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到南,我成为了万千南漂中的一员。跟所有没有在南方生活过的北方人一样,我无法相信在八月秋风吹起的季节,还会有城市炎热的如一座钢筋铁桶的汗蒸房。南方独有的潮气以及闷热,它甚至连夜晚都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凉意。
拖着两只厚重的皮箱,我第一次无比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在抵达南昌之前预约了中介服务,也无比庆幸,租到的那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单间里带了空调。
中介人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大姐,张口就是一水浓重的塑料普通话。即便我很认真的听取着她的意见,仍然无法知道她究竟要表达什么。那个过程漫长的就像在看没有字幕的方言版新闻联播,如果不是‘播报’现场有‘实图’的话,我估计很难支撑到最后。
在声情并茂的诉说完彼此的需求以后,我们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环节。付完中介费和房租,大姐的情绪依旧热情,拉着我的胳膊笑眉笑眼的说。
“秧~子,嫩~恰了饭啵~?饿晓得一家好~恰个,等哈子跟饿起恰啵?”
我全程回以傻笑,连请带送的把大姐送出门口,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
“大姐,其实普通话,真的不是……说的很慢的方言。”
就比如北方话说,搁哪呆着呢,跟搁~~哪~~呆~~着~~呢。并没有任何区别一样。
该听不懂的还是听不懂。
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我仍旧感觉到一阵恍惚。
我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是我重新开始的地方,也不知道前路是否比过去的五年还要难走。
南昌的夏天没有北方夜晚舒适的凉风,闷热的空气和潮湿的房子,配上老式空调里缓缓吹出的霉味,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我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站在窗口点燃。
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很快充斥在我的鼻端,滋味有些呛人。
早在来南昌之前,我就把云烟换成了白梅。三块五一包的软包烟,一种总是能很轻易的让你在吞吐之间尝出它廉价味道的烟草。
五年前我也抽过白梅,在很贫穷的时候,我跟白清明连一块五一包的大前门都买过。那个时候并不觉得多难抽,直到拿到手里的烟越来越好,逐渐也就淡忘了它的味道。
五年之后,我又抽上了它,再放在嘴边的时候,胸腔和鼻子竟然也变得挑剔起来。这大概就是老话常说的,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
我过去嗤笑过这个理论,现在我认同。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我不否定心中那份强大的落差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空调的外机声音很大,楼下嘈杂的夜宵摊子刚刚在夜色中拉开它的序章,窗子对面居住的男人似乎朝着我的方向瞄了一眼。
我迅速拉上了窗帘。
单人床的空间很小,一只枕头,一床空调被就占满了。我抱着被子坐在床头,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自己睡过了。
我在床边点了一盏小灯,妄图让这只淡黄色的灯光让我在他乡的第一个夜晚给我一些温暖。
抵达南昌的第一天晚上,我还是没出息的想起了白清明,想起了许多属于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我有些自嘲的想,我曾经无数次守护的坚强,无非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害怕孤独的内心罢了。
很多男人都说,女人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
可能上一秒还在哭泣的脸,下一秒就可以眉开眼笑。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是因为女人对于调试心情这件事情有着很强大的能力。
心理学家所上的必修课中,有一个课题就曾单独拎出过这一点。
他们认为美食,甜品,购物,甚至于一碗麻辣烫,都可以让女人找到快乐的理由。但是男人除了不断的抽烟和酗酒,很难找到这种突破口。
就像,在床头的小灯整整点了一夜以后,我会因为睁开眼睛看到的一片晴天而微笑。
我特意在公司规定就职的前三天来的南昌,因此得以在这个闷热的小葫芦里率性的四处逛一逛。
第一天的时候,我在百度地图上查找到了十分精确的路线。想要去拥有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滕王阁沾染一下书香。为此我还特意下载了一个方言翻译软件,实在听不懂的时候也可以查查‘字典’。
但是事实证明,这种顾虑实在是多余的。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方向感的人来说,出门最应该考虑的,应该是车会不会坐反。
我从起点被送回了终点,一路都没有看到我需要下车的站牌。
终点站是火车站,大量的人流一涌而下之后,只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坐在位置上,企图能在远处望到我的滕王阁。
司机师傅大概看我不像“赶火车”的样子,所有乘客全部下去以后,抬眼问了我一句。
“秧子,你到哪?”
我觉得二十六岁的人坐返车这件事实在尴尬,就闷声不响的朝着里面投了两块钱硬币说。
“我坐回去。”
跟滕王阁失之交臂的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再次兴致勃勃的出门。当时的想法其实是没有目的地的,就是想走到哪算哪。心中对于这个小小的认知还悄悄窃喜了一番,认定这种说走就走的‘旅行’充满了率性的随遇而安。
但是似乎太率性了,以至于找不到了回家的路。最终在警察同志的帮助下被送回了租住的区域。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天到底去了哪里……
第三天,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我打着遮阳伞打算去附近的街边逛逛,完全没有想到南方的晴天对于夏天的意义就是纯粹的烫脚。不到五分钟,我飞奔回了公寓,让空调为我续命。
晚上顾楠打电话问我,这几天都去了什么地方玩?
我高深莫测的告诉她:佛祖并不想让我出门,因此总在暗中保护我。想去的地方,我都已经在百度图片上看过了,等有缘分的时候再说吧。
顾楠放肆大笑了五分钟之后对我说。
“陈隽,你就告诉带你回来的是哪个派出所的片警吧,回头我去给他送面锦旗。”
其实朋友这种东西吧,真的不能处的太知根知底。
如果有朝一日我红了,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拉黑她。
人生的很多时候,对于未知事物都会情不自禁的感到胆怯,退缩,以及新奇。
这种反反复复缠绕的矛盾感,是每一个人都会存在的。
并且,这份扎扎实实的感觉会一直萦绕在心头,直到你能真真实实的触摸到它。
再过一天,我就要上班了。
毫不意外的,这份久违了五年的第一份工作,让我整晚失眠了。
我无法控制脑中不断交织的小剧场,无法不去设想接下来,我即将从面试再到熟悉业务等等可能遇到的问题。
我甚至连进去之前先迈那条腿都想过了。
作为一个毕业以后就没工作过的我来说,职场这个词,实在是无比陌生的存在。除了大学那会儿,心血来潮的去网吧做过半个月的收银员,我的从业经验一片空白。
其实,对于收钱这件事儿我也一直都是不在行的。虽然我知道,文科生不代表不会算数,但是我确实多数时间是算不明白的。
网吧老板曾经在结账的时候,用赞许的目光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开了这么多年店了,从来没在结账的时候不发工资还等着员工倒贴的,历代收银员独你一份儿。下个学期还来吗?
我跟顾楠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她总会摇头晃脑的说,我总想不明白,凭你这么个乘法口诀都能背错的人,怎么到了白清明那里就能算的明白账了。
我想了一下,说:可能是毕业以后就没脸再要父母的钱了。那时候店又刚开,怕赚得少,怕钱不够,怕在社会上活不下去,怕的太多了,就知道什么是谨小慎微了。
不过,我还是讨厌算数。
我甚至沾沾自喜的想,好在编辑不用背乘法口诀,好在这是份跟文字打交道的工作。
那个时候的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我之后会被铺天盖地印张,页数,码洋等算法折腾的焦头烂额。
我甚至默默期待着,或许在那样的地方,我可以收获一份志同道合的爱情。
可以拥有一个跟徐志摩一样儒雅文艺的男朋友,每天在盛开的阳光鲜花之下为我念一首,轻轻的,咱俩谁也别走,携手共享白头的诗词。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考虑过,编辑这个工作本来就是女多男少的典范代表。也没有考虑过文艺男青年这种属性,多一份则娘炮,少一分则无味。拿捏的恰到好处的都已经结婚了,剩下几个用力过猛的,除了好好做闺蜜,还能发展出什么呢?
直到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这段桃花朵朵的小剧场都会觉得异常羞耻。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工作中逐渐完成了女汉子到抠脚纯爷们的进化,一面嚼着苹果,一面大刀阔斧的告诉顾楠。
老子公司百分之八十都是单身,卫生巾就直接往办公桌上一放,坐累的时候穿着裙子也敢跷二郎腿,没什么好避讳的。公司男的少,硕果仅存的那几个也早见怪不怪了。
你肯定不相信我们有的时候还会聊到卫生巾的牌子哪个更好用。
所以说表象和现实总是差异很大的,就像外面的人总认为文圈的女孩儿都文艺,男编辑都儒雅,实际上我们都是糙在了骨子里。
其实男编辑最不想找的就是女编辑。
这当然是后话了。
女人对于重大场合的准备,最先要做好的就是穿衣和化妆。
早在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就把我柜子里的衣服扒拉了一大堆铺开在床上过了。
几乎所有女人,在衣服的问题上观点都是出奇一致的。
比如,这件衣服不适合。
这件太花哨。
黑色显得庄重吧?那就黑色。……这件上身效果怎么这么差?我刚买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需要买衣服了。
但是当时我没有这份闲钱来买一套得体的职业装增强自信,就只能矮子里面找高个,随便拎了一件正装出来。
我当时很坚定的认为,做编辑工作的应该是要跟很多都市题材电视剧里的小白领一样,穿着紧身的套裙或是剪裁得体的小西装,完全没有想到,她们,都是最简单的休闲打扮的。
除非是谁有了约会,不然连妆都懒得画。
在没有来到南昌之前,我曾在QQ上跟公司的主管聊过几句。知道编辑部这一块是分小组的,我应聘到的这个组的组长,是所有组长中脾气最好的一个。
那么好脾气的组长,在看见我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还是略微僵硬了一下。
我以为,他只是无法接受一个女的比他高了半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装扮有什么问题。
当然,据后来所有组员回忆对我的第一印象,都统一的认为,我可能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这自然是委婉的说法,不委婉的我不想说出来。
她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眼光。
即便后来我很认真的解释过,那套正装是我毕业的时候我妈买给我的,不是从中介公司那里借的。粉是因为屋里太黑看不清才抹那么白,脖子是忘了一块涂了,她们依旧没有办法理解。
当然,现在也没有理解。
组长方晨是一个从气质到语速都堪称儒雅温润的人,跟公司大部分喜欢伤春悲秋的文艺男青不同。他几乎不会发脾气,再大错误也只是告诉你,将它们处理好再下班。
刚到公司时,我便交接了上一个编辑移交过来的项目。其中包含两本书的上市后期宣传,以及三本已经签了合约的新书。
不得不说,上一个编辑妹子是个极有耐心的人,离开之前给我写了份很详细的流程资料。
遗憾的是,作为一个门外汉,我全程看得云里雾里,对于很多书籍的专业用语都不是很理解,就好比,在接受这个工作之前,我对编辑的理解,也仅限于,这是个会写点文字就能胜任的工作。
我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对这些内容进行消化理解,发现一本书的发行实在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拿一本新书为例,从作者手上收到的那一天,我就要开始规划它整个的宣传方向,定位,以及排期。
从找画手约封面画稿,到联系美编制作封面,再到正文校队,送到出版社审核等等,但凡有一个纰漏都是要不得的事情。
甚至连书名,封面文字都要经过反复的推敲,拟定,有时修改甚至高达十到三十遍以上。
这实在是一份始料未及的冲击。
《王者之战》是我接到的交接项目,方晨说要我重新拟定封文,我绞尽脑汁的写了不下十个,全部被他推翻了。从头到尾,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个不行,重写。
《王者之战》是一本玄幻类题材的书,但是我自问自己的文字只适合文艺的儿女情长,我觉得自己写不出那么大气的热血青春。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的懊恼,反思。
钻牛角尖的时候,甚至不满过自己接到了一本并不喜欢的书。
但是方晨告诉我,如果我一味只做自己喜欢的题材,而忽略了市场需要,那么我将永远无法成长一名合格的编辑。
而且,每一本书都是作者的孩子。人家把孩子交给了我们,我们就有责任和义务带好它。
我觉得分外惭愧,我本身也是一名作者,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好好对待。
第二十次提交封面文字的时候,它顺利通过了。在看到QQ上方晨打出的:不错。两个字的时候,我说不出心里那种无味参杂。
除却《王者之战》的封面文字,还有两本书的规划在同期进行,我要在画手着手动笔之前,拟定好所有的方案,还要一刻也不松懈的跟进她每一步的进程。那种掏空了脑子去想宣传方向以及联系各个部门的运转,都让我觉得无比疲累。
顾楠打电话时笑问我:“都市小白领的生活怎么样?”
我一面飞速的跟画手勾通着细节问题一面回她。
“白领正在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蓝领都不如的钱。”
那一年,我的实习期工资是一千六百块钱。
酒店的一名普通服务生的工资都有三千。
实习期的第三个星期,在我手上出现了一处重大错误。一本书的封面展开图出现了六处错误没有检查出来。前一任编辑写给我的流程是,让美编做封面展开,然后送到出版社审核。
我想当然的以为,这个过程是不需要我看的,直到后来出了事情才知道。这个过程一直都需要反复详细的检查,编辑看过之后,最好再拿给组长审查一遍之后再送审。前一任编辑在写一些流程记录的时候,因为已经习惯了某些流程的细节处理,写的时候自然也忽略了这一点。
美编每天要制作很多封面图,忙碌之下出现错误是常有的事情。这个时候就需要编辑格外细心。
出版社老师很严厉的质问了方程,这本书是不是没有责编跟进,不然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我觉得十分汗颜,傻坐在电脑跟前什么都不会做了。
这一次的事故,除了我照本宣科的完全按照上一个编辑的流程走以外,更重要的一个因素就在于,我没有多跟同事沟通。
实习期开始以后,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跟她们是格格不入的,也很少主动去说话。
我是慢热的人,也不善于交际。潜意识里,也颇有些她们做她们的团体,我做我的独行侠的想法。工作上面,也就更加因为完全闭塞的交际方式,没有了可以请教的人。
我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存在着很大的问题的,就像我不问,不单是因为不熟,更是纯粹的害怕被嘲笑而已。我总是担心自己问出来的问题太过幼稚,而暴露了自己的无能。
殊不知,越是这样的萎缩,越会让自己出现这种愚蠢至极的错误。
我以为方晨会辞掉我,但是他只是淡声吩咐,把所有错误改正过来,重新送审。
展开重新送回出版社以后,我没有觉得松一口气,反而一个人陷入了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否定中。
我开始怀疑自己完全无法适应人群,无法适应工作,无法适应之后一系列的种种。
带着内疚,恼怒,惭愧诸多负面情绪,我回到了出租房里。
看着摆放在屋里的两个皮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租住的房子时间长了也开始变得不尽如人意,水管漏水,洗衣机崩坏,隔音又差,都像是扼住我喉咙的大手,让我喘不过气来。
因为是很老的房子的缘故,潮气尤其大,三天没有晒过太阳的鞋子,竟然从边角生出了绿毛。
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甚至在鞋子旁边看到了一只肥硕的蟑螂。
北方的孩子是很少见到蟑螂的,就算是看见,也只有拇指大小的一个。那天在家里,我竟然看到了至少三四只一寸长的,长着翅膀的究极进化版。
刚来南昌的兴奋和喜悦,早已随着这段时间的不断挫败消失殆尽了。
此时再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真的让我有种巨大的无力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事情都不能随心,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会过的这样不顺。
肆意爬行的蟑螂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种一颗一颗从身体上升起的颤栗和恶心,让我几乎想要夺门而逃。
在狠狠的做过一番心理建设之后,我开始用拖鞋疯狂的拍打蟑螂。
我实际上实很害怕虫子的,从小就怕。但是我想象自己并不怕它。
因为即便真的怕了,也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帮我打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