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雅捡废品晚归后,阿雅母亲对阿雅兜头就骂,她的脸扭曲着,分外地难看。在母亲的骂声里,阿雅倔强地站立着,她不解释不说话,像沉默的小鹿。阿雅越是不吭声,阿雅母亲越是骂得厉害,两人就像较劲地“风”,撞在一起,“风”就刮得大了。
就在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时,母亲来阿雅家找我,见阿雅母亲骂得起劲,我母亲忙劝慰她:“孩子正处于贪玩的年龄,你不要放在心上,别骂了,越骂越上火……”在母亲的好一番劝说下,阿雅母亲终于停止了骂声。
阿雅母亲是粗糙凌厉的妇人,生活的艰难折磨得她过早衰老了,她的脾气也日渐增大。阿雅父亲是一个酒鬼,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没钱的时候,阿雅父亲赊账也要喝酒,除了喝酒,阿雅父亲就成了无用之人。
丈夫什么都不管,阿雅母亲要干庄稼活,还要养育两个儿女,她每天忙得团团转,而命运对阿雅母亲又是如此苛刻,她的长女患有小儿麻痹症跛了腿,她的小儿子小时不慎扑进油锅,大面积烧伤。为给儿子治病,阿雅母亲倾尽所有并连累了她的娘家人。在这种情况下,阿雅母亲实在掏不出钱来为阿雅做矫正手术。
被母亲骂得体无完肤,阿雅后来就哭了,我和母亲怎么劝也劝不住。阿雅哭花了双眼,哭得嗓子都嘶哑了,她的眼泪似乎总也流不尽。最后,我和母亲还有阿雅母亲都哭了。那时,生活向我们展示的更多的是苦难,在苦难的重压下,我们的眼泪总是那么多。
而我的小姐姐却天生是个乐天派,她很少哭,见我和母亲红肿着眼睛回来,她想法逗我们开心。小姐姐在地上翻跟头,一个、两个,三个,翻得像风火轮似的。小姐姐一个不小心,撞在了墙上,疼得呲牙咧嘴的,她却发出“嘿嘿”的笑声。
看着小姐姐的窘态,我忍不住乐了,小姐姐趁机说:“咱姐和咱爸就要回来了,他们还说要给你捎礼物呢。”
我知道,大姐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广东打工的,父亲却是为了逃避乡邻的闲言碎语去广东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儿子,这成了他们人生的疤,也成了村民议论的对象。在农村,无后为大在人们心中还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家里没有男孩,就别想在村里抬起头来。
有次,母亲和邻居大妈因为地边发生了争执,母亲稍一反抗,邻居大妈就拍着胸脯,跺着脚,唾沫横飞地说:“你们家坏了良心了,老天爷才让你们绝后,有本事生个带把的,生不出来在这里哼哼唧唧算什么?”见我在旁边嘟着嘴,邻居大妈又把矛头指向了我:“你冷个脸干什么?我看你就是缺德,才一出生就是聋子的。”
邻居大妈的话戳中了我的软肋,我像被马蜂蛰了一样,我“嗷”地一声扑过去,对着邻居大妈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从这以后,我就落下了一个“咬人精”的绰号。我的愤怒没有改变什么,它只是加剧了父母拼了命也要生一个儿子的愿望。
为生儿子,父亲和母亲努力造人,但天不遂人愿,在母亲生了两个女儿送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夭折后,父母彻底断了生儿子的念头。
没有儿子,父亲的脊梁就挺不起来,为逃避闲言碎语,他选择远离家乡,把家里的重担撂给了母亲。
母亲是坚强的妇人,但因为生孩子,她的身体饱受摧残,但她从不向生活妥协。在干好家务活的同时,母亲还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活,以补贴家用。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母亲对我和小姐姐的爱从未少一点,她愿意蹲下来听我和小姐姐的心里话,可我从不曾给她这样的机会,我真的认为我的听力差是母亲的错,谁让她没照顾好我呢?
我敏锐复杂的心思注定了我和母亲与小姐姐的隔阂,所以我只会选择和阿雅做朋友。阿雅被母亲臭骂了一顿,我的心情也不好,而如今,大姐和父亲就要给我带礼物了,可我仍高兴不起来。
由于担心阿雅,下午,我去了阿雅家。阿雅母亲下地劳作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妇人,无论生多么大的气,都不会阻止她干活、做家务,睡觉。阿雅母亲常说:“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阿雅是理解母亲的,尽管有时生母亲的气,但很快就忘了。我看到阿雅时,她正在蒸馒头。阿雅把一团面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折馒头。阿雅的手真灵活,她把面团握在手里折啊折,不一会,一只光滑玲珑的馒头就做成了。
在阿雅要做另一只馒头时,我轻喊一声:“阿雅”。阿雅忙回头,汗水在她脸上闪着油光,嘴角还粘了面粉,看样子很滑稽。看到我,阿雅拍拍身上的面粉,亲昵地喊:“小诺”。
我跑过去帮阿雅蒸馒头,我的手很笨拙,我揉啊揉,就是揉不圆一只馒头。阿雅打我的头:“你真笨,还是我教你吧。”阿雅手把手地教我蒸馒头,我边蒸馒头边对阿雅说:“你做矫正手术的事,让咱班主任想办法吧,也许他能帮到你呢。”
阿雅叹一口气,她就停止了折馒头,我看看她,阿雅的脸上有淡淡的愁云。阿雅小声说:“那就试试吧,但我真不想给咱班主任添麻烦。”
“班主任不是外人,该添的麻烦还是要添”。
我和阿雅聊着聊着,我就说起了父亲和大姐要给我带礼物的事。阿雅一听,脱口而出:“不会带的是助听器吧。”“怎么,助听器?那是什么鬼样的东西呢?”我问。阿雅叹口气:“小诺,戴上助听器也许没什么坏处,你可以试一试的。”我没接阿雅的话,而是幽幽地问:“为什么我们是上帝咬过的苹果呢,上帝为什么专咬我们?”阿雅沉默了。
等我和阿雅蒸好馒头,阿雅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像吃撑的螃蟹,四仰八叉地走,随时有倒下的风险。阿雅怕父亲摔倒,就连忙去搀扶父亲。阿雅父亲一个踉跄,阿雅重心不稳,差点跟着摔倒,我忙去扶阿雅。
好不容易把阿雅父亲弄在了沙发上,阿雅正要走,阿雅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手像打摆子似地摇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水、水,水”。阿雅忙给父亲端水,又弯下腰亲自喂父亲喝水,阿雅父亲一口气喝完,然后手一松,人就倒在了沙发上。
阿雅帮父亲脱掉鞋子,我忍受不了冲天的酒气,赶忙回家。
到家,我就看到了父亲和大姐,他们从广东回来了。我打量着父亲,看到父亲瘦了,但精神还好。大姐一见我就惊喜地说:“小诺,你长高了啊,看我和爸给你带来的礼物。”我一看,果然是助听器!看到助听器,我有了抗拒心理,但看在父亲和大姐刚回来的份上,我没有发作。
大姐没有察觉出我的不快,她兴致勃勃地说:“小诺,你戴上它,就再也不用愁听不见了。”母亲看出了我的不满,忙转移话题。小姐姐连忙拿苹果给我吃,那是一个有疤的苹果,吃起来很甜。
我想,我要是这只有疤的苹果就好了,甜甜脆脆的,人人都爱吃,可现实中被上帝咬过一口的我们呢,为什么活得这样艰难,为什么有这么多烦恼呢?父亲又给我一只香蕉吃,他说:“小诺,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啊!”生性懦弱老实的父亲不善于表达他的爱,他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好好学习,好好学习!
我当然要好好学习,我这被上帝咬了一口的人憋着一口气呢,只有好好学习,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上帝的弃儿。当然,在学习上,我也付出了很多,由于听不清,我不得不加倍地课下努力。有了助听器,我就可以听清楚了,也可以减轻学业的负担了,但我能迈过戴助听器这个坎吗?我想,我还是迈不过的。
是夜,阿雅来我家里就寝。母亲见到她,就把父亲和大姐捎来的好吃的统统拿来,一个劲地塞给阿雅吃。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善良热情,对阿雅又带着悲悯心,她对阿雅好得不得了,这更促进了我和阿雅的友情。
吃过水果后,我和阿雅偷偷查看那对助听器。我觉得助听器的样子丑陋极了,而且戴上它,就等于把我的伤疤昭示给众人,极度爱面子的我怎么能做得到呢?阿雅却说助听器的模样可爱,让我不妨一试。
在阿雅的鼓励下,我战战兢兢地拿起助听器,我把助听器戴在耳朵上,开了开关,阿雅一说话,声音太大,吓了我一跳,我把助听器拿下,示意阿雅小点声。我重戴上助听器,感到助听器里面的噪音太大了,吵得我难受。戴了一会,我就摘了下来。
阿雅接过我手里的助听器,正当阿雅拿着助听器看个不停时,随着敲门声,大姐进来了。大姐笑眯眯地看看我和阿雅,又笑眯眯地接过阿雅手里的助听器,她弯下腰,认真地给我讲起了助听器的用法。
听力差一直是我不敢面对的问题,现在却要听大姐讲助听器的用法,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气急败坏,我一个劲地扭动身子,发泄我心中的不满。显然,大姐没觉察出我情绪的不对,她拍拍我的头,郑重地说:“你要认真听讲啊。”
被大姐这一拍,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我摆脱大姐的手,肆意喊道:“你买这么大的助听器,唯恐别人不知道我耳朵有问题吗?再说,噪音那么大,你想吵死我啊。”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出格的反应让大姐吃了一惊,她手里的助听器“咣”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阿雅小心翼翼地捡起助听器,又慌忙拉我的胳膊,我把胳膊往后一缩,阿雅扑了空,阿雅讪讪地站在那里,却不忘了对大姐说:“小诺心情不好,你不要生她的气啊。”
从迷瞪中醒悟过来的大姐,看看我,又看看阿雅,她叹着气说:“小诺是我妹妹,我生她什么气呢?我只是恨我没太多钱,不能给小诺买一对好的助听器,有那种藏在耳朵里的助听器,一般的就要一万多元,我买不起呢。”说着,大姐哽咽了。
大姐的话让我有了羞愧心,为减轻内心的愧疚感,我生硬地对大姐说:“你不要哭了,再给我讲讲助听器的用法吧。”
我的话音刚落,大姐的眼睛就亮了,她拿过助听器,像拿了一件宝物似地捧着。大姐看我一眼,就向我讲起了助听器的用法。大姐的嗓音真好听,这回,我听进去了,毕竟,我刚刚明白,我的苦恼在亲人那里是加了倍的。
大姐讲完,她亲自给我试戴,大姐还说:“等你习惯了,你就感觉不到噪音了。”我戴上助听器后,大姐故意放低声音,可我仍听得清清楚楚的,想到再不用为听不清烦恼了,我的心舒畅开来,可一想到戴着助听器招摇过市的场面,我的心又钝钝地疼起来。
阿雅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站起来,脸上露出笑靥,她的笑如如十月阳光般的清澈、温暖。我喜欢阿雅的笑,那笑,就像温泉,总能流到我的心里去。阿雅还劝我:“小诺,我们总要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缺陷对不对?你不要怕,习惯了就好了。”
在阿雅和大姐的劝说下,我在家戴上了助听器,可我仍旧没有勇气戴助听器进学校,我只是在家偷偷摸摸地戴一会。母亲看到了,却仍是欣慰,她对我说:“小诺,你大姐说,正视自己的缺陷,你才能得到很好的成长。”大姐的话很有道理,但戴不戴助听器,我还是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