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后，老余载着明仔来到了黄老师家的小别墅面前。
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一个小男孩儿正在和一对老夫妇打羽毛球。
风把那男孩儿清脆的笑声一阵一阵地送过来。
明仔下了车，和老余慢慢地走了过去。
老余站在镂空雕花的大铁门外，透过那些累累垂垂的爬藤植物望着齐浩然，望着他挥着球拍跑来跑去，望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在夕阳下闪光。
他在笑，他在奔跑，他很快乐。
五年了，老余很少看见这个少年脸上有过那样的笑容：开朗、明亮、自由自在。
五年里，他看得最多的是他的苦恼，他的辛苦，他的负重。而现在，在那两个和蔼可亲的老人面前，他才真正还原为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儿。
齐浩然大声叫着：“奶奶，你跑呀！你跑起来呀！你别老是捡球！你都变成球童了！”
那老人——黄老师的母亲显然已经累了，但还是兴致勃勃：“来吧，我就不信打不赢你！想当年奶奶可是体校的业余教练，打不赢你，笑话！”
齐浩然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行啦！爷爷，奶奶不中用了，你上！”
爷爷坐在轮椅里，看样子他刚出院不久，他笑呵呵地说：“我上？我坐在轮椅上跟你打？”
“那你们两个都上！我们来个单双混打！我一个人对你们两个！”
“好啊！等爷爷病好了，那时你就不是对手了！”爷爷挥挥手。
齐浩然笑得更开心了：“好啊！谁输了谁请客！晚上去吃火锅！”
“好，一言为定！”奶奶挥着球拍。
老余看了一会儿，场上那个少年的快乐感染了他，他眼里也不自禁地带上了一抹笑意。他回过头，呆了一下：明仔双手攀着铁栏，出神地望着那两老一小，嘴巴微微地张着。
老余想说什么，明仔转过身来，背靠着墙顺势滑坐下来，目光茫然：“他已经在这儿了。”
“看上去，他很快乐。”
“是的。”
“原来做明仔那么开心？”明仔茫然地望着远处。
“对呀，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那么高兴，那么无忧无虑，真的！我在齐家都工作五年了，五年里我很少看到他笑过，可怜的孩子！瞧，明仔，齐浩然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变成你。”
“可我……我自己从来没觉得我可以……活得那么开心。”明仔望着他，“余叔叔，我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原来站远一点看自己，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
“别这样，其实你一直过得不错，孩子。你一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还有一个很棒的老爸。”老余说。
“对！”明仔高兴起来，“我爸爸才不像齐浩然他爸呢！还有我妈！怪不得齐浩然想变成我！”
“对呀，”老余笑笑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们这个游戏了，偶尔换一下确实有意思——明仔，如果我像你这么小，那我就来玩一下！有趣，太有趣了！”
明仔瞧着他：“你也这样认为？”
“嗯，这是一个大胆的冒险，男子汉嘛，不冒险怎么能算是男子汉？”
明仔转过脸，又去看场上，奶奶已经被齐浩然打趴下了，坐在草地上直喘气。齐浩然得意扬扬地晃着球拍：“不行了吧？认不认输？”
“好好，奶奶认输！不过明仔，你得让我歇会儿再说！”奶奶拍了他一下，“坏小子，累死我了！快给我水！”
齐浩然答应一声，跑过来端放在凉亭下的水，一眼就看到了铁门外叉着腰戴着墨镜的老余，他再往旁边一看，呆了一下：那里坐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男孩，那是明仔。
等到把两个老人都扶进屋，齐浩然跑了出来，明仔已经和老余坐进了车子里。
齐浩然钻了进去，哈哈一笑：“你们来了？”
明仔抱着手，也不看他：“很爽吧，明仔？”
“爽，太爽了，真有趣！”齐浩然快乐地搓着手，“扮演你太容易了，不用看书，不用学习，不用打球，不用练琴，就是一开心的傻瓜！每天混吃混喝，到了晚上洗洗睡，太好了！太舒服了！”
明仔撇撇嘴：“你把我当成猪了。”
“对呀，我就是想过猪的生活！我这才叫度假呢，现在不是暑假吗？”
“那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你的角色太难了！”明仔叫起来。
“难点才好玩嘛，富有挑战性！”
“你是不是真想玩下去？”
“想呀！太想了！真人秀耶！天天打电动，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再说了，有老余在，老余可以给我们当证人！他也可以做裁判，看看在这场游戏中，谁演得好！”
老余握着方向盘，说：“我才不参与小孩子们的游戏呢。”
“很好玩的，余叔叔！”齐浩然热烈地望着他。
老余哼了一声，不开腔了。
明仔闷了一会儿，也不说话。
齐浩然望着他：“喂，你是不是怕了？”
“我怕？”明仔转过脸来对着他，指着自己鼻子，“我怕？”
“那你怎么不敢应战？”齐浩然挑挑眉毛，“再说，我爸我妈都没认出你来，老余也不会揭穿我们。”
“我是——我是没时间了，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我要回榕树村。我真正的老爸老妈还在那儿等着我呢！”
“那有什么难的，到时候我们再换回来不就完了。”
“真的？”
“真的。”
“你实话告诉我，”明仔困惑地望着他，“齐浩然，做一回明仔，真的很快乐吗？”
“对，很快乐！”齐浩然使劲点头，“我从来不知道，我还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有另外一种生活——我还想跟你一起回榕树村呢！”
“那好吧，”明仔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那就开始吧！看你那么兴致勃勃的，我不跟你换也太不够朋友了……我妈说过，当别人求你的时候，得帮着人家……不过，你总得把你平常都干些什么、喜欢什么、想些什么告诉我吧，要不然我怎么演你呀？”
“你同意继续了？”齐浩然大为高兴，“行，你也把你的事情告诉我，我才不会穿帮——我们交换情报！不，交换大脑！”
“你们家的情况太复杂啦！”
“没问题，我告诉你，你只要搞定了老K，就什么都搞定了。”
“不成，你妈妈回来了，那个皇后。”
“哦，我把她搞忘了，”齐浩然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着她了。对了，她怎么样？”
“告诉过你了，就一皇后，走路不看路，身上跟我奶奶的大香袋一样，香死人。”
“哦，还那样，没变。没关系，她一般不管你的。她忙得很，没时间管你，就像她当年没时间管我一样。”
“那你也得给我讲讲她的一二三嘛，不然我怎么对付四五六？”
“行。”
“还有那个藤尾，对了，她跟你是什么关系？你妹妹？她好像很怕你。”
“那个人？那个人你就不要管她了。”齐浩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她是你妹妹呢！”
“那是我们家的麻烦，你不要管她！”齐浩然说，“妈妈让我从小就不要管她，我都习惯了。”
“可是……”
“可是什么呀，家里那么多人，吴妈、小丽、老余，他们会管她的。”
晚上，明仔静静地站在齐浩然的妈妈面前，垂着手，屏声敛气，半点都不敢动。
妈妈躺在那张大大的湘妃榻上，腿上慵懒地放着一本外文书，抬起头望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不，不对，浩然，腰挺直。”
明仔把腰板挺得更硬了。
“不对，还是不对，你不能像块石板，你要自然，自然地呼吸，自然地站立——一个贵族，一个有教养的人，给人的感觉不是绷出来的，而是天生成的。你得养成习惯，知道吗？——又来了，不要绷着，动作举止一定要优雅……不行不行！你的礼仪老师得换，这也太不正规了！国内就是差劲，连个真正的礼仪老师都找不到！”
明仔觉得自己的背都疼了。
“当初我就要把你带到国外去，你爸爸不同意，这下好了，弄成个土包子！”妈妈皱着眉，“看来你的形体也得重新练练，得扳过来！躬腰驼背，什么形象！更谈不上气质了！浩然，妈妈一定要把你培养成一个真正的贵族！你的课都得重新排，老师也统统换掉！不行就我亲自来！浩然，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你是我们所有的希望，知道吗？妈妈为了你，放弃了国外的生活和工作，你得像个样子，知道吗？”
明仔偷偷看了看老余，那个人站得比他还直，就一电线杆子。
“好了，我累了，你出去吧！”妈妈说。
明仔跑到大厅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余看了看手表，说：“现在，离上钢琴课还有半小时，你有半小时的时间自己支配。”
明仔抬起头：“半小时？”
“对，在这半小时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哦耶！”明仔欢呼一声，转眼看到藤尾推着轮椅在外面走廊上经过。
他跑过去替藤尾推轮椅：“你想不想出去玩一下？我推你！”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藤尾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子，脸上充满惊疑和不信：“你说什么？”
“我带你出去玩！你很少出去吧？”
“不不不！”藤尾急忙摆手，“不行的！”
吴妈走了过来：“少爷，你推不了她的，轮椅太重了，你从来没有推过她……”
明仔说：“这有什么呀？我能行！难道你们天天把她关在屋子里吗？你们没看见吗，她都快长霉了！”
“哥！”藤尾叫了起来，“我不用出去的，我在家里就很好……”
吴妈说：“少爷，你今天是怎么啦？你要是闷，自己出去玩就是了，让老余陪着你去……”
“不行，我今天非要推她出去！藤尾，你想不想出去？”
“我……”藤尾看看大门，又看看大家，咬着牙不吭声。
“那我们走吧！”明仔走到她面前。
吴妈抢到他面前：“少爷，这个……”
明仔盯着她：“怎么了？我带我妹妹出去玩，有什么不可以吗？”
“可是……”吴妈看来颇为不爽，但还是让了一步，“那好吧，那让阿龙跟着你们。”
“不要！”
“这是底线！”吴妈虎着脸。
明仔知道这样争下去也没个好，只好答应了，回过头来望着一直垂立在走廊下的阿龙：“走吧，电线杆子！”
阿龙不动声色地跑了过来。
明仔推着藤尾，慢慢地在一条林荫道上走着。路两旁是高大的银杏树。那树叶铺天盖地地垂下来，美丽极了。
那个戴着墨镜的阿龙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现在，我有些相信你真不是我哥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藤尾突然说。
“啊？”明仔吃了一惊，“为什么？”
“哥哥——我哥哥他从来没有推我出来过。”藤尾平静地说。
“哦……”明仔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是我哥哥。”
“如果——如果你喜欢，就那样吧。”明仔说。藤尾说话和微笑的神情让他想起阿秀，连她腮边的那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都那么像。不知道阿秀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麦子黄。他们俩要是知道了明仔眼前正在干的事，不笑死过去才怪。
明仔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藤尾立刻问道。
“没有，没有，我很好。”明仔没想到她那么敏感。
“你——你好像变了好多。哥，你在外面遇到什么神奇的事情了吗？”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神话故事看多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这次回来，和以往很不一样……哥，你读过《阿拉丁神灯》的，对不对？你想不想要一盏阿拉丁的神灯？”
“那当然，谁不想要呀！”
“我要是有一盏阿拉丁的神灯就好了！”藤尾神往地说，“那就可以实现我的愿望了！”
“你的愿望？你有什么愿望？”
“我有好多好多的愿望……”藤尾叹了口气，“可能就是太多了，所以一个也实现不了。”
明仔说：“我知道——你有一个愿望肯定是我知道的。”
“嗯？”
“你想不想站起来，不要轮椅，像我一样奔跑，一样跳跃？”
“啊？”藤尾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不不，那怎么可能呢？我两年前就坐在轮椅里了！我站不起来的！”
“你试过要站起来吗？”
“我当然试过！我试过一百回、一千回了！”藤尾转过脸去，泪水又出来了，“你根本不懂，你竟然说我没试过……”
“我问过余叔叔了，他说你是有希望可以站起来的，你要有信心……”明仔讷讷地说，“听说你是在车祸中受伤的，主要是神经受了损伤，余叔叔说，大夫告诉过他，你还可以重新再站起来，恢复行走能力……”
“站起来？”藤尾对他挤出一丝笑容，“没有人希望我可以站起来，没有人——你知道吗？”
明仔更迷惑了：“怎么会？”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在这个家里是什么身份！”藤尾自己推着轮椅往前跑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大声说，“好像你真的不是我哥哥！”
明仔摸摸脑袋，满脸不解：“藤尾，你怎么啦？你别走啊！”
藤尾不理他，独自推着轮椅往前冲，不想却碰到了一道小坎，过不去了。她负气地大力推着，轮椅还是不动，她停下来，疯狂地捶打自己的双腿。阿龙见状，赶紧走过去想帮她，藤尾抬起头满脸是泪地对他喊着：“不要你！不要你！谁都不要帮我！我讨厌你们！”
阿龙只好木头一样站着。
明仔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低声说：“藤尾，别这样，哥哥推你回去，好不好？”
藤尾透过泪雾看着他：“你真是我哥哥吗？”
明仔肯定地点点头：“当然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