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红楼唱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戏词。想当时年少,风光殊绝,二十年后此时此夜,却是桃花依旧、物是人非,能想到的都成憾事,能放下的都不敢称爱。
罗帐千重,红灯万里。
华井被他那些红颜知己缠得脱不开身,望舒也喝得醉散了身子骨,云里雾里不知何处,只听戏台上的唱腔刺耳得很,生怕自己再多待片刻就会失控,来不及和华井告别,狼狈地逃出了红楼。趁着录事君还在沐浴,无暇来捉她痛处,一头钻进藏书阁。
楼阁夜夜熏香,熏的是不知名的香,人在其中被香气绕晕了头,只会觉得偌大的书海空旷寂静,比深山中的寺庙还要清冷几分。一时间愁肠百转,她便搬了梯子过来,晃晃悠悠地沿着墙壁爬到了藏书阁的天窗,三两下开了锁,灰尘伴着月光悉数洒下,漏了一地尘埃。
她坐到屋顶,任由自己心神和身体都放松,在夜风中张开手臂,闭上眼睛。
物是人非,人非物是,翻来覆去说不尽,念起又是一年岁九寒天,长元仙君忌日在即,望舒鼻尖一酸,泪水从眼角滑落。
过去陪在长元床畔尽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世上却再也没有因担心她肉身不成而彻夜难眠的阿爹了,也再没有人会为她奔波万里采摘新茶,逢人就夸她的好,将她捧到天上去,为了她与老友置气,好像一个老顽童,逢年过节送她新衣,与她雾里看雪,十里长亭背她走路……这样的阿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也不知是被戏词唱到了心坎,还是被孤单的夜和迷乱的香挠了肝,望舒心痛难抑,气不能喘,一遍遍抚着胸口,被先前华井糊弄着喝下的三千年桃花醉弄得头痛欲裂。哭不出声,泪却不停地滑落,复杂的情绪积聚在心头,将她的身体搅得乱七八糟,一阵冷,一阵热。
就在这时,风中有琴音传来。
音律平缓,初时入耳还不觉得什么,好像汩汩清泉流入心田,带着一丝凉意萦绕其中,而后琴音逐渐加重,从四面八方温柔包围过来,将人彻底笼在高山流水般的悦耳琴音中,再难听到这声音之外的任何杂音,哪怕是今日华井特地高价请来的绝世名伶的戏音。
红楼里醉得不省人事的人莫名清醒了,晓得这琴音来历的人更是哭笑不得,也不知是沾了谁的光,数十万年后的今日,竟然还能有幸听一听上古唯一神佛的琴音。
而在这边,逐渐平复情绪的望舒也徐徐睁开眼睛。
不远处的山头摆了一架古琴,古琴后坐着一个人,绀青色的衣角被风吹成影子,狷狂地飘荡在万丈悬崖上。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出声。
这算什么?
不是说好从此陌路的吗?
望舒的眼眶一圈圈泛着红,她固执地抬着头,与他对视,更像是对峙。
命运好像在捉弄他们,当年初次相见,也是在这个地方,在一个月色透亮、夜深人静的冷冬,她被黑风追赶,他护了她,之后更是护了她一路,是她全部的恩与债。而今在和当年一样的寒夜,在她决意抛弃所有过往与他两清后,却忽然被勾起所有往事,他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用一曲《长欢笑》抚平她心中所有伤痛。
他知她,懂她,能看透她,但计划决计不是这样的。旧债未偿,父仇未报,在此时此夜的藏书阁之上,哪怕有再多被命运故意拨弄出的相似人事,他也决计不在其中,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望舒身上有了力气,二话不说掀开天窗,顾不得顺梯滑落,直接一跟头栽下去。她修为一般,逃荒似的一摔险些把她骨头都摔散了,却还是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消失在藏书阁间。
半壁月光,半室浓香,爵微推开门时,藏书阁里已经无人了。
他便知道,她还是不愿见他。
自从长元仙逝,她和他提及“再无瓜葛”四个字后,他就再未见过她。蓬莱三山四水总归就这样大,大概是她有意躲着吧。
寂寥,是两地相思的寂寥。
望舒一路跑回长庚岛,夜色中的孤岛宛如一座死城。
往日不管多晚,黔公都会在门口等着她,这回却没看到他,望舒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庭院,看到重伤倒地的方槐,她的精神猛地一紧,头皮抽搐,冲上前去。
院子里的茶梅精们和蚂蚁精们都走光了,只剩下方槐一个人,因为心疼旧主留了下来。他倒在血泊里,嘴巴不停地哆嗦却发不出声音,拼尽全力将手指向一个方向。
望舒顺势看过去,脸色渐渐泛白。
方槐所指的是长元仙君原先的寝殿,他逝去后,望舒不让任何人进去,所以那屋子一直关着,里面的摆设不曾动过分毫,但现在门开了,里面黑漆漆的,从外面看不到一丝异象,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望舒拖着双腿一步步走过去,越靠近门前,越是能清楚地嗅到那遍地鲜血中的气味,是草屑腥气,夹杂微不可察的苍梧树皮的浆香。她走到门口,听到断成一截截的微弱的求救声。
修罗忽然从她身后降落,率先一步进屋点燃蜡烛。光明亮起的瞬间,望舒没想过眼前会是这样一番场景,整个大殿一片狼藉,长元生前所用之物全都被毁,陈设横七竖八,杂乱无章,不像是打斗痕迹,倒更像是被人入室翻找过什么东西。
视线往上移,便看到一团黑影,黔公被一根粗绳系着缠在房梁上,衣裳尽碎,几不蔽体,四肢有数不清的刀片伤痕。
也许是因为痛苦,他露出了狮面,整张脸异常狰狞,头发蓬乱,看着丑恶无比,但被数道细纹包裹的一双眼睛,还是十年如一日地清亮坚定,与他粗糙嶙峋的皮肤格格不入。听见声音,黔公喘着粗气,慢慢地勾起嘴角,斑驳的脸颤抖着朝她露出一抹微笑。
望舒有一瞬想起了长元,想起当日被黑风杀死在莲藕塘的阿爹,也是这样带着一个长辈的慈祥,嘴角微微牵起……她顿时被恨意熏红了眼,紧紧握住拳头,冲上前去将黔公从梁上放下,脱下外套裹住他。
他安详地躺在地上,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老翁,唯一不同的是,这个老翁至死没有合眼,在人间就寓意着有冤仇,死不瞑目。
望舒静静地看着,过了会儿,将黔公的双眼合上,错身之际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老阿公,小藕回来晚了,你别怪我……长庚岛终究还是太冷了,你走了也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声音放得很低,任是近在床畔的修罗都未听清,只是在与她匆匆对视的一眼中,又感受到那股深藏在她骨子里的戾气和杀气。
长庚岛中她为数不多的家人,至亲至爱的长元和敬重有加的黔公都走了,她再无后顾之忧,那么今后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还能再挡她的路?
长庚岛人丁不旺,黔公后事均由望舒一手操办,从前到后忙了一天一夜,还没喘上口气,就有人给她送来一张名帖。
不日王邢笑将在丰禾城举办桃花大会,群邀蓬莱各岛岛主莅临赏花游玩,最后高潮环节还会有天下第一绝色蝤蛴阁的王牌——画皮仙子助兴。
画皮仙子的名头在九重天上是与梭罗子齐名的,甚至因为鲜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而比梭罗子更受瞩目,因此这场桃花会噱头十足,场面盛大,堪比人间的武林大会。
名帖中洋洋洒洒数百字,将她奉为长庚岛新任岛主盛情相邀,可见诚意拳拳。
只是时机未免太巧。
方槐已把事情的经过都讲给她听,那一晚华井为了哄她开心,将她接去红楼听戏,修罗寸步不离地跟着。就在他们离开后,一阵黑风卷进长庚岛,直奔长元寝殿而去,将里面翻得乱七八糟,方槐和黔公均是为了阻拦黑风而被重伤。
如不出所料,黑风应该就是顾乘媛,而她又是王邢笑的人,选在这个时机送来名帖,难道不是有意羞辱?
望舒还未应答,被赶来吊唁的梭罗子撞见,将帖子撕了个粉碎不说,还将送帖之人一脚踹到十里之外。他自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发生了这种事,于情于理,爵微都该来看望一下。
望舒避无可避,将二人领进屋内。
修罗四人一围坐,拆了酒,谁也没开口,就是喝。喝到后头连千杯不醉的梭罗子都醉了,磨人似的爬到修罗身上,修罗无可奈何,只好将他拖回屋里。
望舒便知道那蓬莱第一美男子是装醉,故意留下她和爵微二人独处。面对面坐着,不说话也会尴尬,还不如随便道几句家常。她将他杯子满上,瓮声瓮气地说道:“谢谢你来送黔公,他走时还能热闹一回,应该值当了。”
她不抬头,爵微更直截了当地打量她,青衣未褪,只见加厚,他心下浅浅一叹,喝了她这杯酒,说:“不用和我这么客气。”
望舒晃着脑袋轻笑了声。她有零星的醉意,这笑酝酿在嗓子眼儿里,软软的,带点儿甜香,平添了几分孩子气。
爵微又说:“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直说。”
“什么都可以答应我吗?”她仰起头朝他笑。
他微微颔首:“只要是你开口。”
“那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来了?”
“望舒……”
“我是说认真的。”她眼眶倏忽间红透,但睁着眼硬是没落泪,“你看啊,黔公尸骨未寒,阿爹忌日在即,我的仇人却递来名帖邀请我去赏花。她们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杀不了她们。秦昭雪让我韬光养晦,等待最佳时机,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什么才是所谓的最佳时机?我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得忍到什么时候?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去参加王邢笑的桃花大会,为我阿爹和黔公报仇。”
“我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
她下意识地拒绝,声音不自觉地抬高,眼睛里写满倔强。她不看他,将头别向一边,“我就是不想你帮,才请你不要再出现。我欠你太多了,已经还不清,不想欠你更多。”
停顿片刻,她抿着唇又挤出一句话:“阿爹直到死还恨着你,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她含着刀锋来和他说话,句句尖锐,让人心中泛苦。爵微将双腿盘于膝下,手肘支撑着长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一边慢悠悠地醒酒,一边从余光中看她。
眼神一道道变柔,心仿佛就在过坎,因她话语间的冷漠和疏离而变得苦涩。他长舒一口气,问道:“长元与我,我与你,用一笔账来算?”
她不应声,像是默认。
“那你这样算,对我可公平?”
也许是他这番话说得太轻,又太缓,她想声嘶力竭地反驳一句“你凭什么”,却迟迟说不出口,忍了片刻,她又低下头,拎着剩下的半坛酒往死里灌。
爵微看着,没拦。
她喝得太急,咳嗽了一阵继续。长元与黔公相继离世,她心中痛苦难言,有意想醉,但喝下大半果浆酒竟然还有一丝理智,这丝理智足够支撑她站起来,自上而下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一句话来:“你既爱着月光神,又何必来管我的死活?这样对我又有几分公平?”
那些日子的相伴和维护,一次又一次的纵容,她既不傻又不痴,只是装疯一样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用痛失亲人的悲伤麻痹自己,可伴随着时光的流逝,伴随着每一次大醉后的大梦忽醒,伴随着那些物是人非缱绻暧昧的唱词入耳,她的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的脸庞,浮现出当日在无间狱生死关头时他看她的那一眼,当真是无尽温柔。
她恨自己太不争气,大仇未报心却已乱,乱得稀里糊涂。
长庚岛的冬日是湿冷的,风中有寒气,寒气中带着水汽,吹到骨子里最是疼。
爵微始终没有应声,手覆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当年以神魂假离之法救长元之后,他去了半生修为,不曾好好养伤,又为寻找死灵而四下奔走,左右都是他这个病人不省心,在精魂虚弱之际染了寒疾,落下病根。
疼的时候连筋带肉一直疼到最里头。
望舒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脑子跟不上转,自然没在意,趁着自己将醉未醉的最后一丝理智还在,将话说完:“南珠侯,阿爹于我而言是前半生的全部念想,后半生的全部寄托。我如今还活着,全靠替他报仇的信念在撑,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我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未得回应,望舒身子一软,彻底醉倒了。一双手及时递出,拦腰一抱,将她拥在怀中。爵微迟疑一二,还是弃了修为,双臂收紧,实打实地将她揽进胸口,平放在榻上。
她刚刚的几句话当真是提醒他了,往深一想,他才惊觉原来事情变了样,变得不是他以为的那样。想到当年也是他烂到骨子里的温柔,将吴歌逼到了绝路,他顿如醍醐灌顶般清醒。
手一松,他卷起被子将她盖好。
明知她已熟睡看不到,他还是点点头,指腹揉了揉她的鬓角低声说:“你的意思我懂了,只是你我的账不该算在长元头上。望舒,真要计较,其实你一开始就对我不公平。”
他又笑,叹自己傻。
“但是上天何曾对我公平过?我只是不想你太为难自己。”
他走后,床榻上的女孩子睁开眼睛。瞳仁里一清二白,毫无醉意。
第二日,她答应了王邢笑桃花大会的邀请,临去之前见了周臣一面。若说普天之下还有谁值得她挂念不舍的,便只剩他了。
他闭关的日子总是很漫长,近些年来越来越长,让她与他一度暧昧的亲近又变得有几分生疏。望舒不敢回味,生怕这份生疏里掺杂着其他。
周臣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山门了,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下的长庚岛,他说想再去看一看,望舒便陪着,落后小半步跟着,并未与他比肩。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鬓角的一根白发,以及窄小却又孱弱的肩头。
他身上常年萦绕着檀香味,那是她印象里佛门中人会带着的一股香气,掌间绕佛珠,足膝对木鱼,晨钟暮鼓,没有情欲气息。
她从未问过周臣,为什么他总要闭关。
周臣也从未问过她,为什么她从来不问。
他只是在长元仙君病着的那些日子,担当了父师的角色,与她讲述了一些天底下的事,这些事有的关乎大局,有的直抵人心。
他这样带着她慢慢地、一圈又一圈地重走长庚岛,仿佛是要让她将这些年的岁月重走一回。从调皮捣蛋的无知孩提到幽居孤岛也能闻八方风声的小女娃,从长平安乐到一身债仇,这日子过得并不长,仿佛就在弹指之间。
望舒走了三圈,浑身轻松舒爽,内心也逐渐清明。
周臣对她说:“小藕,人生在世,即是修行,但凡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内心都藏有难以言说的苦。你今日来找我告别,我就送你一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不拦你,只有一句话想交代给你。”
望舒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杀人,成魔,都可以为你带来报仇的快感,但终究无法磨灭内心的苦。”
“那我要怎么做?”
“为你自己而活。”
她不懂,拧眉追问:“难道我一直都是为他人而活?”
周臣细细思量了片刻,想和她解释。但是转念一想,她陷入愚孝的旋涡又何止千百年,倘若她真能认清自己的立场,便不会走到这一步。许多事还得她亲身经历一回才能懂得,多说无益。
“你如今心中有恨,是邪魔作祟。他日心中有爱,便会懂得何谓终生浪漫。”
他给她讲了几千年的故事,从经世伦理到国策兵法,样样都提到了,唯独没有提起“爱”这个字眼。
话及此,周臣眼神闪烁,再多看她一眼都不得地转过身。
望舒在原地站了站,上前一步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手指勾了勾,将那根刺眼的白发挑出来,握于掌心。
她又走了一遍四面环水的长庚岛,而后纵身一跃,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