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运败力竭
薛家院正堂,薛宝钗隔了帘子,正与太医张友士讨论王夫人的病情,麝月、秋纹二人在宝钗身后侍立。只得听张友士说道:“看得老夫人这脉息,左寸关浮散,右寸关沉滑而数,两尺细弱如丝,沉取尤甚。再观老夫人面色,青黄而滞,痰壅愈盛,此皆为症势垂危之象。晚生粗鄙下士,才疏学浅,实已无力回天,惟勉拟生脉化痰之法,或以冀万一。不知二奶奶以为然否?”说毕,递上所拟药方。宝钗看过,深叹一口气,乃说道:“先生所言甚是,原高明得很。只是太太病到如今这个地位,也惟有按先生的方子先治着,只愿佛祖保佑罢。”张友士便起身道:“二奶奶有事先忙,晚生这便告辞了。”宝钗只得说道:“秋纹,安排墨雨他们送送先生。”一时,秋纹安排去了。麝月便回道:“禀奶奶,前儿恒舒典账房李先生已请到,正在外面候着。”宝钗道:“赶紧请李先生进来。”又道:“可巧儿二爷今儿个也在,把二爷也请来罢。”麝月答应着,安排去了。一时,李账房进来请过安,在客座上坐定。贾宝玉也从自己房中赶来,只在李账房对面儿的客座上坐了,垂着头儿不敢正眼看人。宝钗便向李账房问道:“铺子里的各项物什儿可都盘点完毕了?”李账房回道:“回姑奶奶的话,都清点完了。”宝钗便道:“先生不必拘谨,都是咱自家人,我不会偏私护短儿的。你只如实说来便是。”李账房便道:“回姑奶奶的话,此次盘点,小的们查得库房现存各项当头、铺里各项物什儿,共计值银五千三百余两。铺面、宅院如今都折变了,共计得银三千二百余两。两者合计资财是八千五百余两。现铺子里欠债九千一百余两,扣去全部资财,倒有六百余两欠账来着。”宝钗道:“去岁盘点,尚有资财多少来着?”李账房道:“扣去欠账,去岁尚有净值五千余两。只为姑爷接手以来,开销日繁,所收当头又多不足所值,故此亏空甚巨。”又道:“禀姑奶奶,还有一事。小的们前儿又查得有十数笔货款并未入账,合计有三千余两。当时是匡掌柜凭了姑爷的手条领去。如今匡掌柜那边人去楼空,早不知去向。姑奶奶欲知这些个银子的下落,还是问姑爷的好。”宝钗便向宝玉说道:“二爷可曾知道这些个银子下落?给李先生说说罢。”忽见贾宝玉扑通一声扑跪在地,哭号道:“宝姐姐,宝玉对不起你呀,我都是被那个匡善仁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啊。”一边磕头,一边哭喊着:“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宝玉该死,宝玉该死!”宝钗便不理他,只向李账房说道:“我家如今运败势倒的光景,先生是看到了。虽说人事如此,毕竟天心难违。只可愧者,诸位伙计辛辛苦苦效力一场,竟没得个好结局。我心实在过意不去。麝月,从账上再支五百两给先生带去,让伙计们都贴补贴补家用去罢。”李账房赶紧跪下磕头谢道:“姑奶奶真是大德大义之人。我等无以为报,惟求菩萨保佑姑奶奶、姑爷罢。”宝钗便道:“铺子既已折变,还有些善后之事,就拜托先生费心了。”李账房应了,跟随麝月领了银子,一时去了。宝玉只跪在地上哭喊:“宝姐姐,我知道错了,你怎么打我、罚我都行,只别生气不理我!”宝钗便冷冷地说道:“我怎敢打二爷、罚二爷呢?二爷可是我的夫君呢。我没本事,败光了家业,二爷不打我、罚我,我这会子倒是觉着诚惶诚恐的呢。赶明儿二爷一纸休书把我休了,我也怨不得二爷,自己一根绳子吊死算了。”宝玉哭道:“宝姐姐,你从来不讲这些歪派话的呀。”宝钗冷笑道:“二爷说的对呢,我讲了歪派话,我有错!原该被二爷训导来着。只可惜有的‘正派’人干出的事情,让人看着那才觉着忒‘正派’呢!”一时又吩咐道:“秋纹,你二爷也哭累了,你赶紧儿的,扶了你二爷回房歇息去罢。”这里宝玉哭哭啼啼地被秋纹搀扶回了自己房间。麝月又来回道:“奶奶,老爷已经到京了,李大哥有要事禀报。”宝钗道:“赶紧请他进来。”李贵一进来便跪下禀道:“禀二奶奶,昨儿老爷回京,刚一入城便被慎刑司的人带走了。说是要治老爷一个渎职之罪呢。老爷现押在刑部狱中,那边慎刑司的人说了,先拿五千两补赔银子出来,不然就要逐日枷号追比呢!”宝钗闻言不觉大惊:“那瞿塘滟滪滩不是险滩么?怎用得着这么多补赔银子?”李贵道:“奴才已经打探清楚了,老爷的案子,上面定的是玩忽职守、平水沉铜。”宝钗便怒道:“难道这刑部衙门便没王法不成,明摆着的险滩也要强定个平水?”李贵便压低声音回道:“这小的也悄悄问过老爷的几个师爷、长随了。这事儿应是老爷得罪了人的缘故。”宝钗问道:“老爷因何得罪人来着?”李贵道:“他们说了,老爷不合随了梅老翰林参劾那云南转运使勾结沿途州府伪作沉铜,打捞私卖的事情。这不仅参不倒人家,自己倒招了祸不是?”宝钗不由得大怒,恨恨地说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好一个清宁世界,都被这起子横行‘螃蟹’给弄坏了!”李贵便磕了个头道:“奶奶还是先别管这世道如何,只设法救老爷要紧!”宝钗定了定神,便道:“可不是?我可是气糊涂了。事到如今,还是先凑银子救老爷要紧。”凝神寻思半晌,只想着:“如今家倒业败的,拿什么救老爷来着?”忽然得了主意,便向李贵说道:“李大哥一路辛苦,先歇着去。救老爷的事,我自有安排。”这里宝钗正准备唤麝月进来安排。忽见秋纹急急忙忙跑来,口里嚷着:“奶奶,大事不好了,二爷在房里上吊自尽了呢!”宝钗登时唬得面色如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又见麝月跑来,喊道:“奶奶先别急,二爷已经救下来了。”宝钗这才长舒一口气,道:“走,赶紧瞧二爷去。”一时,回到自己的房中,见宝玉倚在贵妃椅上,半昏半醒,脖子上还有一道红红的勒痕。宝钗但觉心痛不已,忙赶上前,一时情急,也顾不得下人在场,便一头扑倒在宝玉怀里,痛哭道:“二爷呀,你怎么要走这条绝路呀?都是我不好,是我‘利欲熏心’,硬逼着二爷去铺子上。是我一时糊涂,没体谅着二爷。二爷只怨我、打我好了,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二爷要是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呀?如今我什么也不求了,只求二爷好好的。那年我说过的,不管我到怎样地步,我都情愿养着二爷。只看在我服侍二爷这些年的分儿上,可怜可怜我罢!”一时宝玉醒了,便抱住宝钗哭道:“宝姐姐,你别再替我担责了。是宝玉不好,是宝玉祸害了这个家!”宝钗哭道:“不,我不怨二爷,只怪我命苦,带累坏了二爷。”宝玉亦哭道:“不怨姐姐,是宝玉无能,害苦了姐姐。”说着,替宝钗拭泪。这里宝钗又拿出手帕替宝玉轻轻拭泪。一时,宝钗拉了宝玉的手儿,款款说道:“二爷呀,你可知道,咱们家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了呀。太太眼见着就要走了,老爷今儿个又遭人陷害,急着一大笔银子使。也怪我没能耐,不能再挣出几个铺子来,这个家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呀!”说毕,又是热泪直流。宝玉只垂着自己的腿,骂道:“都是宝玉该死,宝玉该死!上不能救老爷、太太,下不能替姐姐分忧,竟只是给家里惹祸添乱!”宝钗忙哭着劝道:“二爷切莫如此呀!天塌下来,自然有人顶着。咱们也有两只手,哪里就饿的死了?古人云:‘天无绝人之路。’再苦、再难,咱咬着牙也能挺得过去的呀!”因又说道:“从今往后,咱家可就要过苦日子了。我只怨我没本事,要让二爷受委屈了。我只盼着二爷好好儿的,我便出去讨饭也绝不会让二爷饿着。只求二爷千万不要再寻短见儿了呀!行不行呀,二爷,我便求你了!”说着,便又哽咽抽泣起来。宝玉便哭道:“好姐姐,我都答应你。是我不好,惹姐姐伤心难过了。”宝钗便擦干了眼泪说道:“只要你我夫妻一心,这世上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二爷呀,你可懂了?”宝玉点了点头:“宝姐姐,你的苦心,我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