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当铺遇旧
鼓楼西大街“恒舒典”,生意盈门。账房内李先生带了几个伙计将算盘珠拨弄得噼啪作响。高高的柜台前,时不时传出王朝奉略显尖利的叫喊声:“收进鎏金嵌宝铜壶一件,支银五十两。”这边负责出纳的伙计随之应和一声:“好嘞,支银五十两!”又听得王朝奉向柜台外的客人道了一声:“这是库平银五十两,这位爷,您收好来着。”那来人便道:“多谢掌柜的看顾。”一时千恩万谢地去了。又听得王朝奉喊了一声:“下一位。”又一位来客站在柜台前,举了手儿将一件包袱递了进去。这边王朝奉打开包袱瞧了瞧,便又习惯性地喊道:“收进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破皮烂袄一件!支银——”忽听得一声低沉的呵斥声:“混账东西!没听见姑爷平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吗?从今儿起,不许再说‘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这些鬼话,懂了吗?谁要再说,我跟谁急!”这里王朝奉赶紧回头望了望,见二掌柜匡善仁立在身后怒斥,赶紧闭了嘴,跳下高椅,垂手侍立。一时,匡善仁拿着腔儿训斥:“说了多少次了,姑爷要你们账实相符、账实相符,你们都是被驴踢了脑子,听不懂人话吗?赶紧儿的,给我按姑爷的意思办!”王朝奉红了脸,只能重新坐上高椅,改口喊道:“收进八成新上等皮袄一件,支银六十两!”账房李先生与几个伙计面面相觑,也只得低了头,继续各自做活儿。这边出纳伙计也只能有气无力地跟着喊道:“支银六十两。”来客从柜台上一把拿过银子,道了声:“谢过掌柜的。”捂了嘴儿笑着去了。隔了一道帘子,贾宝玉正坐在里间歇息。但见他品了一口枫露茶,叹息道:“哼,铜臭熏天,锱铢必较!这样儿的日子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儿。”说着,将两块棉团塞入耳中,又顺手拿起一本《邯郸梦》,看将起来。此时看的乃是《扫花》一齣,可巧儿读到那吕岩唱的一支《红绣鞋》,但觉妙绝好辞、口香齿馨,嘴里便不觉跟着哼唱起来:“趁江乡落霞孤鹜,弄潇湘云影苍梧。残暮雨,响菰蒲。晴岚山市语,烟水捕鱼图。把世人心闲看取。来此已是岳阳楼,不免沽饮一壶。”一时,匡善仁掀帘进来,打了个千儿,口内便笑道:“请姑爷的安。姑爷唱的好曲文呢。”宝玉回过神,掏出耳中棉团,忙问道:“你也知曲辞?”匡善仁笑道:“回姑爷的话,小的没读过几年书,也不知甚么词啊曲的。只是适才听姑爷哼的好听罢了。”宝玉笑道:“怎么个好听法?”匡善仁笑道:“听来竟是有一股子仙气儿在里面呢。”宝玉便笑道:“厉害!厉害!想不到这市廛之中,竟还有你这么一个知音呢。”因又问道:“前儿给冯家支的三百两,你可是送去了?”匡善仁回道:“都送去了。只要姑爷交待的事儿,小的从来都是立马照办!”宝玉又道:“那韩家的二百两呢?”匡善仁笑道:“这也交到那边冯大爷手里了。冯大爷说了,他自遣人给韩四奶奶送去。”宝玉道:“这我就放心了。你是知道的。前儿冯家、韩家都被抄了,冯大爷那边倒还稍好,只是韩四爷想不开竟是去了,韩四奶奶正急等着钱用呢。”匡善仁笑道:“姑爷真是大慈大悲的好人儿。我看,这天下第一善人,非姑爷莫属。”宝玉正欲发话,忽听帘外吵嚷起来。只听王朝奉吼道:“你爱当不当。这当头,二十两也不值。不要就上别家去!”那人竟带着哭腔说道:“掌柜的,行行好吧,就给我当八十两吧。我爹才死,我娘正等着这笔钱急用呢。”又听得李账房发话道:“不对吧?马七爷,年前儿你才说你爹死了,怎么你爹又死了一次?”这边马七爷哭道:“我娘改嫁了,我后爹也死了。”这边王朝奉怒道:“赶明儿你娘要是再改嫁个几回,难道还要我们再照应你几次不成?”马七爷越性哭得撕心裂肺:“好心的爷儿们,你们权当可怜可怜我罢。”哭得宝玉心中不忍,忙掀帘出去,说道:“王大哥、李先生,这次你们就给他支八十两罢。”王朝奉、李账房并几个伙计只是低头垂手,站着不动。匡善仁一把掀开帘子,呵斥道:“你几个哑巴了?姑爷叫办的事,怎么呆着不办?”几个人只是不语。匡善仁越发动怒,吼道:“你们自己说,咱恒舒典姓啥?难不成跟着你们姓王、姓李?”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咱恒舒典姓薛!”但见一个小伙计搀扶张德辉蹒跚进来。只听得张德辉对贾宝玉说道:“姑爷啊,这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啊!姑奶奶千叮万嘱,您老怎么都忘了?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虽说咱不敢狠心作恶,也要防了被人欺瞒不是?”宝玉颇不耐烦地说道:“世伯的话,我记得牢靠着呢。”因又向匡善仁说道:“我见这位爷哭得这般难受,怎么就像欺瞒咱们的?”复又向张德辉说道:“世伯,我想着,人总该有些慈悲心来着。咱们虽不能兼济天下,眼见着别人有难,不帮也说不过去不是?”匡善仁忙道:“对,对,对!姑爷说的很是,咱开铺子的就该慈悲为怀嘛。我看大掌柜是一心钻钱眼儿里了,眼里只有生意,没有仁义。”张德辉怒道:“匡三儿,少跟你八叔来这一套。你的老底儿,你八叔岂有不知的?当初是你引着大爷在外面胡羼,而今又来祸害姑爷!”匡善仁道:“大爷是大爷,姑爷是姑爷。姑爷这般聪明灵秀的人儿,怎是大爷可比的?姑爷现就在这儿,您老给评个理儿,咱们两个究竟谁是祸害?”宝玉忙道:“世伯上了年纪了,是迂了点儿,心意还是好的罢。”张德辉气得直跺脚,叹道:“天啊,天啊,我这老背晦的真是瞎了眼。当初老爷要撵你的时候,我居然还劝着、拦着?早知有今日,我,我——咳、咳、咳,姑奶奶呀,我怎么跟您交代去啊!”匡善仁便笑道:“八叔,我看你老倒真是背晦。成日家姑奶奶长,姑奶奶短,你眼里还有姑爷没有?今个儿当着姑爷的面儿,我实话告诉你,咱恒舒典如今是姓贾,不姓薛!你仗着姑奶奶又怎样?姑奶奶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儿,懂什么生意?就是今儿你把姑奶奶请了来,她也得乖乖地听姑爷的不是?既然入了咱贾家的门儿,自然是咱贾家的媳妇,在咱姑爷面前还敢摆啥当家奶奶的谱儿?”“你——”张德辉用手指着匡善仁,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先生见情势不好,赶紧道:“大掌柜,消消气。咱不跟二掌柜斗嘴。库房里那些个当头,还等着您老去查验呢。走,咱这就上库房去。”因扶了张德辉去了库房。匡善仁忙递了个眼色给丁七爷。这丁七爷跪在地上越性哭号起来:“少东家,您老菩萨一般的人儿,就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连死了两个爹的苦命人儿吧。”哭得贾宝玉益发不忍,少不得发话说道:“匡三哥,这事儿就听我的,支了八十两与他罢。”匡善仁忙道:“好嘞。”又向王朝奉等发话:“你几个赶紧支银子去。”这边丁七爷从王朝奉手里领了银子,又向宝玉磕过头,一时去了。王朝奉便又在那柜台上喊着:“下一位。”登时进来一个年轻的哥儿,掏出一只金表,往那台面儿上一搁,只说是:“也不拘个什么价,随意当了吧。”这王朝奉正要发话。那哥儿忽转头向宝玉喊道:“宝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宝玉定睛一看,原是故人,忙道:“若兰兄弟,怎么是你?”匡善仁在一旁问道:“姑爷,这可是您老的旧人不是?”宝玉点了点头。匡善仁忙打起湘帘:“姑爷,这位爷,您二位里面慢慢聊。外面有我张罗着呢。”宝玉点了点头,便邀了卫若兰进了里间坐定。这卫若兰便笑问道:“宝二哥如今不在那大观园里调朱弄粉,竟到这恒舒典来广开财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贾宝玉便道:“惭愧,惭愧,我何曾会这些将本逐利的营生,还不是被你嫂子给逼的?这原是她家的产业。只为薛大哥去了,无人经营,这才托我管着。如今我倒是勉为其难呢。不过借此治生,也兼做些‘覆焘群黎’的事情罢。”卫若兰笑道:“宝二哥大才,又得宝二嫂子襄助,怕不日便成陶朱公第二呢。小弟佩服之至!”宝玉便道:“云妹妹在你家可还安好?怎么好几年你二人都不带信儿过来?你嫂子前儿还跟我直念叨着呢。昨儿我听冯大哥说起,令尊大人已转任了四川总督,早携了家眷上任去了。怎么你没去四川高就,反倒跑到我这小店里当起东西来了?”卫若兰叹道:“真是一言难尽呢。”说着,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因又说道:“那年家严在南直隶任上认了戴老内相做义父不是?只为云妹妹不合当庭说了一句‘太监干儿子真不是人做的’,家严、家慈竟是雷霆大怒呢,强逼着小弟休妻。宝二哥你是知道的,那史家早便是抄没了的,云妹妹又没个去处。小弟我又岂肯做那负心之人?少不得带着她离了家悄悄出来,正四处流寓呢。以往只听人讲‘长安城里遍地是黄金’,便寻思着回京里谋生容易些。等好容易回来了,才知道这米珠薪桂的,竟是‘居大不易’呢。如今我也没脸回去,只得上这里当东西来着。早知是宝二嫂子的产业,我也就不来麻烦二哥了。”宝玉道:“怪道你不去你家的泰昌典,却到我这恒舒典来了呢。”又道:“你既有难,何不来找我?你嫂子也是个热心的,况从小便最疼云妹妹,成日家跟我说不得云妹妹的音讯,正日日悬心呢。你既然来了,你二人倒不如就此搬到我那里长住,让你嫂子也高兴高兴?”卫若兰道:“使不得,我二人这事儿可千万别告嫂子知道。”宝玉不解,忙问道:“为何不可让她知道?”卫若兰便叹道:“宝二嫂子可真是天下少有的仁善人儿,那年史家被抄,云妹妹的嫁妆还是她一手置办的呢。你看这金表,都原是她的旧物。我二人亏欠她的已多,怎好再让她为我们担忧?所以,云妹妹说了,咱要混不出个人样儿,便不见你们。只是今日可巧儿遇着了二哥,也烦请二哥千万守口如瓶,莫要告诉嫂子知道才好。”宝玉便道:“瞒了你嫂子也罢。只是你既然遇着了我,这个忙我肯定是不能不帮的。”因又喊道:“匡三哥,赶紧在账上支三百两给卫姑爷带去。”匡善仁忙答应了。卫若兰忙不迭地作揖打恭儿,说道:“宝二哥、宝二嫂子真是恩同再造,等小弟日后发迹了,定当厚报呢。”宝玉笑道:“什么报不报的。你我兄弟一场,还说这话?你嫂子虽不知情,若是知道了,想来也是不图你们回报的。只是你放心,今天这事儿我不说与她知道便是了。”一时卫若兰领了银子去了。忽见张德辉掀帘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件女袄。只听那张德辉说道:“姑爷呀,不是我说您。老奴在这个行当儿干了一辈子,还真没见过像您这般不把银子当钱的主儿。昨儿冯家支三百、韩家支二百,今儿个又让个姓卫的巴巴地支走三百。您老便不心疼银子,怎么着也不想想姑奶奶家祖上留下这点家业不容易?”宝玉一听便十分不耐,说道:“银子,银子,那银子便是你的命不成?你们这等买卖人眼里还有仁爱大义没有?真真跟那禄鬼国贼一般可恨可杀!”张德辉便道:“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没有姑奶奶家的银子,姑爷难道喝西北风去?”又抖了抖手中的女袄道:“姑爷自己瞧瞧,这样的当头,也值六十两收进来不?”宝玉瞥了一眼,果然见那皮袄上到处都是蛀洞。只听得张德辉又道:“别家的当铺,凭你是八成新的上等皮袄,也该比照着‘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的价儿,支个二十两算顶天了。姑爷倒好,真真儿的‘破皮烂袄’,倒要全价收进来当宝贝。此样的当头,库房里满眼皆是。姑爷真是嫌姑奶奶的银子没地儿使处去?”说的宝玉一阵脸红,正犹豫着如何答话,忽见匡善仁进来骂道:“什么姑奶奶的银子?姑奶奶整个人儿都是姑爷的,她的银子还不是该由着姑爷使来着?”张德辉怒道:“混账东西!有你这般瞎掰胡扯的没有?”匡善仁道:“我瞎掰胡扯?你不过是仗着姑奶奶的势力,处处辖制着姑爷罢。姑爷在那府里从小到大,这个哄那个劝的,好不容易自己做回主,偏你拦三阻四。难道你就指望着姑爷一辈子跪在姑奶奶的裙子底下不成?”张德辉益发大怒,怎奈越怒越是讲不出话来。这边只听着宝玉发话道:“世伯年纪大了,也该回家歇着了。匡三哥,你叫账房再支一百两给世伯家用去。”匡善仁喜道:“小的这就赶紧去办。”又道:“大掌柜的,姑爷都发话了,你还不赶紧走人?”张德辉闻言,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跺着脚儿哭道:“天哪,天哪,姑奶奶呀,老奴无能啊,竟然弄成这种局面!”说着一边哭,一边蹒跚着走了出去。这边匡善仁笑道:“小的知道姑爷的心思,要做大事呢,又怕姑奶奶这些个私人儿在后面嚼舌头。”宝玉道:“依你看,又该怎么办?”匡善仁只诡秘一笑,说道:“前儿咱铺子里不是卖皮货得了些银子么?再外加些货款,今儿个都尚未入账。依小的之见,还是索性不入账的好。姑爷不如将这些银子一并交与小的营运,不仅省了姑奶奶的人嚼舌头,小的还能给姑爷额外生些利息。便再接济些个冯家、韩家、卫家甚么的,也都够了。”宝玉道:“你还有额外生财的法子?说来听听。”匡善仁道:“自然是放印子钱来得快。”宝玉道:“使不得,重利盘剥,律所严禁。你没见以前琏二奶奶来着?”匡善仁笑道:“姑爷只管放心,咱不取那样高的利,只合着律例便是。”宝玉只是低头不语。匡善仁便问道:“二爷只虑着不可刻剥穷民不是?”宝玉点了点头。匡善仁说:“这好办。咱只放款给那起子营谋上任的官爷便是。这起子‘禄蠹’的不义之财,不赚白不赚!我知姑爷平素最恨这伙子‘禄鬼国贼’。到时候,咱破他们的财,只成全姑爷的事业。这不就是常言说的‘一箭双雕’的法子?”宝玉点头叹道:“你说的原也有理,且交与你先这么办着罢。”正说着,忽见李账房进来禀报:“姑爷,不好了,大掌柜下台阶时摔倒了,竟是人事不醒呢!”宝玉忙随了李账房出来,见张德辉躺倒在台阶上,昏迷不醒,王朝奉正准备扶他起来。宝玉忙一个箭步跑过去,扶住张德辉,果见他双目紧闭,早失去了知觉。宝玉忙问:“请过大夫没有?”王朝奉答道:“还没有呢。”宝玉喝道:“还不赶紧请去!”一边抱住张德辉,哭道:“世伯,您醒一醒啊!”张德辉此时自然是毫无反应。宝玉只觉自己眼前一片空白,少不得嚎啕大哭道:“世伯,世伯,您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宝姐姐交代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