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节，山里就很冷了。从前有猎户专喜欢在入秋进山，因为天象之交，动物为了准备避冬，会在这段时间非常活跃。老道的猎户，一天就能猎他个三五百头，虎、豹、狼、熊、野猪、猞猁等尽有。而所谓‘老道’，主要是指在山里认路的经验。
邹四端身有残疾，老张带着他进山，也无暇教其他，只先把认路的本事教好。凭借这点经验，勉强也能在这深山里进进出出。
遮天的繁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忽几道身影，在枝头跃进，撞开枝叶，飞速前行。邹四端此时被提在段老大手里，一路来吃了许多叶子，呸呸声不断。他尤为羡慕白琮玉，瞧瞧人家，任何挡在身前的枝叶，都会被一缕寒芒切碎，人家目不斜视，片叶不沾，仪态潇洒至极。
对这寒芒，邹四端并没细看，因为他记着秦知玹的警告，窥探战士的兵器是无礼之举。
“呀呼！”
一声尖哨声，那灵猴般翻转腾挪的田二祚，又从树冠上飞蹿下来，但并不好好赶路，总是要飞来飞去才痛快。
前方传来流水声，众人于是落下。看着一带白水，从岩上泻下，清流亹亹，款款而逝。岩上有石碑，上写‘不老泉’三个字。
水流方向正东，约二三百米处，地势逐渐开阔，隐约有哨塔伫立。
段老大道：“这就是贼人招供的不老泉。当年王国贵族曾在这里洗澡，阿谀奉承之徒，取用泉水，说沾染了贵人仙气，饮之可以解忧，饮之可以忘老。后来被远近的山民讹作不老泉，还竖碑在此纪念。我早闻大名了，原来是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山民就是住在深山中，千古以来就不与外界相通的部落民族。或许还迷信君权神授，所以有竖碑之举。
邹四端自己挣开段老大的手，脚踏实地后，才由衷觉得精气舒展，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道：“这里还有山民吗？那我们……”他本想说找到山民可以再问问贼寨的底细，忽而一顿，脸色骤变。只因他突然想起，贼人在这里安寨，又怎么会放过山民？恐怕这附近已没有山民了！
战士们冷然不语。
白琮玉道：“我去探探情况。”说着飞身去了。
其余人则躲进林中休息，为防打草惊蛇，当然不能生火，只好拿出上午吃剩的烤兔，慢慢嚼着。邹四端有些后悔来时没多吃一点。他是怕老张知道自己去做向导，而阻止他，于是草草吃完饭，只跟长老说一声便出来了。谁知道赶了一天的路，虽然他多半时间都被提在人手里，但晃荡一天，肚子里早就刀刮一般饥饿。
“咕~咕~”
他揉摁着抱怨不休的肚子，只觉得那么点可怜的兔肉，都填进了无底洞去。
耳边咻地一声，什么东西急速射来。邹四端偏头躲开，看清是一颗果子，便抄手接住，一回头，田二祚蹲在枝头上，怀里兜满各样鲜果，边盯着邹四端，边啃着果子。
“干嘛？”邹四端被他盯得不舒服，站起身来。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活像是戏台上的孙悟空打扮，说话做事毫不看人脸色。
“吃啊。”田二祚尖声道，“我请你吃果子，一个不够？给你两个！”他又扔了一个下来。
邹四端看看他，再看看果子，干脆说道：“两个也不够。”
田二祚似乎犹豫了会儿，还是跳下来，将怀里果子散开，扑扑洒落满地，他说：“最多……分你一半！”
邹四端心里暗笑，看来这家伙也不是那么难处，就席地而坐，与田二祚吃果子。
“听乔老头说，你身上有什么‘异物’？”田二祚问道。
束马尾的战士朝他看了眼，脸色不愉，起身走到更远处歇息。他自己主张无视邹四端，免得惹麻烦，因此谁跟邹四端说话，谁在他眼里就是捅马蜂窝的人。
邹四端一楞，反问道：“什么异物？”他脑子颇灵，就这么一句话，却忽然想起自己身体里的硬块。当下只装作茫然。
田二祚不答，自顾自将邹四端打量个遍，又道：“他们说……你很强？”
邹四端心里转起许多念头。他也渐渐发现，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能‘铜皮铁骨’，都能‘力大无穷’，更何况自己眼耳通神，那是连很多战士都做不到的。他也有过猜想，觉得自己失忆之前，大约真是个高手，只因为受伤，所以才沦落至此。而这个‘受伤’的根由，他一直找不到，毕竟他身上连一条疤也没有，但现在，‘体内有异物’这话却提醒了他。
“说不准……”邹四端神秘一笑，道：“我还真的很强。”
田二祚伸出手道：“那咱们握握手。”
这是要比力气？邹四端正想试试，也即伸出手道：“来。”
两手相握，邹四端只觉一股力量压来。但他却有些分心，想着田二祚的手好粗糙啊。这手毛毛刺刺的，指节上竟全是老茧。然而除此以外，他对那股力量，倒没怎么吃惊。
“你使劲了？”邹四端故意做出怀疑之色。
田二祚脸上涂着猴妆，看不清脸色怎样，听声音却是发颤，道：“我捏……我捏捏捏！”
邹四端哑然失笑道：“你就这么点力气？”
他心里大定，抽出手来，摇头道：“不比了，你比不过我。”
田二祚大叫道：“你玩赖！你、你……你吃了我的果子，你还玩赖！你怕比不过我，我还没用力，你就不比了！”
邹四端耸耸肩，对于田二祚为自己面子找补的修饰之辞，表现得颇为宽容。他现在的底气更足了，隐然把自己的位置放在田二祚之上，白琮玉之下，跟段老大，小马尾——他心中对马尾战士的谑称——跟他们并肩平齐。
“你就是个弟弟！”邹四端斜眼看着田二祚，心里暗道。
稍后白琮玉飞身回来，将所见大略说了。
原来不仅那哨塔，塔下还有两个暗岗，位置互成犄角，除掉虽然不难，难的是怎么不被发现。他们现在在暗，当然要利用奇袭之利。
“现在有两条办法。”白琮玉轻笑道，“要么直接闯进去，杀完人就走，这个办法最简单，我喜欢；要么等天黑从水路进去，但这个办法太麻烦，我不喜欢。”
邹四端心想，这人还真是以自我为中心。不过能说出这种话，想必也确实有服人的本事。他见其他人都在取舍沉思，就先开口道：“干嘛非得这么选，可以折中一下嘛。”
段老大与小马尾都不搭理他，只有白琮玉幽幽笑道：“怎么折中？”
这人笑得跟狐狸一样，而且是渴血的狐狸！
邹四端心中一凛，斟酌着笑道：“那群悍匪，既然知道在寨口设哨，难道会笨到忘记防水路？要是天黑过去，乌七八黑的，谁知道会不会中暗算。我看咱们先从水路过去瞧瞧，要是没陷阱，那趁机就进去了，要是有陷阱，咱再回来想别的办法。匪徒还知道踩个点什么，咱也不能全没准备不是？”
小马尾冷哼道：“凭战士的眼力，白天过去必被发现！”
邹四端心里吐槽道，凭我的眼力，你们晚上过去，我也能发现。谁知道贼人里有没有眼睛好使的。就算没有，还不兴人家戴夜视仪？
当然，这么说有杠精之嫌，他只好脱口道：“被发现了正好！咱们假装俘虏，从内部瓦解敌人，让他们死都死不明白！”
田二祚问：“你打算怎么干？”
“这还不简单？”邹四端撸胳膊挽袖子说开来，“凭咱的本事，那贼人肯定锁不住咱们，咱们就暗中耍一点手段。简单的，譬如放火，战士不怕砍、不怕打，但是怕火对吧？再有下毒，还不用什么重毒，让他们蹿稀就行，等他们四处找茅坑的时候，咱们冲出来割人头，那就如割草一般，刷刷刷！还有——额？什么？我打算怎么干？我？？”邹四端猛然反应过来，却见田二祚跟白琮玉，都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只是笑无好笑。
“对，就是你！”田二祚一拍邹四端的肩膀，“你说的这么好，这立头功的机会，我只好让给你啦。”
“我、我……”邹四端慌张地摆手。
白琮玉掏出一颗蜡丸，蜡壳拧开，里面是三粒绿油油的胶囊，他说：“这是你要的毒药，胶囊遇水即化，三粒和开，也够毒倒三五十人了。”
他将蜡丸塞进邹四端嘴中，道：“这东西珍贵，可别被贼人搜走。要是用不对地方，我可不饶你。”
“呜？呜？！”
邹四端嘴里含着蜡丸，更急得说不出话。
“去吧，我们等你的号声！”
“你不是很强么，你不去谁去？”
俩人说着，一句压着一句。
邹四端看向段老大二人，这二位根本不理他，没奈何，他叹了口气，只得点头应下。
“我去探营……但说好了，这头功就是我的！”
“你的你的，没人跟你抢。”田二祚尖声说着，把邹四端往泉边推。
“等等、等等……”邹四端嘴里直叫。
田二祚嘟囔道：“等什么等，你现在去吧！”说完已到泉水边，抬起一脚，将邹四端踹了下去！
扑通一声，邹四端的探营之路开启了……
若干年以后，以‘肉坦之王’闻名天下的邹四端，一定会想起，少年时期的那个下午，不老泉泉水的清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