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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间霜雪 亘古未变

桃花大会定于十二月初八,在丰禾城城主上驷大人的私宅——雪园举办。

雪园占地十里,白雪皑皑,十里长亭,更有飞雪绵延不绝,即使在这样冷的环境下,雪湖四周却开满桃花,终年不谢,是值得一看的奇景,故而在城中小有名气。

但这处奇景,底下却埋了无数尸首。

黄土妖正说到月前王邢笑十面埋伏在雪园取王琅人头的事,后肩突然被人拍了下,吓得三魂七魄离体,待看清来人面目,又是一阵惊喜交加。

“小主人,你……你怎么?”黄土妖顾不得和小乞丐们聊八卦了,将望舒拉到后墙根下,细细看她的装扮。她显然是乔装过,虽然还裹着厚厚的青衣,但最外层的衣裳褴褛,头发散乱,脸上还涂花了,可他为她在丰禾城收集消息这么多年,又怎会认错那双眼睛?

早前听闻长元仙君仙逝的噩耗,知道她打发了长庚岛的众多茶梅仙灵,还以为她再无谋算之心,打算放养这些年散布在丰禾城的眼线,再不管他们的死活,没想到今日却在城墙下再见她,黄土妖一时间喜不自胜,自告奋勇地说起近日来的城中大事。

他们俩窝在墙根下小声交谈,看着就像两个小乞丐在商讨生计。

望舒刚从他身后过来,听到他提起王琅,觉得名字有些熟悉,便问道:“你刚才说的王琅是什么人?”

这是黄土妖得的一手消息,提起来颇有些得意。

“王琅是西海前鲛人族族长,前一阵被王邢笑设计围困在雪园暗杀了,这事尚未公开,也就青草精在雪园打杂才知道些内幕。”

望舒拧眉:“王邢笑为什么要杀他?”

黄土妖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放低声音说道:“应该是为了西海新霸主之争。听说早些年西海发生战乱,那时统领西海的是仙界中人,王琅等鲛人身份低贱,只是被拘禁在西海受仙族管辖的人妖。后来不知怎的,王琅一族突然越狱反抗,在西海掀起腥风血雨,虽然最终战胜,但他们内部心不齐,这些年来内斗不止,不久前鲛人族支部统领和王邢笑勾搭上了,于是联合起来将王琅害了,取而代之。”

听他这么说,望舒隐约想起什么,问道:“王琅上位前,统领西海的是仙界中人?是不是一位少年?”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西海战乱发生之时,天界正在北荒平定野兽之战,所以无暇分身去西海,这才让鲛人一族钻了空子。”

西海之战与北荒异兽突起同一时间发生,这在札记中只有过一次,就是南珠侯因一时心软放过桃止山野兽,故而引发的一系列祸乱,当时西海的统治者正是他的弟弟——少年吴歌。

蓬莱九重天一向遵循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当年鲛人族取胜,仙界便割让了一块领地,自此不与之来往。后来西海在王琅的统治下,逐渐扩大边界,自成一派,鲛人族可谓开了妖界称霸一方的先河。

但是就算仙界不管,王琅杀害吴歌,南珠侯又怎会放过他?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突然冲了过来,看也没看望舒,直接将她往旁边一挤,蹲黄土妖身边去,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望舒还未听明白,黄土妖脸色大变,猛然起身往外走,望舒赶紧拉着他:“大黄,怎么了?”

小乞丐这才看清她的脸,慢半拍地张大了嘴。黄土妖揪住小乞丐的衣领将他丢到身后,急吼吼道:“青草精在雪园偷听王邢笑密谈被抓了,我要去救她。”

“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这怎么行?王邢笑一向心狠手辣,小青这回落到她手里多半是死路一条,我不能再拉着小主人你一起去送死。”

望舒沉吟片刻,将脸上的泥渍都抹掉:“我有门帖,你们可随我一起进雪园,等进去之后再另做打算。”

明天才是正式的桃花大会,但因此次受邀人数众多,王邢笑提前安排了三日入园。也正因为这三日都是各岛岛主入园赏雪的好日子,王邢笑应该不会选在这个关头处死仆从,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青草精应该尚算安全。

望舒几个人找了一家名叫忘忧馆的客栈梳洗换衣,这家客栈是青草精和黄土妖等“信鸽”交换信息的据点,是他们的地盘,十分安全,但自从上次进过蝤蛴阁,望舒就知道了任是再安全的地方,只要在丰禾城边界内,就有可能逃不过王邢笑的眼线。

果不其然,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望舒还没从黄土妖口中多获取一些桃花大会的消息,就有人堂而皇之地进了客栈,更是如过无人之境般,把原先在外头把守的小妖们都弄晕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你来丰禾城,怎么不找我?”拄着木拐站在门口的少年板着脸问。

黄土妖被少年的丑模样吓得一哆嗦,忍不住朝望舒身后躲了半步,被鬼刹看到,一个冷哼直接吼道:“滚出去,我要和她单独说话。”

“你……你是谁?凭……凭什么?万一你伤……伤害我家小主人怎么办?”

“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你能保护她什么?”鬼刹扯着嘴角一笑,仿佛魔王降临,整间忘忧馆都变得冷飕飕的。

黄土妖还要再说什么,望舒给他一个眼神:“大黄,你先出去。”

“可是他……”

“放心,他不会伤害我。”

万幸来的这个人虽是王邢笑的人,但也只是明面上的人。等到黄土妖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离开,望舒取过一只白玉瓷杯倒上茶,自顾自地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也给你倒过茶,当时你被热茶烫得撒了手,摔了茶杯,后来我将面前的冷茶递给你,你不肯喝,还大声骂我,但是你临走前还是喝了那杯冷茶。”

他是个性情古怪的少年。不按常理出牌,正如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她猜不到他的来意。

鬼刹哼了声,大步走到她面前,自上而下盯着她:“我见过秦昭雪了。”

“我有没有骗你?”

她抬头,嘴角掀起一丝弧度,任由他看。鬼刹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转过脸去,置气似的说道:“你没骗我,他也许真是我爹,但我已经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了。”

望舒点点头。

鬼刹又说:“当时我们约定好有一换一,你给了我想要的,我却只给了一半消息,今天我是来还你的,剩下半个消息,你还想不想听?”

望舒盯着杯中沉下去的绿叶失神,片刻后说道:“当时我知道你有所隐瞒,但是所给的消息已经足够我猜到答案,所以剩下的半个实属多余。”

茶冒着热气,升起一团白雾。

鬼刹在白雾中再次端详她的脸。初次见面时,她和一个男人过来,从浸着迷香的黑罩屋穿过时,他就坐在暗处看着,亲眼看到她摔进男人怀中时,男人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她的腰,但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而后在那间茶室,他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也看到他的,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在看到他的脸时那样平静淡然,没有失声尖叫。

当时他心里想的是,这家伙真够迟钝的。

后来第二次见面,在四方斋他们交换消息,她浑身湿透,像一条刚从水里爬上来的鱼,又脏又乱,问她怎么了也不说话,离开四方斋在丰禾城游荡又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他不放心地跟了一路。当时他心里想的是,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病?

……

鬼刹不知道为什么只见过三次面,那些细节他却记得这样清楚。他别扭地抬起下巴,看也不看摆在面前的热茶,拄着木拐起身。

“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我还要告诉你这半个消息绝不多余。不久前紫瞳女回过一次蝤蛴阁,身上又带着藕香气,她从何处归来不用我说你应该知晓。那晚我从照顾她的老嬷嬷口中得知,她受了伤,手背被咬掉了一块肉,中了苍梧树独特的浆毒,此毒蓬莱无解,但是鲛人族镇族之宝泪嬛珠可以化解,所以王邢笑伙同他人杀了鲛人族族长王琅,那个人答应将在桃花大会上奉上此珠。”顿了顿,鬼刹声音带笑:“据我所知,王邢笑也邀请你参加桃花大会了,你现在还觉得我这半个消息多余吗?”

望舒没作声,理了理衣襟。从她这个位置,可以对着窗口的菱花镜看清自己的眉目。镜子里的人既不陌生,又不熟悉,她陷入恍惚,几乎忘记自己曾经的模样。

他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我是你,紫瞳女杀我亲人,害我长者,我虽无法潜入蝤蛴阁最高地将她手刃,但我至少可以毁了这颗宝珠,让她失去救命良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刹说完便大步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桌上的茶,白雾散去,他们之间再无阻隔,眼睛里藏的是什么一目了然。

深仇大恨,狂风暴雪。

她与上次所见确实有些不一样了,但他喜欢这样带劲的她。鬼刹勾勾唇角,吐出一句话:“还了这半个消息,你我之间本该再无瓜葛,但我喝过你一杯茶,所以还有以后。”

他这话说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望舒想了会儿没明白就放弃了,临到雪园门口看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仆从和宾客时,她才恍惚想明白。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开始不肯喝她那杯没动过的凉茶,那时他应该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但是后来他还是喝了,那杯茶让他们有了“以后”。所以他是想着有“以后”,才喝她那杯茶的。

望舒不由得想笑,果真是天下第一鬼才秦昭雪的亲生骨肉,不是蠢货。哪怕少时离家,又身有残疾,但他始终心如明镜,能猜到她的心思,还能在恰当时机雪中送炭,助她报仇,她那杯茶果真是值得的。

她抬头,望着雪园双开的朱红大门,心想着这道门跨进去,她便再不是以前的望舒了。

望舒交了门帖,守门的人比对帖子中的姓名,将她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又将大黄从头到脚搜身,左右检查了小半炷香才放他们进去。有专门的仆从领路,进门右转一直走,转过几道长廊和石桥,又走过假山群,才到真正的雪园。

遍地白雪,不消不融。

仆从将他们引到事先安排好的别苑,简单交代几句便离开了。别苑还有几间空房,看起来已经有人入住,眼下却不在屋内。望舒将门合上后,一直如鬼影般尾随她的修罗从梁上飞跃而下,大黄还在忧心青草精的安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浑身发抖地指着修罗问:“你你你……你从哪里来的?”

修罗淡淡瞥他一眼,没有应声。

以他今时今日之修为,若想刻意躲藏,是很难发现他的踪迹的。他的存在就似浮于蓬莱尘土上的一阵风,可以无声无息地去到任何地方。

望舒简单地将方才走过的地方描绘出来,其中多处布满机关迷阵,假山群更是陷阱重重,以她和黄土妖之力,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所以重任只能交托给修罗。

修罗从没离她左右,心下迟疑不定。望舒二话不说,捞起茶壶往地上一砸,门外顿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有四个人来到她门前,询问屋内的情况。

这四个人事先藏于何处,连修罗都不知晓,可见雪园内外高手如云,戒备森严,此时修罗也认真起来,待来人进屋察看之际,悄悄溜走。

望舒等了一个时辰没见修罗归来,有些坐不住,携了黄土妖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便出现两个人,也不上前阻拦,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跟着。

望舒在别苑里走了走,七绕八拐地来到雪园风景最佳处,正应人间那句诗: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她来到长亭之上,远景近景全都成白色,天地之间只剩无边无际的白雪,若说还有什么其他的色彩,那便是湖中心的一芥青竹小舟,以及舟上三两色点缀,船头艄翁一袭青衣,船尾二人一黄一紫。

他们离得远,瞧不清舟上人的面目。

然在这种环境里,长亭中央却没有寒气,反而还有丝丝暖风拂面。望舒仔细观察了一圈,发现脚下所踩的玉石是热的,暖风也是从玉石间隙往上飘浮至半空,才使得亭中温暖如春。

黄土妖早听说过雪园十里长堤的妙处,忍不住卖弄起来:“小主人,你可知这玉石为何会发热?”

望舒不明所以,他故意停了一停,见身后跟随的二人站在长亭外没有上前,才说道:“小青刚进雪园时只能在柴房后院做些杂务,有一次上驷大人在红楼喝醉归来,被王邢笑连打三巴掌,气得糊涂了,险些冲进湖里,小青拽了他一把,事后他就将小青调到前院,这才算真正进了园子。不过刚开始那几天,她还是被派去做杂役,所做的就是进入一条很长很长的通道,运送源源不断的柴火,供最里头的火夫烧灶。听她描述,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灶口,火夫需将成筐成筐的柴火丢进去。这是一门技术活,既要保证灶膛内的大火不灭,又不能烧得太旺。”

黄土妖说着,望舒走到石桌后面,佯装休息,由他挡着,蹲下身摸玉石。

“小青说那个烧火的东西叫作灶炉,灶膛内墙壁开了三道‘金门’,简称三条主龙,另外还有九条分龙通往各处,以保证热气不散,烟道也不会直接升上地面,这个装置就被称作‘地龙’。地龙一般是用来蓄热水池供人沐浴的,会按照热度不同将水池分为头池、二池、三池、大池,头池的热度最高。小青起先不知地龙尽头是什么,后来听常年在那里烧火的一个老瞎子说,雪园何处是暖的,何处就是地龙的尽头。”

因为脚下穿鞋,只觉温风阵阵,并不知道玉石表面有多高的温度。望舒用手探之,刚开始没注意还被热得缩回了手,再次去碰,仍需缓慢接受玉石的温度,等到皮肤适应,才能将整只手覆盖上去。

这时,因为她久不起身,长亭外的两个人互相使了眼色,已朝里面走来。望舒赶紧起身,黄土妖迅速在她耳边说完最后一句。

“听说王琅就是被王邢笑骗进了头池,活活烫死的。”

望舒心下一凛,抚着指尖,那里尚有余温。依照她刚刚所感受到的热度,这片玉石地应该是在三池或大池,虽然刚接触时觉得有些烫,但绝不至于能活生生烫死一个人,那么可见头池的温度是有多高了。

单看这座园子,还以为只是一处游玩赏雪的好地方,没想到底下竟还深藏“地龙”玄机。如此看来,王邢笑将桃花大会选在此处,应当另有深意。

回到别苑不久,修罗便回来了。

从这里出去后,他一直在高处走,但还是不免绕晕了路。连走几圈,才逐渐找到方向。除了他们所居住的别苑,雪园还有上下三个别苑,住了一些来参加桃花会的宾客,也均有暗卫把守,但看着都很寻常,并无异样。

唯有一处仆从宅院,位于雪园最西角,四处破败,荒无人烟,要不是他四象感极差,也不会跑到那偏远之地。院子里尽是一些穿着粗鄙,弯着腰砍柴打水的仆役,他刚开始也不以为意,但在看到其中一名杂役双手拎着八只装满水的木桶穿过两扇紧闭的大铁门落脚竟无声无息时,突然惊觉有什么不对劲,细细去看,才发现那些仆役都是伪装的,内在功夫很是了得。

由此他判断西墙角的院落应该就是王邢笑关押犯人的地方,青草精多半是在里面。

“现在怎么办?明天就是正式的桃花大会,按照王邢笑的性格,一旦大会结束,小青就会被立刻处死,今夜不去救她就没机会了。”

眼见望舒思来想去做不出决定,黄土妖见势急了,向她请缨:“小主人,干脆让我去吧,我乔装成仆役,应该可以接近西院。”

“然后呢?那里守卫森严,你怎么进去?”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小青被处死吗?”黄土妖急得弓着背在屋里打转,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忽然一个转身跪在修罗面前,哭着喊着求他一定要救青草精。

“修罗大仙,你行行好,现在只有你能救小青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吧,以后当牛做马任你吩咐。”见修罗全然漠视,只看着望舒等待示意,黄土妖心下明了,转向望舒不停地磕头。

“你怎么哭求都没有用,眼下形势明了,整座雪园机关重重,大牢肯定更是密不透风,别说进去救人了,怎样进去都是问题。你让修罗去救小青,有没有想过万一不成,他也被困,到时候谁还能再去救他们?”

她说这话时口吻不疾不徐,不轻也不重,平静得好像一口深井,没有任何波澜。

黄土妖只看到她的冷漠,一时气急吼道:“所以你就不打算救小青了,对吗?在你眼中我们是不是都贱命一条,根本不值得你去冒险?”

“你这么看我?”

“长元仙君一死,长庚岛的茶梅精们就都跑了。若你真心相待,他们岂会弃你于不顾?”黄土妖说的是实话,之前她为长元之病,何止一次地伤害院中茶梅?他在城外听到这些言论,还不敢相信,每每都为她辩驳,小青更是数次为她跟人争红了脸大打出手。两厢对比,黄土妖只觉失望透顶,跟错了人。

望舒无意解释,淡淡看他一眼,转过头去。

黄土妖虽然修为不高,生在世上也才不过两千岁,但他天生双耳灵动,能隔墙听声、隔海听音,这些年来全靠他收集了许多小道消息传去长庚岛,她才能坐辨蓬莱大势。她一直将他看作最信任的人,从未轻视他分毫。

但他刚刚那番话,显然是轻视她了。

“你对小青有情有义,我能理解。但你是同我一起进来的,守门的都知道,若你出了什么事,我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黄土妖正要冲出门口的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气呼呼道:“你真绝情!”

望舒没应声,给修罗一个眼神,修罗直接上前将黄土妖绑了。他知道她是不想让黄土妖白白送死,刚想替她解释一二,谁知黄土妖忽然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一下子将外面的守卫都招来了。

真是个蠢货。

修罗挠挠耳朵,干脆将他的嘴也堵上。

守卫到了门口,修罗和望舒都没应声,正想着如何逃过守卫的检查,忽然一阵谈笑声传来。看样子是隔壁几间屋子的人回来了,见两名守卫鬼鬼祟祟地扒在门口,其中一个人大笑道:“哪里来的小黄狗,怎的随便听人墙脚,主人家也不管管?”

另一个人嗤笑附和:“若主人家也是一样的德行,还怎么管?”

“哇,那可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几名守卫被说得面红耳赤,身子一退,也不好破门而入了。望舒听声音十分耳熟,起身推开窗户一看,不禁笑了。

庭院里站了三个人,从左边窗格往右挨个是紫华君、秦昭雪,还有华井。他们刚从十里长堤回来,泛舟大半日,浑身都是冰凉的雪意,那阵凉比触手可及的月华还要冷锐几分,映照得堂前屋后无比明亮。

见是她,华井率先笑出了声:“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未来的小媳妇儿,那这事可就不好随随便便算了……”他一边说一边搓手朝她走过来,临到门口将刚刚听墙脚的两只小黄狗提起来,轻轻松松一手一只,捏揉搓弄折腾了会儿,直接扔到一旁去。

看起来随意,倒也算帮她出了口气。“小黄狗”们看他出手不凡,没敢再反抗。

有他在前头,落后一步的紫华君和秦昭雪也不得不跟上来了。暗卫看他们五个人进到一间屋子,从远处走出,围到屋前。

里面的人心里透亮,只是看破不说破,该说什么继续说。

长元仙君仙逝后,蓬莱就剩紫华君同几个年长的仙者了。其他人他不知,但王邢笑也往他那里递了帖子,说是请他来喝酒。紫华君就这点儿嗜好,明知酒量不行,每每喝醉都会耽误事,但就是抵不住美酒的诱惑,到底还是来了。

秦昭雪自不必说,他是蓬莱的鬼才,是三足鼎立的大势中尚且中立的一派,自然能拉拢就拉拢。

但是华井怎会也……

“嘿,你又不是不知我是红楼的老客,我那老冤家听说这次桃花会能瞧见天下第一美人,叫我替她来看看,究竟是她美一些,还是画皮仙子更美一些。她磨我多日,我心里也有些好奇,只好厚着脸皮来求王邢笑了。”他双手支在桌边,跷着二郎腿打量屋子。转眼看到梁上的修罗,还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秦昭雪看他吊儿郎当,揶揄道:“你眼下打了她的人,不怕她给你扔出去?”

“怕!哪里不怕,我可怕死了,但凡事都比不上我的小媳妇儿重要,对吧?”

望舒知道他天性风流,平日最不好管闲事,除了为人治病时说的话有八九分可信,寻常说的多半是骚话,不必过耳,因下回道:“自然比不上你的红粉重要。”

她这么一说,三个人都笑起来。

笑着笑着,华井发现了被塞在床下的黄土妖,咦了声:“这是在闹哪一出?”

望舒忽然心中一动,刚刚面临的困难已经迎刃而解。若有他们三人打掩护,想要不动声色地从暗卫面前逃走就容易多了,这样一来,修罗便可带她前去救青草精,哪怕遇见机关阵法,胜算也会大一些。她便用腹语向三人解释,三个人听完来龙去脉,神色各异。华井又笑了声,紫华君深看她一看,秦昭雪自是一副游戏人间万事等闲的不着调模样。

片刻,紫华君和秦昭雪一前一后率先出屋,他们走得快,不过眨眼工夫便各自消失在院落。暗卫始料不及,分了两拨人分别去追,留下一拨人继续盯着。未几,华井揽着假扮成望舒的黄土妖的肩晃悠悠地出门,背对屋子挥手:“你家主人今夜就睡我那里了,明早再给你送回来。”

“望舒”佯装害羞,低着头匆匆向前走。

暗卫想上前察看,华井手一拦,直接将面前的两个家伙掀出十米开外,挑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我带我小媳妇儿回屋,你们也敢过来看?不怕眼瞎啊……瞅瞅刚刚那俩老头儿,就比你们识趣多了。”

他单腿一勾甩上门,矫揉造作地大喊道:“哎哟!我的媳妇儿,多日不见,可把我想死了!”

他那嗓门,别说这院子里的暗卫了,怕是院子外的也都听到了。趁着他们分心朝屋前聚拢之际,修罗揽着望舒从后屋一掠而过,徒留华井在屋内一个人演双簧,捏着嗓子一声声喊,喊得屋外暗卫纷纷面红耳赤,坐立难安,黄土妖黑着脸盯着他看。

由着他们三个人分散暗卫兵力,修罗和望舒两个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朝西墙角逼近。

此处重兵把守,夜幕降临之后仍有三名仆役在中庭劈柴、打水。他们宛如机械一般不停地重复手下的动作,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交谈。等了大概有半炷香时间,一名身着黑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走进院子里,拍拍手,让他们先放下手中的事去领饭吃。

北面墙壁上有一扇小木门,一名仆役进去后,剩下两名继续劈柴打水,看样子是要一个接一个地去吃饭。中年男子抬头朝前院的方向望了望,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日日夜夜轮番把守,到底还拿不拿我们当人看?连吃个饭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这鬼地方谁会来?”

砍柴的仆役没敢应声。

中年男子看他们这副窝囊样,又骂了一声,挥挥手说道:“得了得了,都去吧,我在这儿替你们守一会儿。”

两名仆役一听这话,总算有了眼神交流,齐声对中年男子说道:“谢谢朱管家。”

朱管家长叹一声:“看你们这精神萎靡的,那么大一只苍蝇飞进去都看不到,能守得住水牢吗?去吃完多休息会儿再过来。”

“这……”

“有我在这儿你们还不放心?”

两名仆役赶紧摇头,你推我搡地快步走进小木门,之后院子便只剩朱管家一个人。朱管家见他们走远了,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急吼吼地打开大铁门,进去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在门完全合上前,修罗背着望舒一阵风似的钻进去。

朱管家被风吹得往后退了两步,狐疑地四下打量,嘀咕:“怪了,哪来的妖风?”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许有更心急的事,脚步只略微顿了一顿,就继续朝前跑,穿堂而过,打开第二扇门。就这样接连打开七扇门后,来到一扇玄金铸造的铜门前。

此门约有三丈高,门上绘了两条金龙,龙眼呼之欲出,栩栩如生。门口还站着两名守卫,见朱管家忽然出现在这儿,守卫显得有些惊讶,也不知朱管家上前对他们说了什么,几个男人笑得不怀好意,不过片刻就将朱管家放进去了。

一进去,扑面而来就是巨大的热气,阵阵热浪从脚下一波波往上涌。整个环境晦暗不明,充斥着各种刺鼻的气味和凄厉的哭声,应该就是王邢笑审讯和关押犯人的水牢。

水牢中间是一个大圆池子,池子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池子上方的水汽都散开了,一团团地飘浮在空中,让人仿佛置身于巨大的锅炉之中。哪怕隔着数米,也能感受到池子里惊人的热度,好像一个人丢进去,顷刻间便会被剥皮削骨一般。

在池子四周靠墙摆放着八只铁笼,笼子里关着各色妖魔,这些妖魔便是哭声的来源。他们被隐藏在暗光下,看不清面目。除这八只铁笼外,水池上方还有一只金色铁笼悬空而立,里面关着一名女子。因为被高温水汽蒸发了多日,女子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着脸,衣服贴着身体,气息奄奄地躺在笼子里。

朱管家不理会旁边笼子里的鬼哭狼嚎,径自朝那名女子走去,一边走一边殷勤地唤道:“画皮仙子,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他三两步上前,将笼子从水池上方拉回,扒着笼子和里面的女子说话:“画皮仙子,是我呀,我是朱管家。”

笼子里的女子脸色苍白,被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朱管家见她没有反应,想伸手进去替她理一理头发,奈何他这人平时好吃懒做,怠慢修行,长得肥头大耳,肉嘟嘟的手臂只伸进去小半截就被卡住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又往里面探,终于握住女子的一缕发丝。

女子虽然浑身都湿透了,但发间仍有一股天生的清香,朱管家被弄得五迷三道。手再往前探半寸,几乎要摸到女子的脸时,女子忽然转过脸来,勾着唇轻轻地笑了声:“别碰我,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画皮仙子的绝色并不是指她五官长得有多么惊艳,而是眉眼间自成一股无人能敌的风情,媚而不妖,惑而不涩,韵味绵长,相当传神,好比那人间上了妆的青衣,风姿绰约,神韵天成。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眼尾吊着,唇角撇着,仿佛失了主骨,却平白为她添上一股娇柔的风情。朱管家口水流泻,眼巴巴地讨好道:“画皮仙子,这话就不好听了,我可是来救你的,你……”

“来救我?呵呵,救到你床上去呀?”

她有些江南人的口音,软糯低缓,尾音常飘着,将人的魂勾着。朱管家腿都软了:“你要是愿意,我什么都听你的。”

“行啊!你倒是来救我呀,先将这笼子打开。”

“大美人儿,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要不然我……我……”

“你看我都这样了,还能动什么心思?朱管家,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呀?”

“救救救,哎哟!我的心肝哟。”

朱管家忙不迭地摸了下她的纤纤素手,笑得合不拢嘴,满口大黄牙都露了出来。他半边手臂还卡在笼子里,进不去又出不来,整个人都挂靠在笼子上,因为心急将手臂都磨红了。他不得已先放下这只手臂,改用另外一只手,解开衣襟的纽扣。

他动作进行到一半,却突然停住。

这只金丝笼是王邢笑找人特制的,没有钥匙,就算大罗神仙也打不开,但他刚和两名守卫都说好了,明日桃花大会之后画皮仙子就会被王邢笑当作筹码卖给别人,今夜是最好的时机,趁着王邢笑要款待贵客无暇顾及这里,他们兄弟几个还能先爽一爽,过后统一口径,这事便能悄无声息地过去。

正好那两个也都是色中恶鬼,瞧着画皮仙子已经被王邢笑折磨得半死不残,又有人在外头把守,料想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跑不掉,心思一活络就与朱管家达成了一致。

但这事真的不会被揭露吗?

朱管家默默地往外看了一眼,恰好听到一名仆役喊道:“老朱你动作利索点儿,跟她说那么多有什么用?早干完早省心!”

朱管家暗道是这个理,于是将心一横,从衣襟里头挑出一只缝在衣裳内衬里的口袋,小拇指一勾,就将钥匙拿了出来。

画皮仙子浑身无力,发丝滑到嘴角,她张嘴含住,借着头发使力,将自己抬起一点儿高度,气喘吁吁地靠在笼子上,就这样看着朱管家开了锁,一步步朝她靠近……她知道如果就这样任由他取出卡在笼子里的半只手臂,今晚她的命怕是要留在这里了。

怎么办?认命吗?

画皮仙子轻唤一声:“朱管家……”

朱管家被她这一声甜酥酥的叫喊乱了心智,刚要凑过去亲她的脸,就被画皮仙子用腰绳缠住了脖子,一头系在笼子上,一头被她握在掌心里。猛一拉扯,朱管家就被勒得吐出了大舌头。

他奋力挣扎,发出痛苦的叫唤声,门外的守卫却相视一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过了片刻,他们听朱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已全无声响,这才意识到不妙,掀开门冲进去。

朱管家被缠在金丝笼旁已然断了气,而画皮仙子也全身力殆,虚弱地倒在地上。她的嘴皮都被咬破了,一张素脸被满嘴的血衬托得如妖似魔,有股颓废的消亡的美,像是折翼的蝴蝶。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露出一抹贼笑。

就在他们抽出腰带走上前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猫叫,其中一个人爆了粗口,不得不回到门口察看,循着猫叫声走向暗处。片刻后,门外又响起一声猫叫,人却没了声响,屋内这名守卫顿时意识到不妙,正要出门“捉猫”,动作一停,又转过身来,一步步朝画皮仙子走过去,腰带也变作软剑。

他不是愚蠢的武夫,哪怕在此危情下亦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唯有先解决了画皮仙子才能安心。这么一想,他的剑锋有如破竹之势,狠狠地划过面前女子的玉颈。

画皮仙子筋疲力尽,已然全无反抗之意,闭上眼睛等着受死,谁料就在剑锋抵着脖子的那一刻,一阵强风吹过,顷刻间将那柄长剑折成两段。她立即睁开眼,守卫已被一掌劈晕,洞开的三丈高门里拂来一阵凉风,将浓雾吹散……在黯淡的微光中,她看到一名身量极高的冷峻男子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刚走到水池边,角落笼子里就爆发出一阵哭声。青草精激动不已地看着望舒,朝她招手,望舒赶紧示意她安静,一路过去顺手将其他笼子里的妖魔鬼怪也都放了出来。

由他们打前阵,门外守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望舒故意落在后头。见画皮仙子了无生气地趴在地上,她本想任由她自生自灭,但不知为何,走到门口时忽然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扼住喉咙般浑身僵硬,然后一回头就与画皮仙子四目交接。

画皮仙子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又似曾相识。她冲望舒微微一笑,望舒仿佛被人解了穴,身体重获自由,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回去,让修罗将她背起。

因这片刻耽误的工夫,前头的妖魔都跑了,他们终究还是受到了阻挠。等到出门时,外面已聚集了大批守卫。

以修罗之力,以一当百足矣,只是还要护着三个人,便显得有些吃力。

水牢中央的大水池仿佛一头永不会沉睡的远古巨兽,张着大嘴,掉下去的人不消片刻就被活生生烫得皮肉不剩了。画皮仙子死死盯着这头“巨兽”,不知想起谁,忽地冷笑,从修罗背上翻下来,提起长刀冲上前去……

她杀红了眼,吊着嗓子大笑,像个孤单地飘荡在世间的艳鬼,笑声中尽是悲凉。望舒受她感染,也卷起衣袖,提起长刀。

一行四人硬是咬着牙横穿重围,闯破七道大门,谁知到了门口,却见更多守卫,一时绝望没顶而来。就在这时,有鬼魅琴音凌空而出,拨乱守卫的心弦,将他们定在原地痛不欲生,望舒一行才得以逃脱。

一直到回了别苑,那阵琴音还盘旋在雪园上空,经久不息,直将十里长堤内外森严的守卫击了个一败涂地。喊了半宿的华井终于可以歇一歇,喝口茶润润嗓子,只是听这琴音始终忍不住想笑,逮着望舒便问道:“你可知来人是谁?”

不等她回答,他又说:“有意思有意思,不知今夜又是沾了谁的光。”

是沾光,还是又一桩恩仇债?

望舒沉默不应,有些气馁地站在窗边,对着琴音来的方向发呆。多日不见,不见多日,她以为面朝黄土背朝天,义无反顾往前走,过了这道门,她的生死便再与他无关,可是……可是既来了,为何又不肯露面?

忽地一想,他不肯露面,罪魁祸首还不是她?女儿家的心思为何总是这样翻来覆去、三心二意的?弄得人好不郁闷。

她一声烦叹,扭过身去。

及至晨曦大亮,琴音才袅袅散去,余留落雪三千铺满脚下的路。秦昭雪与紫华君在外游荡大半夜,疲累归来。

临进院门,望舒刚好从华井屋内出来,秦昭雪看她满脸愁容,无精打采,联系前后两次突然出现的琴音,一寻思就都明白了,捻着水烟色的长衫哼了声:“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你这样的心思留在雪园,今日的桃花会能做出什么有出息的事?照我说,还不如现在回长庚岛养茶梅算了,待到明年开春,你那院子就又热闹了。”

望舒不搭理他,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刺激她的。

华井不明,撑着头问:“这是闹哪出啊?录事君你不是有意收这丫头做关门弟子吗,怎的这样凶?小心她跟人跑了。”

“她要能跑,我敬她心里还有股子敢爱敢恨的烈性。”

“难道她现在还不够烈?”华井拍着屁股说,“之前一阵子不说话的时候都能烧死人了喂。”

“哼,你问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她就在二人中间,偏他二人说话却跳过她,一来一往唱大戏。华井也是无聊,竟然还真的遂秦昭雪的意,掉转头来问她:“小媳妇儿,你说说,现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哪个我不知道的美艳郎君?”

望舒低头,踢脚下的雪:“别瞎说。”

她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那袭绀青色的衣角。

“哎哟!还真是?”

“哪有?”她下意识地反驳,一张脸被晨光照得透亮,眼底是气,双颊却隐隐飘上绯粉。

“你敢不敢照照自己的脸?还说没有!没有你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华井看她嘴硬,偏要让她承认,作势出来抓她。她赶紧朝屋里跑,赶在他过来之前“哐当”一声踢上门。廊下细雪被风吹得簌簌飞起,糊了华井满脸,一阵透心凉。

“啧,还死鸭子嘴硬,我看你能硬到何时。”华井也不在意,抹了抹脸,朝对面的秦昭雪抛去一道媚眼,“她不肯说,你可以告诉我呀。录事君,你在蓬莱可比江湖百晓生的名号还响亮,她心里的人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秦昭雪装聋,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录事君,你别啊,我们好歹相交一场,怎么可以这样小气?要不这样,赶明儿我送两剂壮阳补肾玉华天成的良药去你那边,上次你跟我说治一治小儿子失忆症的事,我也答应你了还不成吗?”

“哎呀,你这老头儿怎么软硬不吃?”

“我跟你说,你那小儿子叫什么来着?哦对,鬼刹,他那失忆症是后天造成的,要寻找对症之法,需得找到症结所在才行。你打开门,我来给你仔细说道说道……”

华井这人一说到药理就是长篇大论,一直纠缠秦昭雪到晌午。

望舒就在屋内坐着,被听不懂的药理绕得头皮发涨,全身疲惫,那声音好似念经一般响在耳畔,令人昏昏欲睡,心思也就在滔滔不绝的“经声”中被逐渐剥离出身体,什么欲念都没有了。

很快桃花会就正式开始了,望舒到的时候,十里长堤已经坐满宾客,湖中心的亭子里是主人家的位置,沿堤往下两侧都是蓬莱各岛屿的岛主,按照名望身份从高往低排列。

望舒在蓬莱本是无名小辈,奈何长元生前身份尊贵,哪怕如今已经仙逝,她也被安排在上座。紫华君与她比邻,秦昭雪与华井落后一席,在她对面同为上座的则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大汉。

此人面相极似虬髯客,剑眉星目,魁梧强壮,眉毛卷曲往上,胡须连着鬓角布满两腮,眼睛炯炯有神。他见和他平起平坐的是一个无名少女,吹着胡须瞪大眼睛,狠狠剜她一眼。

真是莫名其妙。

望舒不想惹麻烦,赶紧移开视线望向别处。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他们临湖而坐,身后便是一眼望不到的雪湖,放眼望去本应是苍茫的白,此刻在虬髯客身后却有一截细长翠绿的芦苇秆露出了尖尖角,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长堤靠近。

她猜想湖底必然有人在借芦苇秆换气,伺机接近会中宾客,以行刺杀之事。她正打算上前察看,先前去与修罗接头的黄土妖跑了回来。

他昨夜撒疯说了胡话,今日倒没什么脾气,低眉顺眼地在她耳边低语道:“小主人,不好了,画皮仙子趁修罗大人为小青疗伤之际从假山群溜了。”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

望舒微微皱眉。

昨夜虽有琴音相护,但始终没办法突破天罗地网将人送出去,于是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画皮仙子和小青暂且藏在假山群中,料想园中护卫知道里面是机关阵,应该不会傻到自寻死路,所以赌了一把。她还将修罗留下来保护她们,以便他在桃花会正日寻找时机将她们送出雪园,谁料……

想到这儿,她又看向湖面,刚刚还在眼皮底下的芦苇秆又不见了。她下意识转过头来,在湖面四处张望,没再发现疑似“刺客”的踪迹。

难道刚刚看花了眼?

望舒不放心,正准备去河堤下看一眼,黄土妖轻唤她一声,示意某个方向。她跟着人群看过去,只见铜锣香粉满城飞雪,这次桃花会的主人家——上驷大人与王邢笑正携手朝这边走来。

上驷大人平时就好女色,经年累月纠缠于床笫之间,虚耗了半截身子,现如今走路都需人搀扶着。一路而来虽勉力强撑,为自己争了几分脸面,但是上阶前一个踩空的跨步,还是使得他主掌丰禾城数千年的尊严顷刻尽失。

他以狗吃屎的姿态摔趴在地上,因一时惊吓竟然尿失禁,双腿不停哆嗦,裤子全湿了,惹来众人嘲笑,王邢笑当即嫌恶般捂住口鼻,让人将他抬下去换衣裳。

像是大戏开锣前的一出笑话,上驷大人在王邢笑的凝视下,一个屁没敢放,就被强行拖了下去。

黄土妖扁扁嘴,小声道:“真是仗势欺人。”

望舒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层面,早就听说王邢笑耍弄人心乃是一绝,如今亲眼看到才敢相信。上驷大人是帝君钦点的丰禾城城主,却沦为她手中傀儡,将私宅变作她藏污纳垢杀人于无形的修罗场,若非她当真有几分玩弄人心的手段,上驷大人又怎会落到这一步?“在这种场合都不给上驷大人留点儿面子,他肯定要恨死她了。”黄土妖嘀嘀咕咕。

“他敢吗?”

“什么?”

黄土妖没想到望舒会回应,头一偏,撞上她的眼睛,神色一怵,只听她淡淡说道:“他不敢。”

这边两个人还在耳语,那头王邢笑已重新整理好仪容,走到亭子中央。她面带歉意地对众人说:“让各位取笑了,实在不好意思,城主大人身患顽疾,近来每况愈下,脑子也跟着糊涂了。看来今日的桃花大会他是不能参加了,就由我代替他来主持,欢迎各位岛主莅临……”

冠冕堂皇的开场白之后,望舒随大流举杯,面向主桌。王邢笑含笑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在她身上,与她对视。

今日之前,她见过王邢笑两次,一次是在瓠犀酒楼的鉴宝大会中,她在台上谈笑风生,从容与萧演舌战,将神珠泰斗玩转于股掌之间。一次是在刺纹楼附近被她的手下暗算,她装模作样第一个赶来问候,伺机试探南珠侯立场。

如今已是第三次见面,却是两个人之间第一次正面交锋。

匆匆一瞥,随即擦过。

说是大会,其实就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表面切磋武艺,畅谈蓬莱诸事,内在门道却深。王邢笑将毕生珍藏的宝贝都拿了出来,看似供人赏玩,实则是在一样样置换兵马,行见不得光的交易。

宝物赠送给谁,谁不日就将奉上他的“诚意”,上古神兵利器也好,家中豢养的下等妖怪也好,左不过都是她与萧演、梭罗子这场三足鼎立争夺战中的牺牲品。

王邢笑看他们倾囊相授自然高兴,整个人红光满面。席中便有人趁机要她揭开面纱,也好让诸位见一见传说中杀人于无形的毒娘子的真正面目。此话一出,呼声甚高,她却突然敛了笑意,对那个人轻轻说道:“见过我的脸,你就该去见阎王了。”

那个人不信,还要追问,她当即快步上前搂住那个人后肩:“好呀,你想看我就给你看。”

面纱一揭一合之间,那个人瞪大眼睛,同时气息全无。她是如何出手的根本没人看清,整个动作相当之快,正应了那句杀人于无形。

座下有人鼓掌称赞她杀术高明,其余人连声附和,之后再没人敢拿面纱后的那张脸做文章。

杀鸡儆猴灭了臭男人们的威风,王邢笑很是得意,见众人给出的筹码越来越高,恨不得将家中老底都掏出来讨好她,她笑得合不拢嘴。临到望舒,见她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王邢笑想羞辱她,故意抬高嗓门问:“我这里宝物众多,没有一样是你喜欢的吗?”

望舒缓慢地摇头,王邢笑似笑非笑:“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都能拿来?”

她这样问,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无声地问她:“倘若要你的命,也可以吗?”

王邢笑一挑眉:“想要便来取,只要你取得,只怕你不敢。”

“我不是上驷大人。”

王邢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女娃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

两个人之间怪异的气氛惹来诸多试探的目光,身居上座本就惹人猜疑,现又不买主人家的账,还不更让人好奇?可一个接一个均是摇头不知,话题便接二连三地递到秦昭雪处。

秦昭雪满心无趣,闷不作声,于是话题又落到他身边的华井身上。

华井挠挠头,不知该怎么介绍。其实真想介绍也很简单,一句“长元仙君的遗孤”便能打消众人疑虑,但在今日的场合,在王邢笑这婆娘面前,公然提起“长元”的名字似乎有几分自灭威风的嫌疑,更是怕会伤了望舒的心,于是他摇头晃脑,也装傻充愣没有作答。

好在这时望舒开口,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我并非没有喜欢的宝物,只是因为长庚岛家徒四壁,拿不出能交换的东西。”

她这么说,众人就回过味来了,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庄重起来。王邢笑没想到长元避不见客数千年,在如今蓬莱众人心中仍有不可小觑的分量,不禁想嘲弄一番他精心养育的女儿,便说道:“谁说没有?我看你就不错。”

“你想要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你年纪还小,已经长得很不错,等到开苞了会更美丽,到时可以去蝤蛴阁做个活招牌。”

红楼是丰禾城的烟花之地,买卖全靠银两,而蝤蛴阁充其量就是一个高档的烟花之地,不管是谁,要进去都得先拿出重要的东西来交换,这比银两更加值钱。王邢笑的一番话摆明是在羞辱她,望舒也不在意,在众人的唏嘘声中低下头来。

他们都当她年纪小,面子薄,气不过又比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谁知道她却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王娘子的老路我就不走了,你伺候过那么多人,还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吗?如今你诓我辱我,倘我阿爹地下有知,怕是不会轻饶你。”

“呵呵,去了阎王那儿喝茶的,一笔笔账都只能来生算,我可不怕。”

“那你也不怕我吗?”

“怕你?”王邢笑的嗓子几乎笑哑了,“小丫头,我为何要怕你?”

她出身寒门,以精怪之身修行了数千年才飞升成仙。入了蓬莱的道,她斗过天地,斗过命法与萧演,杀了数不清的人,手上沾染的血多到可以开染坊……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会怕区区一个女娃娃的复仇之心吗?

王邢笑且看着她,还是那句话:“想要便来。”

望舒紧紧握着拳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平复了好一会儿,眉头渐渐松开,紧咬的牙关也透了气,才溢出一声:“总有一日,你会怕我的。”

她们一来一往说着旁人不懂的话,座中宾客有不乐意的了,将话一拦,大声说道:“好了好了,你一把年纪跟一个女娃娃置什么气?快点儿把画皮仙子叫出来,老子都等大半天了。”

意识到还有画皮仙子这位压轴嘉宾,众人急不可耐,嚷嚷着要王邢笑办正事,她只得暂且放过望舒,给底下人一个眼色。

几名守卫立即朝雪湖两边跑去,分站在长堤两侧,握住埋在树下的渔网线。

众人翘首以盼,只见十几名守卫大喊三声,合力往上抬,一张巨大的渔网从湖底升起。数丈水花与积雪一同被拉起,向四处飞溅,众人赶紧用衣袖挡着脸,避免被雪水泼到,望舒没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与渔网一起被拉起来的人。

那个人被缠在渔网中心,浑身湿透,头发散乱,艳红的唇叼着一根芦苇,一张素脸风华绝代。

“是画皮仙子!”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宾客们都跑着离开座席,围到湖边去看传说中的绝色美人,指指点点,像是在看百花山里的猴子。

望舒对面的虬髯客见状很是愤怒,一把揪住王邢笑问:“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昨夜闹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见?”王邢笑冷哼一声,拨开虬髯客的手,“雪园可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进了园子,就休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哪怕是藏于万丈雪湖之下,我也有办法将她揪出来。”

这话是对着虬髯客说的,却似乎意有所指。

“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好人要给我的,赶紧将她放下来。”虬髯客神色凝重,压低声音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王邢笑摊开手,一副要验货的样子。

“我们有言在先,泪嬛珠是你本该应允我的,除此以外,我还要西海兵将十万,鲛人五万。”

“你未免狮子大开口。”

“画皮仙子可是蓬莱第一美人,你不亏。”似乎是怕他再讨价还价,王邢笑也放低声音,几乎和他耳语,“王琅的位子是我给你的,他的女人也是我给你的。杨巍,西海已经太平无事,这十五万兵马对你而言只是摆设,对我来说却是夺回冰城最强韧的利器,你不会是要拦我的路吧?”

虬髯客一听,神色稍缓:“那你得答应我,事成之后绝不动西海。”

“你放心,我只要蓬莱。”

……

他们交谈声细,全拢在耳朵里,但是黄土妖有一双顺风耳,全都听见了,一字不落地复述给望舒。她这才知道原来虬髯客名叫杨巍,正是不久前取代王琅的西海新霸主。

他与王琅之争似乎不仅关乎西海霸图,还关乎一名女子。

那头杨巍与王邢笑达成共识,便将稀世珍宝泪嬛珠奉上。传闻此珠是集十万鲛人泪凝聚而成,可以化解天下奇毒,有了此珠,顾乘媛便能活命。

望舒眼睁睁看着珠子被王邢笑收入袖中却不能抢来,喉头一紧,手在桌下逐渐捏紧。就在这时,旁边的华井却突然喊了一嗓子:“你的那颗泪嬛珠是假的。”

“你说什么?”杨巍比王邢笑还惊讶,一声高喊震得湖水荡开长长的涟漪,“这是我们鲛人族的镇族之宝,怎会是假的?你别给老子瞎添乱。”

“啧,我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不信?容我来给你验验。”

到了手的宝珠又不得不拿出来,华井朝望舒眨眨眼,背着手吊儿郎当地晃过去。众人便好奇地围上前,看“华佗圣手”司医局大管事如何判别珠子真假。

“泪嬛珠之所以能化解天下奇毒,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味毒药,以毒攻毒,才有成效。它是鲛人泪珠炼成的,逢水就化,逢血会燃,我说的可对?”

杨巍点头。

华井二话不说割开手指,挤出一滴血融入泪嬛珠中。珠子就像贝壳一般逐渐开出一道小口,将血迹慢慢地吃掉,很快又恢复原状,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血也没有在它表面留下一丝痕迹。华井便又包起一团雪,将珠子放在手心揉着,捂着,很快雪化成了水,珠子却没有任何变化。

众人惊讶不已,杨巍的脸却越来越黑。

“你敢骗我?”

王邢笑盛怒之下,将此珠捻成碎屑,杨巍仍觉得不可置信:“就……就算不是泪嬛珠,但是它刚刚怎么会吃他的血?”

“吃我的血有何惊讶的?我这身血肉是用冬虫夏草、鹿茸当归等数千种珍稀药材养出来的,寻常的小东西闻到我身上的香气就走不动路、流口水,更别说喝我一滴集满精华的血了。”

“你……”

“唉,我好歹也是蓬莱叫得出名字的人,不会骗你的,你那珠子就是假的。你仔细想想,平日里这珠子是放在何处的,说不定早就被人调包了。”

“这怎么可能?我族镇族之宝,除了历任族长,没人……”话说到一半,他好像意识到问题所在,与王邢笑对视了一眼。

是王琅。

就在这时,渔网之上传来一阵狂笑:“杨巍,你没想到吧?你的狼子野心早就被我识破,真正的泪嬛珠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众人回首,只见先前被缠在渔网上的画皮仙子突然变成了一个男人,男人面相很正气,国字脸,厚眉薄唇,鼻梁很高,整个人气度非凡。

望舒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多年以前,阿爹发现自己日益精神倦怠,恐日后病重无法再照料她时,曾将她送去西海,拜托给一个人照顾。他不曾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姓,只说他在西海很有威望,一定能好好照顾她。

当时她满心都是长元,嘴上答应会住下来,可他一走她就跟着跑。没人阻拦她,她却跑不出西海。

西海广阔无垠,无边无际,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总让她迷失其中不知去向,绕来绕去最终还是会被海浪推回原地,那个人就一直在原地等着她。他也从不说自己叫什么,或者换句话说,他几乎很少开口,总是痴迷地望着某个方向,像是在思念着谁。

她在那里的小半年,他只和她说过三句话。

望舒还记得第一句话是他问她:“蓬莱美不美?”

她说:“就那样吧,你没去过吗?”

他摇摇头。

“呵呵,你连蓬莱都没去过,真没见识。”

那时她还很淘气,骨子里野性难驯,见他不搭理也不愿讨好,一心想着逃出西海,他就淡笑着看她,没有任何回应。当时的他仿佛被笼罩在一片抑郁哀伤之气中,就算是笑,笑意达不到眼底就会被风吹散,整个人毫无生气可言。

他是渔网上的男子,他们长相无二,但她记忆里的他又不像眼前的他,至少不会这样笑,更不会这样说话。

“杨巍,你为逼我下位,伙同外贼残害同族,你这样的人配做西海的霸主吗?”

“你闭嘴!”杨巍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大骂,“你闭嘴,王琅,我要杀了你,都是你,是你抢走了她,不然她就是我的,她就是我的!”

说话间,他从身后拍出一杆长枪,正要朝巨大渔网飞去,却被王邢笑按住手臂。他当即反手一甩,怒吼道:“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怎么还活着?你骗我!”

“我有没有骗你,你没看到吗?王琅身量七尺,你看她才多高?”

杨巍满腔怒火顿时被这句话浇灭。他傻愣愣地站着,张着嘴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巍,我看你真是被气糊涂了,难道你忘了画皮仙子最通天的本事就是画皮吗?难道看不出这个王琅是她假扮的吗?”

“我……”

杨巍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这回再看渔网上的人,发现“他”竟然处处与往日所认识的王琅不一样。王琅比“他”高一些,是个药罐子,慢性子,久病缠身,整个人十分忧郁,不会高声说话,极少会笑。他就算笑起来,也跟没气的短笛一样,吱一下就没了。

可是面前的这个“他”却牙尖嘴利,满身气性,的确不像是王琅,倒更像是恨他入骨的画皮仙子。

他的心情在须臾间大起大落,看到画皮仙子被缠捆于渔网之上仍要以“王琅”之面申讨他,顿时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垂头丧气地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画皮仙子轻轻一笑,“她用我做饵,将王琅骗出西海,在这座园子里当着我的面将他活活烫死。杨巍,你若想让我跟你回去,便将她杀了。”

“这不可能,王琅是我让她杀的。”

“为什么?就为了这个位子?”画皮仙子痛斥,“你怎么可以卑劣到这种地步?”

许是被这句话戳了心窝子,杨巍被虬髯包裹的硬汉脸竟一寸寸变得苍白,宽阔的双肩也忽地被压垮一般耷拉下来,再无刚才在席间的半分意气风发,剩下的只是无尽的落寞。

“你的眼里总是看不见我。”

常言道,百炼钢成绕指柔,大约说的就是杨巍。他与王琅同生于一族,皆是鲛人中的贵族。那年西海大战,王琅出计,他出力,率数万鲛人在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事后众人只夸王琅计谋无双,却无人看到他满身伤痕,就连自小与他们一起修行的鲛人阿妹,也只是像跟屁虫似的日日跟在王琅后头,不开心了才想起来看一看他,向他倒暗恋无果的苦水。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被一个女孩子的眼泪弄得束手无策,经年之后才逐渐变了心思,想保护她,想让她眼里只有他,想得到她。这样的心思一经而起,血气方刚的年纪谁又能忍?

他与王琅政见不同,他主张战,王琅却主张和,使得他们多年以来一直饱受海域边境贼人的骚扰,无数鲛人死在贼人虚伪和善的利刃下,这一切都是王琅天生的优柔寡断所致。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才最终决定对他狠下杀手。

他自认这些年来无愧于西海鲛人一族,哪怕今日被小阿妹一剑封喉,他也无怨无悔,但他是个守信重诺之人,绝不会对王邢笑反戈相向。

画皮仙子了解他的脾气,也早就猜到结局,刚刚色厉内荏的一声声质问几乎将她的身体掏空,眼下她四肢无力地垂着,任由渔网将她束缚,如同被钉在生死簿上。

想起许多年前踩着浪花追着的两个少年,她突然之间泪如雨下。

“你还记得吗?在西海大战之前,我们都还是仙界阶下囚,那时因为长期生活在海底,我和王琅的身体都很虚弱,经常需要浮出水面换气才能活命。后来有个满头白发的老翁来找王琅,撺掇他起义,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一个仙魂,这样他不仅能恶病除身,还能脱离鲛人奴籍飞身成仙,王琅这才咬着牙带领鲛人族叛变。但是事成之后白头翁给他的那缕仙魂,他却没用,而是种进了我的身体。”

因此她从鲛人族脱离,摇身一变成为九重蓬莱之上的画皮仙子,她却没有好好珍惜,而是在王琅一次又一次拒绝中走上歧途,落入风尘道,成为蝤蛴阁绝色王牌,更被王邢笑利用,沦为桃花大会的红粉噱头。

回想她这一生,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真是恍如一场梦。梦中所有都是虚幻泡沫,唯一真实的就是王琅的死。

“鲛人族内部分支众多,难以统一管理。王琅在位这些年,虽无很大战绩,但也算守了西海数万年太平。他生前曾与仙界约定,此生绝不插手九重天的事,到死他都守着诺言,试问这样坦诚守信的人,在如今利欲熏心的九重天上还有几个?杨巍,你别忘了,他是你比肩而战的同族兄弟,鲛人族有今天全靠他,可他死后整个西海秘不发丧,打算让整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我就问一句,你这么做,对得起鲛人族的先辈吗?”

杨巍被这声轻飘飘的质问定住,全身发抖,双脚绵软,眼睛空洞。

望舒也想起王琅,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就是王琅,是险些杀了吴歌的人,但当时的他看着并无杀戮强权之心,他整个人都太淡泊了,是对世间无欲无求的一种淡泊。他常常站在海上眺望远方,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索中。

那时她问王琅:“你终年待在西海,不想出去看一看吗?”

王琅沉默。

她的问题再次被忽略,显得有些气馁,双手一抱坐在他边上:“其实上次我骗了你,我出生在长庚岛,阿爹不准我往外跑,所以我也不知道蓬莱究竟是什么样的,到底美不美。但我看过很多古书,书中记载蓬莱九重天有千山万岛,九大奇迹绝胜,是普天之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她以为他会继续沉默,谁知他突然开口:“也是普天之下最复杂的地方。”

“你又没去过,怎会知道?”

王琅指了指胸口的位置,像是在告诉她,他在心里想象过蓬莱九重天的样子,所以知道那里酒肆繁盛,人心难辨。

当时她还不信,认为他故弄玄虚还嗤之以鼻,如今看来,西海虽只是九重天的一隅之地,但不得不承认,这是王琅在位的万年来最太平安乐的一隅。他懦弱优柔,从没走出过西海的一隅之地,但他心里装着远方,还给了族人最渴望的生活,他绝对称得上是一代枭雄。

可是这样的枭雄,死后却只落得秘不发丧的结局,最终只会被淹没在大时代的洪流下,逐渐被世人遗忘。

这就是现如今的羲和代,物欲横流的蓬莱九重天吗?

风吹动湖面上的绵绵白雪,将寒气带入人心底,一行鸿雁忽然从头顶飞过,发出长声悲鸣。英才早逝,大将故去,悲凉千道里,凄断百年身。

这一刻,长堤上的数十名宾客心中都莫名涌起一股人走茶凉的悲切之意。再看王邢笑时眼神也变了,齐人攫金唯利是图,这一刻的示好和投奔真的能为他们换来长远的安宁吗?

他们会不会落得比王琅更凄惨的下场?

许是看到他们被画皮仙子寥寥数语就忽悠得立场不定,王邢笑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之气,随即要杀了画皮仙子,一道身影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晃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动作。

“毒娘子这是要做什么?画皮仙子都已落到这般地步,你还不能任由她说完心中所想吗?她可是你蝤蛴阁的旧人,当真要赶尽杀绝吗?”华井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样,连连摇头,“你这样真是令在场各位寒心啊,对待阁中旧人尚且如此,对待旁人就……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众人纷纷唏嘘,王邢笑却冷哼一声:“休要挑拨离间,我何时说要杀她?”

“原来你不想杀她,那确是极好的,是我误会毒娘子了。”

“你……”王邢笑被人拿住短处,有苦说不出,气得背过身去。

华井便大大方方地朝画皮仙子作了一揖,敬她骨子里为爱豁出一切的孤勇,又朝望舒眨一下眼。

王邢笑是临时起了杀意,他并没发现,倒是望舒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才有所反应的。这小小动作本不起眼,但画皮仙子一直都注意着望舒,自然也发现了,朝她挤出一个笑容。

“我曾经见过你,你在西海四处瞎跑,王琅就跟在你身后。他走路很慢,常被海浪打得没影,但他始终都跟着你。你知道那时我有多么嫉妒你吗?”

望舒没应声。

那时王琅怕她走丢,偶尔也会跟着她一阵瞎跑。说是跑,对他而言顶多算是快走,她当时为了戏弄他,故意跑得很快,他却还是不急不缓地走着,竟然也没有将她跟丢。

她一直觉得这是件怪事。

“王琅生于西海,那里就是他的家,每一方水土他都很熟悉,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辨别出海水的流向、味道和晴雨天。很难想象吧?他那样在意故土和家园的人,却是个冷情的人,从不会做多余的事。他没爱过我,也没爱过任何人。我只是遗憾,他那样的一生里,为鲛人族呕心沥血,最终却被兄弟背叛,举族遗弃……杨巍,鲛人常年生活在数百米深的海底,皮肤早就习惯了寒冷,最怕热,你知道被活生生烫死有多痛苦吗?可他自始至终没发出过一声痛苦的呻吟,你说他懦弱,他怎会懦弱?你只是不知,不知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说我怎会知道?你让我如何知道?”杨巍发疯般抓着自己的须发,因为痛苦和内疚,他整张脸几近扭曲,失声大吼,“我那样恨他,嫉妒他,我如何去了解他?我的心里都是你,想的全是怎样得到你,我为什么要去想他心里如何想?阿妹,别把我想得这样伟大。”

杨巍神志涣散,几乎傻了。画皮仙子看昔日兄长变成这样,一时间痛苦万分,又“嘤嘤”哭出声来。

“王琅心中所想,无非是鲛人族盛世太平,万岁天长。杨巍哥哥,是你变了,所以将我们的过去都忘了……”

鲛人族哪怕被终生囚禁在西海,只要他们三个还在一起,她就会觉得日子是幸福的,绝不至于反目成仇到这一步,一切都是王邢笑在背后作祟!是王邢笑将她诱骗至蝤蛴阁,惑杨巍,杀王琅,将他万年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不过好在王琅早有预感,事先就派人将泪嬛珠送到她手上。想到这,画皮仙子忽然长笑一声,眼中尽是悲怆:“王邢笑,雪园底下有太多冤魂,今日你就在这里为我们兄妹三个陪葬吧……”

话音甫落,她咬破嘴唇,从腹中吐出泪嬛珠。

泪嬛珠遇血会燃,而在这座长堤之下还有一条终年大火不灭的“地龙”,能顷刻间将雪园烧成灰烬。画皮仙子放声狂笑,如妖似魔。

“王琅,杨巍,阿妹带你们回家了……”

血红唇齿,金光烈焰。

“嘭”的一声,天地间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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