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井的山水是那样依着地势层层叠叠打开来的。一层山一道水,从翠绿的山巅开始,就这么蔓延开来,一直到脚下的这一大汪绿水,极像一把撑开的巨大躺椅,由这春天的山水缠绵交织而成。
过完老历年的三月中,天气回暖很快,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乡下的空气里弥漫着那种湿漉漉的草香花香。
我认识的一个做百货生意的小老板,就住在被春天的气息绽开的层层叠叠的金井的山脚下。
我领着“商业街”节目组的一大堆小孩,特地到乡下来见识一下。路边大片的黄灿灿的油菜花、明镜似的碧绿的池水,甚至是惊起的一群山雀,都能引来这堆城里孩子的尖叫。我只是想,现在这拨干电视的孩子太小,太没有外面的见识。
到地方以后,我把叽叽喳喳的孩子分成三拨,一拨由主摄像带着去拍连片的油菜花地,一拨由女孩们结队进山采挖春笋,一拨由我带着去钓鱼。大家纷纷响应,分头走了。只是我这一拨太需要耐心,没多久塘边就剩了我一个光杆司令。
开春了,塘里的鱼特别活跃,纷纷咬钩。只是稍大的鱼都比较谨慎,歇了一冬,饿得头昏眼花,行动迟缓,往往抢不到头食。最敏捷的是我们平时叫“弄子”的一寸来长的小鱼,咬得漂沉沉浮浮,就是扯不起。我好不容易挖的小半罐蚯蚓,眼看就弄掉了一大半,也没钓到几条像样的鱼。心想待会小孩们回来,定会笑我平时尽吹牛钓鱼如何如何。正犯愁呢,忽然想要是把蚯蚓穿到钩上设法让小鱼咬不进嘴就好啦,左右一摆弄把蚯蚓在钩上穿成环形,扔到水里,果真有效,再没有小鱼骚扰了。
白碎碎的鱼漂静静地悬在碧绿的水里,我静静地站在岸边萋萋的草丛中。岸边湿湿的泥地饱含一冬化开的水,黏黏的,糯糯的,滋养得草丛一片鲜绿。远远的连绵的山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一齐倒映在池水里。耳边随风送来快乐的歌声,那是长长的山腰上我的小兄弟们在灿烂的油菜地里欢蹦乱跳。空气里全是湿的,柔和的,已少了冬日的凛冽,但这湿决不是雨,只是细细的被碾碎的雨雾。站立良久,你的头发就湿了,你的睫毛就挂了露滴,你的嘴唇就润了。
我的眼睛游离在远山之外,慢慢地就醉了。忽地一下,我握的鱼竿往下一沉,大鱼咬钩了。我连忙一抖腕,把鱼钩住,不紧不慢地。鱼东窜西跳,不一会就扰乱了一池的春水。等这鱼累了,一动不动躺在水面上的时候,我的胳膊也酸了。经过这一闹腾,池子里的大小鱼都躲起来,再也不咬钩了。
等我回到屋里,本想炫耀一下钓的大草鱼,哪知道进山回来的小孩们也是收获颇丰,一小篮春笋,一大筐蕨,一包木耳,还有各式各样胡乱来的野草野花。他们兴奋不已,抢着告诉我是谁一脚踢出了春笋,谁谁又找到了长满木耳的枯树,本来还可以采到更多的,谁最坏一声喊有鬼,吓得大家往回跑,某某还摔了个狗啃屎。我见我们那个小小年纪的主持披头散发,满脸红晕,尖着嗓门在喊,疯劲还没消呢。
晚上主人家招待得很客气,鸡鸭鱼肉齐备得很,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清炒了一盘孩子们自己采的蕨。那蕨葱绿绿的,搁上豆豉、辣椒粉,咽在嘴里,不用嚼,一泡水似的就化了。
吃过饭以后,天色已经很晚,主人家盯不住了,早早上床睡了。我们这群夜猫子,兴头正浓,围在暖暖的灶台边,熬着芝麻豆子茶,在火膛里烤着土豆,一直都不肯散。屋外湿湿的浓雾,渗过门缝挤进屋里,寒气一点点漫开。屋外看门的狗间或叫上几声,透着浓浓的睡意,远远的山上传来了隐隐的回音。这时不知是谁,领头讲起了鬼怪的故事。我不由得想起了沈从文先生写的一个老头和几个歇脚的士兵在火膛边过夜聊天守着自己刚过世的老太太的故事,便把这故事讲给小孩们听了,大家静静地听了。更不敢散了。几个小孩脸都吓白了,他们不知白天那么美妙的乡间,夜来竟是这样空寂无声。
我心下不忍,提议大家重新烧火做夜宵吃。小孩们一齐说好。灶膛重又红火起来,旺旺的逼退了不少寒湿。小孩们七手八脚地忙着,大声说着话,恐惧一下就无影无踪了。
夜宵的主角是我钓的鱼,整条鱼油煎一下,就用孩子们采的春笋和在一起黄焖。这道浓墨重彩的春笋煮鱼出炉后,竟然异香扑鼻,大家用小碗盛着喝,真是无比的鲜美。小孩们纷纷嚷着不够,直吃到锅里剩下一副鱼骨,闹到天色微明,这才散了去睡。
大家沉沉地睡过了晌午,才起身懒懒地扒了口饭。我不好意思再带人这样闹腾下去,谢绝了主人多次的挽留,领着小孩们上车回城。这时天已有些晚的意思,亮晃晃的有些酡红,细细匀匀地抹在远远近近的新绿上,格外地惹人怜爱。我努力地睁着眼,想再多瞧几眼这乡间鲜嫩的春色,一不小心,就沉沉地一觉睡到了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