟傻子似的了。可是坐在里边等待评议的地主杨树栊却没这样想,他知道王广田在装傻充愣,就小声骂了一句:“真没出息!”坐在他对面的杨树榛耳朵尖,就把这句话记住了。但是他没张声,他知道很多地主都不会像王广田这么老实,一有机会就会兴风作浪。王广富扳倒了,其他地主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天下还没有太平,杨树栊现在就不服气,一会儿让他进行四报时要多加小心。

就在柳淑琦认为革命力量很强大,再凶恶的地主也能把他们收拾得像傻子一般的时候,黄泥岗接连发生两件事情,让柳淑琦大长了见识。

村东头有个地主婆,他爹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什么杨喜蝶。杨喜蝶常常自诩是一只绿带翠凤蝶。她真的有些像绿带翠凤蝶,上衣喜欢黑色的,绣上一些绿色图案,酷似绿带翠凤蝶密布翠绿色鳞片的翅膀。她还喜欢爬高,然后从上面突然跳下来,宛如一只雌凤蝶在空中飞翔,遭遇雄凤蝶追逐,就绕着圈子飞,把忘乎所以的雄凤蝶带入高空。然而就在追逐得难解难分的时候,雌凤蝶忽然一个急速下降,从而让雄风蝶坠入迷途。杨喜蝶又高又大,说一不二,就连她的小丈夫也怕她。小丈夫惹不起她,就去惹大烟。三十五岁那年,还没有浆杆粗的小丈夫,猛吸一顿大烟之后,坠入如幻如梦的世界里再也没回来。

上午,农民代表会议一致给杨喜蝶划了个地主成分,她很有点儿不服气。柳淑琦说:“你不服气,得拿出理由来。你家三百多亩土地,八匹马,五个长工。可是你自己不劳动,土地全部出租,这不是纯牌的地主又是什么呢?”杨喜蝶悻悻地一甩胳膊,两只大奶子一蹦一蹦的,像是要冲出来揍柳淑琦一顿似的。柳淑琦没有怕她,说:“如果不服气,可以上诉人民法庭,由法庭判决。”杨喜蝶说:“我上法庭有啥用?还不是听你们的?”

会议一结束,杨喜蝶就气势汹汹地回家去了。

柳淑琦不理会她,高高兴兴地回到王广河家吃中午饭。虽然还是棒子(米査)粥就大腌萝卜,却吃得比哪天都香。可是杨喜蝶却不一样了。她面对雪白的白面馍馍和香喷喷的红烧肉就是吃不下去。她把一碗红烧肉往地上一撇,就进了厨房。她的老公公和几个孩子立刻四散逃离。她抓起菜刀才想起关街门。她去关街门,就看见大女儿已经跑出去了。她满脸的横肉就暴突起来,一撩胳膊,嘭地把如意门关牢,就冲向老公公的房间。老公公倚着屋门说:“我早就不想活了,用不着你来杀,我这就自己死去。”这个倔犟了一世老头儿,一条白绸布拴在脖子上,就这么吊死了。

杨喜蝶发了疯,用菜刀挨排把三个年幼的儿子抿倒,齐刷刷地扔在当院。然后她冲进堂屋,点着了火。她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对着祖宗牌位,双手把菜刀反攥,喊了一声:“休想分我的东西,我一样都不留给这些穷泥腿!”往上一抡胳膊,自己劈开了自己的脑门,脑浆宛若鱼肠子一般翻在额头。

杨树榛撞开杨喜蝶家的如意门,指挥大家浇灭了燃烧的大火。组长章汉臣指着躺在地上的地主婆说:“看,这就是地主的反抗方式。”柳淑琦看着四仰八叉的地主婆,看着翻在脑门上的那一堆儿鱼肠般的脑浆子,脑海里一片空茫。

整整一个下午,柳淑琦都处在一种迷茫之中。晚上,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土炕上,周围一片昏暗,那堆儿鱼肠般的脑浆不断地变幻颜色,一会儿白色,像一团鱼肠;一会儿红色,像一只鸡冠;一会儿黄色,像一摊牛粪;一会儿黑色,像一个鬼脸。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女地主这种行为,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疯狂。就在柳淑琦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猛然听见街巷里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杨树榛的媳妇被坏人打死了!”她先是一惊,汗毛奓起,镇静了又镇静,这才掀掉棉被蹿了起来,来不及扣鞋襻,就跑到了杨树榛家的大门口。杨树榛家围满了人。柳淑琦看见杨树榛半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他的小媳妇。小媳妇披散着头发,歪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她的头说不上是被什么样的尖锐物体砸破的,开口很大。鲜血洇红了杨树榛的蓝布褂,仿佛一床大花被面。组长章汉臣看见柳淑琦跑过来,就拽住柳淑琦问:“你能想起点儿什么来吗?”柳淑琦满脸狐疑,说:“难道是他?”她指的是杨树栊。章组长说:“可惜,我们拿不出证据。”

临近冬至,黄泥岗下了第一场鹅毛大雪,村庄和田野白茫茫一片。寒冷挡不住人们高涨的热情,大雪还未融化,丈量土地就开始了。柳淑琦跟在一群贫雇农后面兴致勃勃地插界标,大锤一抡很有劲,三下两下就砸进去了。人们沉浸在喜悦之中,就听见路边传来喧闹的锣鼓声。柳淑琦抬头一看,从东面过来一支红旗招展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擎着竹竿,打出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土地改革胜利。后面锣鼓喧天,彩旗翻飞。队伍旁边有一个人挥舞拳头高呼口号。柳淑琦仔细一看是杨树榛。柳淑琦想这一定是杨树榛的主意,他总是能够把一场普通的胜利搞得热闹非凡,更何况这样一场伟大的土地革命呢?更何况千百年来一直处在封建社会最底层的贫雇农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土地呢?她知道杨树榛是个性情中人,她欣赏他的这种豪爽的性格。望着杨树榛的高大身影,柳淑琦想起了昨天分配耕畜的情景。

头天晚上,分配耕畜小组就把每头牲畜的耕地亩数评议好了,写在一块白布条上。一大清早,王广河就仔细地把白布条往牛角上一拴,往马鬃上一系,一边拴着系着,一边还抚一抚牛颈,拍一拍马背。农户来了,他就领着农户满院子里转,让大家看个仔细,然后问:“大家都看好了没有?”农户说:“看好了。”王广河就说:“哪个组看好了,就可以把看中的牲畜牵走了。不过,不要忘记事先排好的顺序哟。”大家说:“知道,先军属后贫雇农。”王广河说:“这就好,大家开始吧。”

大伙儿一个挨一个地牵走了自己中意的牲口,只有王广水晃了晃脑壳。杨树榛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紧走几步,走过去问王广水:“怎么,有什么不满意吗?”王广水叹了口气,说:“按亩数,我们小组的耕畜还差得远呢。”杨树榛侧着脑壳想了想,说:“你等一等。”说完就把自己那个小组的几个农户召集在一起说:“王广水说他们小组的牲畜不够,大家说应该怎么办?”王广河说:“那又能怎么办呢?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嘛!”杨树榛说:“那怎么能行呢?他们小组的劳力本来就不足,耕畜再少一点儿就更困难了。”王广河说:“也是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杨树榛望着大家的眼睛说:“我想用我们这匹大青马换他们那头老黄牛。”王广河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疑惑,问:“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杨树榛说:“我们的地都在岗坡上,地好耕,劳力壮,牲畜就是差一点儿也没有关系。”王广河闭了一下眼睛,慢慢地说:“那就这么办吧。”

王广水牵走了杨树臻小组的大青马,粗糙的脸庞上立刻就绽开了笑容,就像爬满了蚯蚓。王广水的半大小子使劲儿一蹿就蹿上了大青马,坐在马背上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王广水喜悦地说:“这回真的彻底翻身了,有了地又有了马,真的赛过了神仙了!”

想到这儿,柳淑琦情不自禁,脱口就说:“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大好人,让人敬佩的大好人。”

过了半个月,柳淑琦又跟着章汉臣章组长先后到沙窝村和前苇沟村开展土改工作。沙窝村是从上打租入手的,前苇沟村是从救灾开始的,两个村子都顺利地完成了土地改革任务。但是,这两个村子的土地改革都没像黄泥岗那样给她以震撼。在前苇沟完成土改任务之后,柳淑琦对组长章汉臣说:“我不回城了,我要去黄泥岗。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杨树榛向我招手,让我帮助他组织互助组去。他的那个宝贝儿子七石子也喊着要我去,他喊我妈妈。我觉得没妈的孩子最可怜了。”章组长章汉臣没有说话,惊奇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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