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仔瞪大眼睛，望着那一对气宇轩昂地走进来的中年夫妇，一群仆人拎着几个大号皮箱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看上去像极了电视电影里的那些成功人士——穿着考究，风度不凡，走路带风。两人都很漂亮，漂亮而低调。
那就是“他”的爸爸妈妈吗？
有这样的父母，压力应该很大吧！不知道怎么的，明仔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那个男人长着一张书生气极浓的脸，眉眼和齐浩然很像，也就是说，和明仔也很像；那女人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个子很高，脸色白得像雪。她看起来好像《白雪公主》里那个骄傲的皇后。
老余他们刚才又抓紧时间把明仔狠狠地拾掇了一番，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小阔少——不，他现在本来就是一个小阔少，傻里傻气的、装模作样的有钱人家的少爷，像根木头桩子那样笔直地站着，一只手背在身后。
这下，明仔有些明白齐浩然的痛苦了。
怪不得那孩子不想再做自己了呢。
中年男人很快地走了过来，按老余的话说，他已经快一年没见到儿子了——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阔别一年的样子来，相反，他彬彬有礼地站在明仔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儿子，你好。”
明仔正拿不定主意是扑到他怀里还是该叫一声爸爸，见齐董事长伸出手来，他也只好伸出手去，同样彬彬有礼地握住“父亲”的手，低声说：“你好……爸爸。”
他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老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中年男人盯了他一眼，把长发飘飘的中年女人让到他面前：“你儿子，快看看，是不是长很高了？”
长发女人向他弯下腰来，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再摸摸他的头，她纤细柔软的手指像雨丝一样划过明仔的脸，但是，那手指是冰凉的，大热天她的手指是冰凉的。明仔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并没有过度的热情，相反，她只是微微有一抹好奇：“真的，你都长那么高了，还好吗？孩子？”她的声音真好听，已经带着浓重的外国味儿，她身上的香气也同时袭到明仔的鼻子里。
明仔点点头，那女人的态度让他没办法热情起来：“我很好，谢谢。”
“那就好。”女人说着，转身对佣人们说，“好累，我先去休息了，你们忙着。”
“是，夫人。”一帮女佣低头答应着。
妈妈走了，她甚至都没有看藤尾一眼。
明仔惊讶极了，她不是藤尾的妈妈吗？藤尾就在她面前呀，正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呢！她没看见藤尾渴望的眼神吗？明仔实在想不明白。
还好，爸爸并没有很快地离去，他同样走到了藤尾面前，对着那个坐在轮椅中的小姑娘，点了点头：“藤尾，你好。”
“爸爸，你……好……”明仔听得出来，藤尾的声音里有些哽咽了。她望着爸爸，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雾，不过，她飞快地低下头去，哑着嗓子说，“爸爸，你回来了，太好了……”
爸爸拍拍她的肩膀：“真想看一看，你是不是也长高了……”
藤尾望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爸爸……”
爸爸却没有再跟她说什么，而是转身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藤尾垂着头，双手扶着轮椅，望着自己的脚尖。
明仔呆在那儿，望着那个爸爸的背影在楼梯上消失。一屋子的人都望着他们兄妹俩，许多人的眼里有着很明显的同情和不忍。
藤尾推着轮椅走出了大厅，到院子里去了。一个女佣人赶紧跟了出去。
明仔正在发愣，父亲又噔噔噔地跑下楼来，走到他面前，神色冷峻异常：“对了，假期已经快过完了，你的高尔夫练得怎么样？昨天苏教练跟我通电话，说你缺了两次课，怎么回事？”
“我——我头疼。”
“头疼？现在好了吗？我希望你的头疼不要一直持续下去。还有，钢琴课呢？高老师也来过电话，她一个星期没见着你，也是因为头疼？”
明仔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天爷，难道他连站在面前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都没有看出来吗？我不是你们的少爷，我是东方明！明仔差点儿脱口喊了出来。
“我……”可是，在那咄咄逼人的父亲面前，他连话都说不连贯。
“我才出去一段时间，你就那么大的变化，你是不是想给我来一个意外的见面礼？”那个人的脸孔离他那么近，笔直地压迫过来。那张漂亮的、线条分明的脸让明仔产生一种想逃跑的感觉。他后退了一步，几个想都没有想到的字脱口而出：“对……对不起……”
他想起来了，齐浩然曾经说过一个人叫什么“老K”，这个人是不是就是“老K”？天哪，肯定是他！
看到明仔愣愣的，“老K”更加生气了，大声说：“你忘了你是谁了？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说你想妈妈，我就去把你妈妈接了回来，你就是用这种态度、这种成绩来迎接妈妈的吗？什么叫对不起？在我们齐家，没有这三个字！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马上改正，而且永远不要再犯！齐浩然，你给我记住，你是齐盛天的儿子，你所做的一切，都要对得起你的这个姓氏！不要玷污了它！明白吗？”
明仔懵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家族中的少爷还有那么重的责任，他瞅了瞅自己的小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在家里东方远也会让他好好上学，但是只是说说而已，在他考得不好的时候，他和王春花也不会打他、罚他下跪，而现在，这个爸爸杀气腾腾的，怪不得齐浩然要离家出走。
不行，我得让他换回来，我受不了了。明仔站在那儿，沮丧极了。
“你怎么回事？”齐盛天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越发来气，“不对劲啊你，一点精神都没有！你头还疼？”
明仔赶紧摇头：“不疼了！”
“那一切照旧！今天我先去公司看看，回来再说你的问题！齐浩然，好好看看，你看看你自己，你都不像我儿子了！”
“那我像谁？”明仔心里冒出这话，才突然意识到，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了。这个假期发生的事情太多，弄得他晕头转向：我到底是谁？我是东方远的儿子，还是陈一平的儿子？现在又冒出这么个“老K”，他也是我老爸？怎么可能？我是东方明，还是齐浩然？我到底是谁？明仔觉得再想下去自己就要精神分裂了。
齐盛天说完转身走了，阿彪和秘书赶紧跟在后面。
看到齐盛天的车开远，老余回过头来，望着明仔。明仔把头昂起来，不理他。
老余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今天先到这儿，少爷，你先休息一下，也许待会儿夫人会找你。”
明仔吓了一跳，一脸恐慌：“找我？不会吧？”
正说着，小丽走了下来：“夫人累了，现在需要倒时差，夫人说，少爷可以先休息，等晚上再找他说话。”
看得出来，老余也暗暗地松了口气：“那好，那好，少爷，你先休息一下！”
明仔冲着他做鬼脸。
老余一脸的担忧。他茫然地站在那儿，看上去比明仔还要不知道未来。对着那个明显松懈下来的小男孩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险冒大了。他把明仔拉到一边：“少爷，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走到院子里，刚刚站定，明仔就嬉皮笑脸地说：“怎么样，帮你过了一关吧？还不谢谢我？”
老余皱着眉头：“是该谢谢你，不过……”
“你还是把真正的主儿换回来吧，好累啊！我要走了！”明仔边说边往后退。
“来不及了。”老余抬头望着天空。
“来得及，你带我去，我帮你找到他，找到真正的齐浩然，你就没事了，我也没事了。”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那么多孩子都恨不得成为有钱人家的孩子，你倒好，给你那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要……看起来，你和那个小魔王倒是挺像的，不仅样子长得像，脾气也像，都是又臭又硬、又难缠又难管的小魔王……”
“我像齐浩然？才不像呢！我就是我！东方明！”
老余一把捂住他的嘴，警惕地看着左右：“现在不许提这个，你现在还是齐浩然，齐家的少爷！”
明仔扳开他的手：“现在你终于相信我不是你们家的少爷了吧？”
“你说，你能找到他？”老余盯着他，目光还是有些犹豫，“现在？”
“跟我走吧！”
明仔坐在车子的后面，老余开着车，他没有再带其他人。
明仔袖着手，望着老余，此时此刻他的兴致很好：“余叔叔，你有儿子吗？”
老余黑着脸：“我要那东西来干什么？自找麻烦？”
“什么呀，”明仔不高兴地噘起嘴，“你有没有爱心哪？”
“我宁肯养些小猫小狗，也不愿养小孩子。瞧瞧你和齐浩然，还不够让我头大啊？小猫小狗好弄多了。”
明仔吐吐舌头，赶紧闭上嘴，把脸转向车外。突然，他吃惊地睁大眼睛：他看到了谁？陈一平！
陈一平和他的妻子，那个美丽的医生李红，正肩并肩地走进王府井大门。
“怎么啦，怎么不说啦？”老余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小男孩突然的沉默让他奇怪，“说话呀！小话痨！”
“我头疼。”
“你那头可真邪门，说疼就疼。”
“不行啊？我乐意！”明仔叫起来。
老余望了望窗外：“你刚才看见谁了？熟人？亲戚？”
明仔不吭声。
“小孩儿，别哭丧着个脸，高兴点儿，我可不喜欢看到小孩子跟个大人似的。大人都没劲，别学他们。”
他们终于来到了莲池街，站在了“莲姐面馆”前。
“就这儿？”老余疑惑地望着那个小小的面馆。
明仔说：“就这儿。你先等着，我进去。”
明仔刚刚走到门口，菜帮子倒先跑了出来，身上系着个围裙，看见明仔，一脸坏笑：“哇，你回来了！”
明仔一把把他扯住：“菜帮子救命！”
“怎么啦？”菜帮子笑嘻嘻地，“都当上少爷了，怎么还喊救命？”
明仔目瞪口呆：“怎么，你——你都知道啦？”
菜帮子哈哈一笑：“我们都看见啦！看见你被那帮人拉走了，齐浩然当时就说：哈，游戏开始了！”
“什么游戏？什么游戏？！”明仔气急败坏，“你们在玩什么游戏？我都被绑架了，你们倒玩游戏？你们还是不是我朋友？”
“没关系啦，齐浩然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啊？”明仔还是不明白，“什么结果？”
“你还记得齐浩然说的那些话吗？他想跟你换！跟你玩交换游戏！你变成他，他变成你。”
“我——不——换！”明仔大叫着，“我不换！我要换回来！齐浩然呢？他在哪儿？”
“不可能了……”菜帮子笑着把一张纸递给他，“看看这个。”
“什么鬼东西？”明仔一把夺过来，嘴里嚷嚷着，“骗子，你们两个骗子！”
他展开那纸片，只见齐浩然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就一次，做一个不同的人！明仔，这是一个秘密，你和我的秘密！来吧，让我们俩看看谁玩得更像！
明仔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大叫起来扑进里屋，那是菜帮子的卧室：“齐浩然，你出来！你出来！我不干！你给我换回来！我不要玩，我不玩这个游戏！”
那间小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莲姐走了过来：“咦，浩然，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菜帮子哈哈大笑：“妈，你再看清楚一点。”
莲姐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男孩儿：“哦，是明仔呀！你们在搞什么？怎么穿着齐浩然的衣服？害得我认不出来！明仔，你怎么没回来吃饭？跑哪儿去了？菜帮子，又偷懒！快去切面去！”
莲姐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明仔抓住菜帮子的胸口：“快把他交出来！”
菜帮子笑着：“干什么？我又没帮你保管！”
“求你了，我不要做少爷，要做你去做！”明仔换了口气，低声下气地望着菜帮子。
菜帮子摊摊手：“晚了。”
“怎么？”
“他走了。”
“什么？！”
“他走了，到黄老师家去了，去当你去了。”菜帮子还是一脸坏笑，憋不住地笑。
“什么意思？”明仔还是不明白。
“还没懂？齐浩然走啦，到黄老师家去了，他现在的身份呀，是你，是东方明！”
明仔这下彻底傻眼了：“老天爷！”
菜帮子补上一句：“对了，告诉你吧，那个黄老师好像也没有认出他来呢，要不然齐浩然早就回来了！”
明仔一下子坐在那儿，手里捏着那张纸片儿，两眼发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