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猛地奔出来，秋日里的山风吹在身上冰凉浸肤，但他的整颗头，却热得像要沸烧。
村民们正在欢宴，看他一头猛兽似的推开人群，闯进来扛着酒瓮便走，有人拦时，被他赤红带泪的双眼一瞪，竟吓得躲了开去，目送他的背影，面面相觑：“老张是魔怔了么？”
田二祚嚷道：“这小子想独吞！”说着也离席追去，要把酒瓮抢回来。
乔老先生心下也有所奇怪，示意秦知玹一同去瞧瞧。
不一会儿，却见秦知玹拉着田二祚，飞速跑来，在乔老先生耳边，低声道：“师父，我听田二祚说，那个贾残的尸体，您叫放在总营门口了？”
乔老先生讶然道：“是。难道竟不在了？”
秦知玹点点头，欲言又止道：“有些奇怪……”
原来二人去追老张时，路过总营，一瞥眼见，看到总营门口有一滩血迹，秦知玹心细些，拉住田二祚，问是否是那个叫贾残的贼人留下的，田二祚说贾残已死，暂且就放在那里，却奇怪尸体怎么不见了，而且，之前地上可没有这么大一滩血迹。
乔老先生亲自勘察，果然见粘稠鲜艳的血迹，存留地面，但尸体不翼而飞。大棚里只有白琮玉仍在睡觉，乔老先生看得出白琮玉从贼寨回来，其实元气大损，需要好好休息，当下也不打扰他，对秦、田二人道：“这件事不要声张，以免村民害怕。对外就说，尸体已处理了。”
田二祚忽道：“会不会，是闹鬼啊？还是尸变？”
他脸色怎样倒看不清，只是声音有些发颤。
乔老先生摇头一笑，道：“不会。”然而自己心里，不由自主，竟也想到了神鬼之事。若非如此，又怎会这么怪呢？要说是谁潜入村中，把尸体偷走了，自己虽离得远，也必定能感应得到。要说是贾残装死，然后自己又‘活’过来，悄悄溜走了，哼，凭自己的本事，总不会连死人活人也分不清！
除非，真的是闹鬼，或者尸变？
此事虽不明白，却已在乔老先生心里扎根，入席后也不再饮酒，暗暗思量。田二祚怕鬼，反而借酒壮胆，喝得自己臭醉，晕乎乎倒在席上。秦知玹倒并不挂怀，只是看师父烦恼，就将凝神静气的香茗煮来一壶，坐在师父身边。
乔老先生道：“知玹，你去看看张友仁兄弟。他方才那样子，我总担心是有什么原因的。”
秦知玹应了声，却没走，而低声道：“师父，我不该把贼人放进来的。”
乔老先生笑道：“我没有怪你。若有人改悔，需给他一个机会，这也是联盟的规矩使然，你做的很对。我于你没有多少师徒之实，但看你心地仁厚，我也很欣慰。”
秦知玹道：“是。我记得师父的二十四字教诲，律己以诚，待人以宽，见事以密，奉理以严，瞻情以公，追学以仇。”
乔老先生笑出声来，道：“确是我曾说过的话。”喃喃道：“也有快十年了。”接着又笑，摇头道：“歪理，歪理，你快忘了这些！这些道理已作旧了，我教新的给你。”
秦知玹却跑开了，笑道：“我记这二十四个字，挺不容易的，道理虽旧，却已彼此有了情分，新道理您留着教关门弟子吧。”
乔老先生笑得无可奈何，道：“胡闹，胡闹！”
秦知玹走到村东，忽觉阴风阵阵。转头瞧去，隔着窗玻璃，竟似有怪影扭曲挣扎。他心里一惊，忙撞进屋里，却见老张母子坐在炕头，身边是酒瓮，屋子里酒气四溢，老张看着自己老娘，神色激动，又哭又笑。
老娘正用一只手抚着老张的脸，温情慢慢，抬眼默然看着秦知玹，嘴唇一动，竟开口道：“出去。”
这两个字，显然有些磕绊，因太久没有说话，嗓音也显得沙哑沉闷。然而秦知玹听得这两个字，竟毫无抗拒之心，脚下一转，人已又出了屋去。
“奇怪，老张的老娘，不是说瘫了好多年吗？”秦知玹心里更加莫名其妙的是，自己怎会那么听话，让‘出去’便‘出去’了。不过看样子，老张母子俩都相安无事，而且似乎有紧要话说，自己不宜打扰，方才那个怪影，想是自己看错了吧。
直到秦知玹走远，屋里老娘拍了拍老张的背，叹道：“你原来在这里。”
老张一愣，有些不明白这话。而且老娘才能说话，发音还很模糊，他自己也不能肯定是否听真了。
老娘喘了喘，道：“孩子，扶我起来。”
此时老娘能动的，也不过一只手，一张嘴而已。
老张扶着老娘靠在枕被上，关切道：“要不要再喝些？”
老娘道：“不，够了。”心想，自己能恢复些元气，这酒不过起了个媒质的作用，本身作用倒不大。别叫这傻孩子以为这酒有效，以后到处去求人讨酒，平白受人白眼。“孩子，这酒老娘喝够了，再不想喝了。”老娘指着酒瓮道，“你搬来这么多，让人笑话，快拿回去吧。”
老张只好又去将酒瓮送回。
老娘看着儿子离去，神色骤冷下来，食指轻轻一敲瓷缸，却从空气里，发出‘叮’的一声，同时一团若隐若现的黑影，扭曲起来，漂浮在瓷缸之上。
老娘凝视片刻，冷笑道：“果然是一个‘真灵’，不知你想害谁，却撞在我手中，哼，倒给我送来一场机缘！”
她之前看到老张进屋，已感到瓷缸中大有异常，当时虽有迟疑，但即饮了一口，谁知吞入腹中，竟觉得浑身一暖，十数年冻渐的身躯，蓦然有复苏之兆。
趁着老张重又出去，她颤抖着手，抬起这瓷缸，送到面前。却见乳白的酒液里，一颗狰狞的血头钻了出来！她微微一笑，知道这不过是幻化，真灵入得其中，再也别想逃脱，当即慢慢嘬饮。冰冷的酒液，却似一团火，从她身上透出彤红的异光，酒液饮尽，这异光忽而收敛，老娘盘膝而坐，闭目炼化酒中真灵，屋子中阴风阵阵，隐有鬼哭之声，又有怪影丛丛。
老娘双掌一拍，异状尽消，再睁开双眼，眉心中长出一粒小小的红点，继而脸现莹光，竟似年轻了十岁似的，皱纹减少，黑发渐多，皮肤也变得白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