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飞机上,降落黄花机场时,我能隐约分辨出那个鱼塘;早几年我就坐在这鱼塘边,手拿钓竿,抬望天上轰鸣掠过的即将远逝的飞机。
我在这种时空转换时很错乱,不知道悠闲钓鱼的是我,还是来去匆忙的是我。而内心深处,如果能抽身躲开忙乱的生计,我愿意倚着钓竿呆坐塘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
那是一个比中秋月饼还圆的池塘,有次宿醉后开车去平江折回来发现了这个紧临公路的鱼塘。鱼塘在余辉下闪着柔亮的波光,立刻就吸引了我。
塘的对面是个很旧的道观,青砖黑瓦,墙头长满了苍翠的蒿草,暮归的鸟雀往来忙碌,唧唧喳喳互相应答,相邀着钻进蒿草边的窝里,一切像晚归撩人的牧歌。
我和同伴一起走过塘基到对面观前。观门半掩,里面透出一股阴凉的轻风。我默念了一道偈语,试着推开厚重的木门,木门抖了一下,吱呀开了,里面黑乎乎的,半天才看清两厢堆满了成垛的柴草。有一只老猫突地从柴草中立起身来,黑亮亮的眼睛警惕地瞪着我们,稍顷腾空一跃,划出道弧线,跳上正面砖砌的神台,再转头盯住我们,仿佛凛然不可侵犯。只是神台上早已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积尘和浓密的蛛网。这时大门又吱呀一声,我们紧张地回头,却是一个高瘦驼背的人站在背光的阴影里。我一身冷汗,迟疑片刻上前打招呼。原来是个老者,须发皆白,样子很和善,问我们有何贵干,我们说来钓鱼的。
老者领我们在道观里走一遭,他和老伴就住在厢房旁的偏房里。道观在“文革”期间被破了“四旧”;观前原来还有一棵如冠的千年老樟树,前些年也被雷劈了。这些年就是他一直看顾着道观,可惜呀,他絮絮叨叨地摇了摇头,这塘也是几十年前老道长关照过的,大旱年间也滴水不少,塘中间有一个常年不竭的老泉眼。
观前的塘水青绿澄净,可能是有泉水渗入的缘故,我心里琢磨,这也许是从前道士们就着泉眼修的长生池,想着想着,连钓鱼也有些犹豫。后来转念安慰自己:也许钓鱼也是一种超度法,鱼由此转入新的生命轮回,总比常年圈在一池浅水里要强吧。
我那时已经用上了很不错的手海两用竿,既有海竿远攻的优势,又不失手竿上鱼的感觉。我把鱼饵远远地抛在了塘中间,火红的立漂好看地漾动在青绿的水中,骄傲的像颤动的公鸡冠。
夕阳下余晖渐浓,晒了一天的田土里开始漫出黏稠的湿气,老旧的道观被湿雾裹着被余晖染着,慢慢显出年深日久的神秘。三三两两路过荷锄的担水的农人,都忙着回家生火做饭。我正陶醉于此情此景,突然火红的立漂一抖直接没入水中,刚一抬竿就觉一股大力往前一拽,我立足不稳,一脚踏入塘中,水一下就漫过了腰际。我还没反应过来,线轮自己就飞快地往外吐线,然后迅速到头,只听啪的一声像鞭炮的脆响,很粗的鱼线刀切一样断了。我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目瞪口呆。火红的立漂不一会儿在远处的水面冒出来,忽又沉下去忽又冒出来,仿佛是鱼摆脱了禁锢的枷锁缴获的胜利旗帜。我只好垂头丧气地爬上岸。
守观的老者一脸和蔼走过来,晚风中一派仙风道骨,他竟做了一篮香喷喷的饭菜拎来给我们,身后还远远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老太太。我湿衣湿裤吃着老两口送的饭菜,心存万分的感激。老者笑着说:“这塘百十年没干过,鱼大咧,不能急。”
回家一个礼拜,还念念不忘那条把我拖下水的大鱼,还有大鱼身后那个寂静神秘的老道观。周末下午我提前下班,悉心准备了糠饼、备用线、大抄网、夜光漂,要跟大鱼好好斗一斗。
我到塘边的时候,正有两个钓鱼人在收拾渔具要回家。我连忙问他们钓到大鱼没有,一人打量我一眼,说这里鱼可大,一般人钓不上来。听得我心里一阵激动。
观里的门“吱呀”一声,老者推门出来,见到我说了声“又来了”。我塞给他五十块钱,麻烦他再做个饭,他笑呵呵地收下了。
夕阳很快就落下山去,我抛出一个大糠饼打窝,整理好夜光漂什么的,老者的饭也做来了。一阵扑鼻的清香浓浓地溢出来,竟然炖了一只鸡,我说一个人怎么吃得完,老者一乐,抽出两双筷子,又拿出一瓶自酿的谷酒,说陪你边吃边聊看钓鱼。
吃着喝着,天就这么暗下来了,萤火虫一样的夜光漂在渐渐暗黑的水面显出夺目的蓝光,格外透出一种邪淫和神秘。我耐心地等着那条大鱼。
我和老人家都喝得有些多,头晕沉沉的,像黑云里憋住的月亮,恍惚、感伤又有些美丽。老人小声地哼着歌:“驾一朵白云哎绕山岗呀……”曲调婉转,但后面支支吾吾听不大清。他收拾好碗筷,一个人走进了浓重的黑里,随后就传来道观门吱呀的声音。我想起那只柴火垛上的老猫,老人老太太和那只老猫都沉入观里无边的透不过气的寂静里。
老旧的道观在黑的夜空里,画出若有若无浅淡的青灰,偶有公路上汽车驶过大灯滑过照亮它某个侧面,惊鸿一瞥露出苍凉和晦暗,一如那须发皆白支吾不清的老人。
这样毫无头绪地乱想,身体被夜气裹着,有些凉,有些慌乱。幽蓝的夜光漂这时却忽地没入水中,打断这沉思的气氛,我猛一抬竿,有了!好重,我止不住心头乱跳。大鱼牵扯着那支闪亮的夜光漂开始在深暗的水底乱窜,摇轮的线被扯得吱吱响。但这次我有备而来,大鱼使多大劲怕也徒劳。
在水底挣扎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幽蓝的夜光漂再次浮出水面。大鱼晃动着,后退着,但还是被我慢慢拉近了岸边;它翻起刺目的白肚皮,懒洋洋地躺在水面,就像一只浸在水里的小肥猪。我小心翼翼地收拢线举着竿,抽空猫腰去拿地上的抄网,就这当口,大鱼猛力一挣,水中一声闷响,夜光漂突地弹到我脸上,白白的大鱼一个翻身钻入水底,我举着失去重量的空竿呆若木鸡。这鱼可太牛了,怕是在观前修炼多年有勇有谋?
我换好钩线鼓足勇气重新开钓,但夜光漂晃在水中央再也没有动荡。我想象大鱼背负夜光漂在水底一路狂奔的样子,极像马路上飞驰而过灯光闪烁的警车,鱼们唯恐避之不及。今晚恐怕再难钓下去了,我收拢摊了一地的鱼竿渔具,顶着夜雾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那段时间我心情一片灰败,极力想离开呆厌烦了的这座城市,留下不多的几个遗憾,就有与大鱼争斗的失落。有一阵还为此心绪不宁,终于有个空闲又去了,那是一个晴朗的白云朵朵的上午。
晴朗的天空下,道观残砖断瓦更显颓败;其间大门紧闭,老者也不知踪影。头顶不远处有轰鸣的客机匆匆来去,搅得朵朵白云翻转不停。想不到就几天后我也是从这片天空这些白云间穿行北去的。
我站在老地方,又把竿线抛入塘中央。塘水清且涟漪,我都觉得是大鱼用尾鳍摇起的波纹。白天的鱼很活跃,先后有鲫鱼、鲌鱼、鲤鱼上钩,只是大鱼没有动静。日头渐渐大了,晒得人头晕眼花,我都快盯不住了。就在临近晌午,精力最不济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火红的立漂忽地一下横到水面上。我以为是条轻率的小鱼,抬竿一挥,只听“啪啦”一声脆响,钓竿齐腰就折了,手里沉沉的好像钩住了水底的大石头。我当时都傻眼了,这可是花了一千多块钱买的当家好竿。
正心疼嘞,断了的竿却沉沉地开始往外走线,我半天才回过神,原来这回还真钓着大鱼了。我紧握着后半截鱼竿,来回摇轮收线放线,可不能再跑鱼,这牺牲可够大,鱼竿的前半截耷拉着垂到水里,很有些悲壮的意思。
等鱼终于被拖上岸,我都累趴了;这是条一米多长圆滚滚的大草鱼,到主人家过秤时足有二十八斤,我为此付了近两百块钱的鱼资。我问这是不是塘里最大的鱼了?主人坚决地摇了摇头,大概中等吧他说。
我低头哈腰走出农家的木门,心里有些不爽,想着那条更大的鱼,躲在暗暗的水深处,鱼子鱼孙绕膝,正对着肩扛断鱼竿的我独自发笑呢。
老道观紧闭的大门依旧灰败,须发皆白的老者再也不见;我也失去了重新坐回塘边举竿面对大鱼的勇气。
两天后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坐上飞机从这片天空掠过,努力分辨舷窗下的青山绿水,隐约又看到老旧的道观和圆形鱼池在云层下熠熠生辉。不知道须发皆白的老者抑或须发皆白的大鱼各自在忙些什么。我这么想着,从心底生出莫名的怀念,不禁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