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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12年10月6日,按照末世论爱好者们的说法,人类就剩两个月好活的了。

早晨从四点多就开始下雨,一直持续到傍晚,雨不大,却非常黏人,下得整条街像是消防车和清洁车对撞后的事故现场,又脏又荒凉。江宇雪吭哧吭哧地拖着两个行李箱,口袋里揣着半张从小广告上撕下来的纸,纸上写着新房子的地址。

所谓的新房子一点儿也不新,上世纪初的,没翻新过——但是,这栋小楼房虽然破,比起它周围那些月租8000元起还不包物业管理费的高尚小区,破得还是很可爱的。

说回来,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江宇雪迷上了一个歌手,二是江宇雪暗恋了很久的隔壁班男生终于写了张字条给她:仁人志士黄藤酒,革命同志红酥手。

八年后的今天,江宇雪念大四,专业一般,成绩马虎,前途未卜。传统文化意义上优秀毕业生的三条光明大路:保研、嫁人、当老板——她哪个都不沾边儿。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喜欢的那个歌手开了个人演唱会,犹豫了很久订了票,而事到临头,她却决定不去看了。倒不是江宇雪突然厌倦了文艺小情歌大连唱,促使她放弃的原因,是心理素质不过关。

上午,江宇雪在宿舍打包行李的时候,偶然听说以前初中的一个男同学,要在今天结婚了——曾经写字条给她的那个。

据说,新郎新娘把勾肩搭背的婚纱照印在喜帖上,从大江南发到大江北,染红了整片华东平原——这还不算完,他们居然还要带着亲友团,携手同心地去听江宇雪最爱的歌手的演唱会!

一想到她江宇雪曾经眉来眼去过的有情人,和他法定的夫人,他们两个卿卿我我、狼狈为奸、伤风败俗……跟他们坐在同一个场子里听情歌、安之若素地悲春伤秋?是可忍孰不可忍。别的不敢保证,江宇雪心头的惆怅,就算隔着大半个体育场,也能轻而易举地击穿一排排无辜情侣貌合神离的心脏,把喜事变成丧事。

总之江宇雪非常不爽。

这段本应该安息在记忆中的过往,在长达八年之后,突然在江宇雪心里拔地而起,幻化成一座畸形的牌坊,那上面血淋淋地悬挂着她人生中的每一个未遂之愿,她倒过的霉、她碰到过的小人、她通不过的考试……这样那样的,一瞬间全冒出来了。

以前江宇雪觉得,忧郁能为一个人增添人格魅力,忧郁的人身上往往有很多伤疤,每一条伤疤都为他们挖掘了人生的深度。可到了今天,江宇雪亲手剥开自己这些老伤疤,才发现底下也不过都是些庸俗的可耻的笑话。

不爽归不爽,演唱会不去的话,钱就浪费了——这一张票就花了将近四个月的补助,就算扔在地上,老娘也得听个响儿!

江宇雪一攥拳头,骨节嘎巴地响了一声,瞬间,寝室里其余几个正抱着书狂看的女生齐刷刷转过头来,目露凶光。

离研究生入学考试没多久了,着魔的人也越来越多,江宇雪她们寝室里那几个姑娘就是。最近她们突然觉得,宿舍天花板上那两根日光灯管一直在发出一种超频的噪音,非常影响她们专心念书,于是就把灯管卸下来,砸烂了——砸的时候手法异常娴熟,玻璃碎得无声无息的。

江宇雪顿时产生了危机感。她相信,再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呼吸或者心跳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江宇雪赶紧从床铺上轻手轻脚地爬下来,把演唱会门票揣进兜里,把拖鞋塞进行李箱,溜了。

江宇雪推开对门寝室的门,刚想喊人,又把话咽下去了。

屋里气氛非常紧张,她们宿舍楼那个多事的宿管阿姨坐在寝室正中间,举着个小本子正在训话,周围老老实实站着三个女孩,点头哈腰的。只有靠门上铺的人悠闲自在地盘着腿坐着,跷着兰花指,专心涂完最后一个脚指甲,拧好瓶盖,瞟了江宇雪一眼,问:“干吗。”

江宇雪尴尬地站在门口,不敢吱声。

“你们到底听没听见我说话?一栋楼6层,一共108个寝室,就你们屋,总是有人夜不归宿!”宿管一拍小本子,像拍惊堂木似的。

“夜不归宿?”上铺那女孩吹了吹脚指甲盖,漫不经心地问。

“你这是什么态度?别告诉我你听不懂‘夜不归宿’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非得要我报告你们院领导,把你们的小照片贴到批评栏上呀?”

站在地上那仨姑娘,为首的一个壮了壮胆子,说:“阿姨,我们确实没……”

“哟,你意思是我冤枉你们了?”宿管眼睛一亮,战斗情绪高涨起来,“我连你们交过几个男朋友高矮胖瘦戴不戴眼镜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还记不得你们?都说艺术学院的小姑娘主意正心眼多,我以前还不信,现在看啊——”

“您别张嘴学艺术的闭嘴学艺术的,骂谁呢?”

上铺那女孩摸出学生证,翻开第一页,晃了晃,懒洋洋地说话了。

“我是商学院的。我们院今年研究生入学考试特别不乐观,上上个月劝退了一个,上个月疯了一个,我心理素质这么差,您给我这么大压力,我可连书都看不进去了。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直接找我们院领导反映——我正想找他们讨论一下前途问题……哎呀,说着说着,我这头又开始疼了……”

女孩说完就顺势往床上一倒。

戏做得很假,宿管很不服,但还是赶紧揣起她那小本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商学院是这个学校的王牌学院,有自己的独立食堂、独立澡堂,甚至独立茅房。院里的教授啊高才生啊动不动就上电视、上报纸、做项目为国争光什么的,风光得一塌糊涂。商学院的学生都很享受这种光环,他们恨不得在脑门上刻上自己的学号,恨不得踢着正步走路,恨不得连脊梁骨的几个生理弯曲都给它挺直了。当然,牛逼的学院自有苦逼之处。上个月院里疯了一个学生,据说是因为会计考试发挥得不好,他举着两把美工刀满校园追着宿管跑,一边跑一边嘟囔着“非流动负债”“盈余公积”什么的。真疯假疯不重要,那两把刀可是货真价实的、明晃晃的,割个喉管血管什么的,易如反掌。

“尤秀……你没事吧?”

几个女生看了看宿管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倒的女孩,紧张地问。

“走啦?那没事了。”尤秀应声坐起来。

“那……谢谢你啊。”

“别客气,都是自己人。”尤秀望着那三个女孩子,笑得特别慈祥。几个女孩松了口气,换衣服的换衣服,化妆的化妆,然后嘻嘻哈哈地出门了。

“你有什么事,说吧。”

尤秀躺在床上,高举双脚,欣赏自己那十个绿得仿佛发了霉似的脚指甲盖。

“说实话……”江宇雪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高跟鞋,坐下来,说,“你们的寝室文化……真让人羡慕。”

“她们要夜不归宿,我要通宵作战。互相行方便,当然和谐了。”尤秀翻了个身,一手撑着脑袋,贵妃醉酒一般笑眯眯地说,“谁跟你似的,都混到大四了,还这么窝囊。”

“……我这是以退为进。”江宇雪不太服气地回答。

“行啦行啦,知道你人穷志短的。怎么,今天就搬出去了?”尤秀指指地上的箱子。

“嗯,待会儿我寝室那几位要睡下午觉,先搬为敬。”

江宇雪嘟囔着,从兜里摸出演唱会票,说:“这张票,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处理了?你认识的人多……”

“这谁啊?他这眼睛怎么这么小?现在的歌星门槛这么低?”尤秀接过票看了看,一脸鄙夷。

“他可是上过春晚的!”江宇雪认真地为偶像平反。

“哟,春晚我只认得宋祖英。”尤秀一翻白眼。

“没她红。”江宇雪底气不足,声音瞬间小了好多。

“行了,我逗你玩的。不过我认识的那帮人,有钱是有钱,可不一定买这个账。这样吧,我打发尤先生直接拿去现场卖了好了。”

“……哪个尤先生?”

“黄头发那个。我今天晚上还有事,现在要睡了。”尤秀挥挥手。

江宇雪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尤秀是江宇雪在大学里唯一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她们俩都是金融班的,两个宿舍门对门。尤秀本来不住那儿,后来听说有三个艺术学院的女生被分配到了商学院宿舍楼里的那个寝室,她动心了,想尽办法搬了进去。因为艺术学院那帮人动不动就唱唱跳跳敲锣打鼓,今天办晚会明天搞联欢的,过得非常舒坦,进出学校跟走城门一样自在,学校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除了更年期宿管大妈,基本不会有什么人会跳出来横加阻拦。自由——这对尤秀来说特别重要,她就指着这个挣生活费呢。白天替三流出版公司校对稿子,晚上去二流KTV促销酒水,剩下的时间装一流的尖子生。尤秀家并不穷,甚至很富裕,她们家是做皮革生意的,但尤秀特别看不起自己的出身,自称从来不用家里一毛钱。用她的话说,看见自家小作坊出产的假名牌包拎在自己同学的手上,感觉非常寒碜——那些女孩子瞎了吗?穿着塑料拖鞋拎一线品牌包?谁信啊!(……)

尤秀说话时三句不离的那位“尤先生”,指的是她的男朋友——精准地说,是她众多候补男友中的一位,他们被统称为“尤先生”。

尤秀表面上非常民主,对男友“先生长先生短”的,听起来又亲切又大方,还挺传统的,实际上她根本没把他们当作举案齐眉的伴侣。前后几任男友不过是随了她的姓,这样便于管理。所以即便是江宇雪,也并不清楚尤秀每次提到的“尤先生”,具体指代的是谁。

但不管怎样,尤秀有一堆的先生,而江宇雪呢?心底那个唯一的先生已经成了别人的先生。

告别了尤秀,江宇雪拎着沉重的行李从学校出来,一路走到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掏出写着地址的那张纸,上面的字迹马上就被手心的雨水晕开了。

江宇雪的心情愈发糟糕。

就在这么一个黏稠的雨天。

而就在一个月前,她才刚刚下定决心要出国。

时间回溯。

江家的客厅里,灯火通明,其乐融融。就差江宇雪了。

江家有两个女儿,江宇雪、江圆晴,这对名字形式上好像粗糙了些——江父并不这么认为,“漫山遍野白雪皑皑”和“方圆百里晴空朗朗”的意境,一般的俗人参不透。在他眼中,自己的骨肉当然是人中之秀,机敏张扬招摇——这是大女儿;另一位则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俩人站到一起就是一幅世界名画《自由引导人民》:一个抡着电吉他似的,挥舞旌旗冲在前面;而另一个却躲在枪炮打不到的队伍的最后一排,背后还藏着塞满了干粮、瓶装水、洗面奶什么的小包袱,随时都能拔腿撤离的那种。

江父隐隐觉得,二女儿不是简单的角色。

因为他们家直系旁系好几代十几个血亲里,没有第二个像她这样慎重到接近乏味的人。

如同一大锅原本奔流喷涌的川辣火锅中漂着一段冰凉的葱,怎么煮都沸腾不起来,你拿筷子戳它,它默默地漂到一边儿去了,一星热油花都溅不出。

江宇雪那单薄而微微驼背的身影,怎么看都像是一道抿起的冷笑。

江宇雪推开门,连钥匙还没拔出来,抬头看见全家人齐刷刷地望向自己,便知这群人就等着她回来,好开这一出戏了。

江家最近刚装修过,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涂料味。毫不出奇的家具,中规中矩的墙纸,沙发布上印着一片鲜嫩的花花草草,平凡得就像是买相框时附赠的那张样板画——这要全部归功于江圆晴,毕竟装修120平方米的房子才花了2万块钱这种事,也只有江圆晴办得到了。此刻,她穿着长袖长裤的格子睡衣,系着个马尾辫,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桌前,熟练地拆掉鱼骨头,把蒜瓣肉夹到碗里,递给了身边的男人。那男人人高马大,短短的金发卷曲在额前,映衬着一对蓝灰色的眼珠。他笔直地坐在江圆晴身边,用那张标准的洋人脸对着江宇雪,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句“小姨”。

整个场面非常不协调。

江宇雪违心地点了点头,虽然她觉得自己像是听见一声波斯猫叫。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到家?”江宇雪她妈率先发问了。

“实习啊,下雨路上有点儿堵。”江宇雪不卑不亢地回答。

江圆晴放下筷子,哼了一声:“介绍你正经工作你又不去,非要去个什么破中介。”

“中介挺好的。谢谢姐。”

江宇雪洗了手,刻意坐在远离江圆晴的位置,闷声吃饭。

“也是,表现出色的话,毕业以后搞不好能直接留用呢。本科生去中介公司当业务员,听着多有竞争力啊。”江圆晴刻薄地说,她端起自己的碗,把碗里的饭菜狠狠地倒给了身边受宠若惊的外国男人。

江宇雪没理她。

“研究生考试确认了吧?”江宇雪她妈又问。

“下个月。”

“那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跟导师打过招呼了么?招生办主任姓什么?”江圆晴追问道。

“昨天刚报了辅导班。”江宇雪扒完最后一口饭,站起身,答非所问地说,“那我继续去看书了。”

江宇雪听见全家人齐刷刷地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包括她那位洋姐夫。

这位德国籍贯的姐夫,江宇雪见过几次,一次是江圆晴大摇大摆地领他去自己的毕业典礼,一次是他送江圆晴回家,再一次就是在两人的婚礼上了。婚宴上江圆晴基本没请什么亲戚,就邀了几个同学和同事。而对待她的外国姻亲,江圆晴也只是象征性地要了一套德国菜刀和一口德国铁锅,让她婆婆打包寄过来而已。最重要的是,在酒店办婚礼的开销以及目前的住宅,都是她江圆晴自己出的。这之后没多久,德国人就往江圆晴任职的公司投了一笔钱。

升职那天,江圆晴躲开父母,坐在江宇雪屋里的阳台上喝完一罐啤酒,长出了一口气。

江宇雪很清楚,这是她姐姐经历放长线钓大鱼的苦战之后,发出的胜利的叹息。即便之前在江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认定德国人是个穷鬼、江圆晴读这么多年书根本就是读瞎了的阶段,江宇雪都坚信,她姐姐才不会走错任何一步。

江圆晴望着妹妹的背影,看她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看书,故意无视她人生中这又一项丰功伟绩。

江圆晴笑了,她高跷着脚,踢了踢江宇雪的椅子,说:“你考不上研的话,干脆来我的公司上班得了。”

“哦。”江宇雪头都没回。

她们俩彼此心知肚明,继而分道扬镳。

江家两个女儿,老大江圆晴,引导人民的女神;老二江宇雪,跟随在后的群众。

面对她这位表面上光芒万丈而又古道热肠的姐姐,江宇雪一直留着些心眼,心眼攒着攒着,就变成了大秘密。

江宇雪比江圆晴小4岁,两人间有着一个奥林匹克的鸿沟。江宇雪高三第一次模拟考才得了500来分的时候,江圆晴已经结束在剑桥大学为期一年的留学,拿了优秀交换生的奖金;江宇雪好容易考上了大学,江圆晴保研了,还是王牌学院顶级专业;江宇雪连滚带爬念到大四前途渺茫之际,江圆晴嘴上已经不说“我们公司”,而在说“我的公司”了。硬要问江圆晴人生中有什么不顺利的话,大概就是她在留学期间和一个英国穷小子谈恋爱了,恋得天昏地暗的。那段时间江圆晴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要跟江宇雪炫耀个没完,说她和她男朋友是如何地相见恨晚、意气相投、眉来眼去、你侬我侬……最近他俩还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地排练《哈姆·雷特》,说到动情之处江圆晴干脆就在电话那头朗诵了起来,“我们都是些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这也是江宇雪对表演艺术充满负面印象的原因之一。

江圆晴这段罗曼史很短,就在话剧演出当天的庆功酒会上,她认识了德国人。

再然后,她就坚决要嫁给德国人了。

在江圆晴和德国人举行婚礼的前几周,有一张给“miss jiang”的明信片寄到她家,署名就是那个英国小子,始发地是剑桥镇。明信片背面有几行寒暄的话,江宇雪想了想,默默地把它扣了下来,扣了一个多月,一直到她姐姐蜜月顺利归来。江圆晴从她手里拿到卡片,看了看邮戳日期,笑了。

“江宇雪,你什么意思?你暗示我是婊子么?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比我绝情多了。”

江宇雪装没听见。

她姐姐后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明信片锁了起来,她也装没看见。

在众人眼里,江宇雪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无论是虚情假意的夸赞,还是发自肺腑的咒骂,都没有。与其说是她不够伶牙俐齿,不如说她活得有些疲惫。

在江宇雪的逻辑中,一个人不管做了什么,都是非常平常的。

就好比会的东西,自然会了,没必要炫耀。

懂得的道理,自然懂了,没必要表彰。

利害关系,自然会分析,没必要大张旗鼓地说出来。

人既然有一张皮,就意味着被允许在这张皮下随便思考,所以无论怎样的想法都没必要公之于众,去接受一般舆论的审判。

什么是所谓的舆论?就是凡人喜闻乐见的那些东西,比如才能,比如荣誉,比如前程,这些都在江圆晴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她就像是一束从黑洞中射出的闪电,劈开了一条雪亮的路。这条路非常平直,非常值得借鉴——所以作为妹妹的江宇雪为什么不效仿呢?

……跟舆论斗是愚蠢的。江宇雪权衡了一下,发现出国似乎确实比考研或就业容易多了——反正不管是柬埔寨还是刚果,出去了就清净了。

草草地规划了一下人生,江宇雪开始行动了。她跟家里人谎称准备考研,连毕业前最后一次实习,她都顶着江圆晴的压力,跑去了一个房屋中介公司。因为在她的计划里,首先要租个合适的房子,一方面好准备出国考试,另一方面则能从水深火热的宿舍中脱身。

江宇雪实习的那个中介公司很普通,潜伏在马路边上,左边是干洗店,右边是面包房,玻璃门上打补丁一样贴满了租赁信息。公司的生意还不错,众业务员的精神状态挺好,说话很有条理,西装上胳膊肘和膝盖的部分还没有磨得发亮,皮鞋鞋底比较完整。作为实习生,江宇雪的岗位挺清闲的,就是把那些买卖租赁信息整理到网络信息库里。她每天下午按时报到,认真工作,同时默默地给自己找合适的房子。

本地人管出租房屋叫“借房子”,听上去挺含蓄的,但“出借”的价钱可绝对不是做慈善:江宇雪实习第二天,就有业主找上门来,气呼呼地把三方协议往前台小姐面前一摔,说他们经手的一个台湾租客欠了两个月的房租跑路了,算上水电燃气费等等一共五位数。人民币。

江宇雪怀疑这一带地下一定开出了金矿,不然租金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

于是,她的房子一找就找了一个月,希望渺茫。

“房价早就疯了,你们现在买不起,怎么办?怎么投资呢?怎样做才能证明你们是未来的金融精英?业内人士建议你们买金子,我说的金子,可不是你女朋友或者你妈手上、脖子上戴的那种黄金首饰,是银行里的金条,买回来,堆在床底下,每天数一数,特别过瘾。”

证券课教室里一片哄笑。

童德坐在教室后门附近的位置上,一边看教材,一边发短信。发了没几条,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指示急促地闪了起来,童德瞄了一眼,趁讲台上的老师低头翻教案的间隙,到走廊上接了电话。

“你为什么挂我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孩子,声音愤怒而急促。

“我在上课,你没上课么?”童德回答道。

“我怎么上课啊我!是不是你把我手机号公布出去的?今天一上午有好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打过来骂街!”

“哦?”童德不紧不慢地说,“你让我在大学里贴广告,往外租房子,那总得留个联系方式吧?”

“你……你为什么不留你自己的!”

童德笑了,说:“房子是你家在管,房东自然写你了。”

“我不听你废话,你现在就把那些广告撕掉,不然——”

“不然怎样?找我妈去告状么?需要电话号码吗?就是不一定接得通。”

“……”

童欣气得一阵语塞。

如果现在谁能塞一个神灯给童欣,让她说出此时此刻最大的愿望,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请让她和她这位堂兄——童德,永世不相往来。

“童欣你在这儿干吗呢?快走呀!有人在教研楼楼顶要跳楼!”正在上体育课的高中女生们争先恐后地从操场里跑了出来,童欣慌忙合上手机,跟着她们一起,推推搡搡地朝教学区涌去。

“喂?”通话中断,童德放下手机。

与此同时,大学校区的下课铃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人群迅速从教室蔓延到楼道。童德恍惚了几秒钟,走进教室,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教学楼走了出来。

童德今年大四。

他的父母在某边境支援项目,上次回国探亲还是1998年的事。童德从小开始借住在各种亲戚家,在他的逻辑中,亲戚不分远近亲疏一律统称亲戚,是外人,同理他在亲戚们眼中也是外人。对外人,自然必须要有一副好脾气,要温和、谦逊、若即若离,这样能省不少麻烦——他自以为。

童德高中时一直寄住在堂妹家,他堂妹叫童欣,比他小五岁,长得和他很像,清秀漂亮,但性格却异常糟糕。这兄妹二人各持立场,在同一个屋檐下,剑拔弩张地度过了三年离心背德的时光。童老爷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作为童老爷的大儿子,童欣的父亲自然负起了管理童家几栋老房子的责任,房子虽然破,但地主的身份没有破,童欣愈发颐指气使了。童德考上大学那年,为了寻求生存空间,他主动要求搬到离学校最近的一座老房子里去,一是能省住宿费,二是可以帮助看门护院。地主家乐意,童欣更乐意,几方势力难得地在这件事上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可大四开学没多久,麻烦来了。

地主家摸到风声,据说位于闹市区的那栋老房子要拆迁——正是童德住的那一栋。那老房子可不小,楼上楼下大小十几间屋室,怎么算都值不少钱。地主家觉得这样非常不妙,他们不想在占领祖产的人头数目上处于下风。思前想后,他们押上了自家的女儿:他们把童欣的户口迁到了老房子所在的街道,让她搬去那里住,制衡童德家的势力,顺便监督童德收房租。

童德对地主家安插眼线这件事没什么反应。

童欣气炸了。

“那房子就和一堆破烂没两样,一栋房子住了七八个人,还有外地的,谁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我可不想天天帮警察做笔录好吗?”

“我马上可就要高考了,你们怎么忍心让我住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

……

说归说,小胳膊拧不过拆迁费。童欣还是不情不愿地搬进了老房子,然后把气撒在了童德头上。她逼着童德在一周之内把老房子的空房间都租出去,当然童德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把童欣的手机号留在了小广告上,还标注了“房东:女”。

童德慢慢悠悠地走到食堂门口,午饭时间,人头攒动,非常热闹。他昨天就是在这里,把几十张《招租启事》,贴满了整个布告栏。

招租小广告上面白纸黑字写得非常清楚:

学校周边有房出租,独立房间一千五可议,好静者优先,谢绝情侣、无业人士、教师以及商学院学生。

广告传单最下边剪得一条一条的,每一小条上都写着同一个手机号,方便行人撕了去。风吹过一阵抖擞,好像一排排眨动的睫毛,招徕着潜在客户。但是,这租房条件未免也太另类,围观的人多、唾弃的人多、看对眼的人少,尤其是商学院的学生看到最后一句,不约而同地翻起了白眼。个别商学院的热血青年甚至拨通了小纸条上的电话,对房东破口大骂。

童德想了想童欣气急败坏的样子,笑了。

虽然他对商学院的妖怪们也没有任何好感。

童德走过去,刚想处理掉那些广告,旁边来了两个女学生,径直冲到海报栏前,撕了起来——准确地说,是一个看热闹,一个负责动手。动手的那女生个子不高,斜背着书包,臂弯里夹着《金融信托与租赁》,另一只手还拎着个暖瓶,非常标准的商学院三好学生形象。看她眉宇间的正气,八成是学生会负责清理小广告的吧。

嗯,省了自己不少事。童德转身走进食堂,安安稳稳地吃饭去了。

“这地址真眼熟……哎,人家可说了啊,不要咱们院的学生。我大商院是有人拆了他们家的祖坟么?”

尤秀捏着一张传单看了看,嘟囔着。

“我不说谁知道……我就不能是艺术学院的吗?”

江宇雪一手提着暖壶,一手抱着教材,挺胸抬头地站了个丁字步。

“快得了吧你,跟红卫兵似的。”尤秀拍了她一巴掌。

“反正,这个价格的房子,不管真假,方圆五公里以内是没有了。等会儿我就去公司把这房子的资料撤下来,省得有人跟我抢。”江宇雪认真地把剩下的全部传单塞进了垃圾桶。

“哟,你才上了几天班啊,业务素质提升得很快嘛。”

“那当然。”江宇雪认真地说。

“行了行了,我饿死了。”尤秀不耐烦了,“你快点啊,尤先生已经占好位子了。”

“……是上次那个?”

“另一个。”

雨越下越大。

江宇雪拖着行李爬过一个绿化带,又翻过一条阴沟,手上那两个箱子的八个轮子上缠满了树叶和泥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匹马一样,拖着两具尸首在游街。江宇雪租的那房子在一个占地面积挺大的小区的背后,抄近路的话要从小区中间穿过去,而这小区的建设规划,未免也太奇妙了些。

本市最糟糕的住宅小区,非圣玛利亚小区莫属。这小区的建筑设计师大概都是艺术家,从他们在图纸上画下第一笔的那一天,就把所有居民得罪光了。该小区没有一条直路,里面弯道套弯道,坡道连坡道,足可与F1赛车场一决雌雄。风平浪静的日子,走进小区大门,迎面就是一股分不出东南西北的妖风邪气;天气预报说“局部有零星小雨”的时候,院子中暴雨如注、河流纵横。小区东面有个大型副食品市场,西面就是某大学的一个校区,早上六点,商贩的吆喝声和催学生起来跑操的号角声一起,沿着小区楼间的花栅飘进来,响彻千家万户。

小区背面有一排老房子,破烂不堪,最近被某开发商吹嘘为“民国遗珠”,紧接着,这片废墟上突然冒出一座KTV。KTV门口站着门童,装模作样地穿着三件套西装,用奇怪的口音说着蹩脚的英语;雪亮的地灯把招牌映得明晃晃的,牌子上是流金溢彩的“百乐门”三个大字——当地到底有多少叫百乐门的娱乐场所?这事拿去问市政府大概也搞不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当年卓别林夫妇因为仰慕那家同名的歌舞厅,而误打误撞找到这里来,肯定会骂街的。

走近这个KTV,隐隐约约能看见后院里有一座黑黢黢的楼,窄窄的门廊,狭长的窗户,老化的塑料棚下晾着各色被单和内裤,它们迎风招展着——那是属于平民的最后的胜利。

江宇雪之前在信息库里看了一眼房东提供的房屋照片就急着下了定金……此刻她稍微有点后悔,硬着头皮,踮着脚,小步蹚着水往前走。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背后跟上来一个人,江宇雪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是个男的,打着一把黑雨伞,个头很高。江宇雪紧走几步,那人紧走几步,江宇雪急刹车,那人也急刹车,江宇雪一个掉头——那人站在原地,瞪了她一眼。那男的很年轻,穿着套头衫和夹脚拖鞋,手上拎着一袋醋,看样子应该是住在附近的。

“你干吗?”那人居然先开口了。

“……你干吗?”见这人看上去挺文弱的,江宇雪壮着胆子反问了一句。

“你好好走路不行吗?”那人盯着她,说,“差点把我带水坑里去。”

“……我给你带路?”

吃晚饭的时候,房客嚷嚷说厨房的醋用完了,童德只好去了一趟便利店。圣玛利亚小区里黑灯瞎火的,为了不踩进泥里,童德一路都跟在别人后面走着。快到老房子时,前面就剩了一个人,可不知道这人是手脚不协调还是脑子不正常,好几次都直挺挺地朝着水沟走去。童德皱了皱眉头,他可不希望这人掉进下水道里,毕竟见死不救是犯法的。真麻烦。

正在童德胡思乱想的时候,没想到前面那人突然转过身朝他冲来,童德下意识地把手里那袋醋掐破了一个窟窿,刚想泼出去,发现是个小姑娘,才松了口气。

童德觉得眼前这女孩有点眼熟,他眯着眼睛在记忆中排查了半天,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附近那个大学的?”

“……是。”江宇雪条件反射地承认了。

“我也是。你是商学院的?”

“……我是学艺……术的。”江宇雪条件反射地撒谎了,还站了个丁字步。

“是吗?”童德笑了笑,他拎着那袋醋,指了指江宇雪的箱子,又指指远处,说,“你是不是租了百乐门的房子?”

“那是我家的房子。”他紧跟着补了一句。

童德打量江宇雪,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从惊慌过渡到故作镇定。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精英呀。

长着一副温顺乖巧的外壳,坦荡荡地撒着谎,以为谁都戳不破。

童德意味深长地笑笑,撑着伞,绕过江宇雪,走了。

江宇雪一路小跑追着童德进了那个黑黢黢的院子,结果一脚踩进一个坑,水瞬间漫过小腿。江宇雪吓得跳出来,就着门口灯泡微弱的光,她看见那坑其实是个池子,但边缘已经塌了,还有好多顽强的野草从淤泥里郁郁葱葱地钻出来。

童德掏钥匙开了门,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瞧见江宇雪可怜兮兮地蹲在泥地里脱鞋。

他朝屋里喊了一声“齐冬冬,把醋拿走”,转身走回来,拽住江宇雪,捡起那两个箱子,把她们从泥里拔了出来,一二三地挨个摆在门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商学院的人么?这个坑,就是商学院的人挖的。”童德抖了抖头上的水,踢掉拖鞋,对江宇雪说,“把袜子脱了,裤子能脱也脱了。”

“……”

“不脱的话,你就把一楼地板都擦干净。”童德一脸正经地说。

江宇雪迅速把袜子脱了,把裤腿拧了拧,挽到膝盖上。这时,屋里咚咚咚几步跑出来一个人,打着赤膊,身上就穿了条居家裤,一头长卷发染得蓝盈盈的。他捡起地上那袋醋,看了看童德,又看了看江宇雪,咧嘴笑了起来。

“姑娘你好,你找谁呀?”

“她是租房子的。”童德说。

江宇雪走进门,迎面是一个灯光昏暗的老式门厅,壁灯下堆着两三立方米那么大的一堆纸,一捆捆的,纸张间夹着赤橙红蓝的记事贴,上面鬼画符似的写着各种数字和简短的备注。走道非常窄,只容两个瘦子勉强通过,江宇雪和童德并肩走了几步,童德的影子打在她脸上,气息浮在空气中,这种压迫感令她不太自在。

“童德你回来啦?我们先上楼了,晚安!”

一男一女正要上楼,看到童德回来,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追闹着跑上二楼去了。

“真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么?”

江宇雪以为有人问她话,一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从二楼楼道走出来。那男人随意地倚在楼梯扶手上,一手取下眼镜在胸前蹭了蹭,戴好,居高临下地对着客厅里的人微笑。

男人长得挺好看的,深色的衬衫也好看,挽起的袖口更好看,宽肩,窄腰,长腿,白牙,脸上的笑容非常标准,含情脉脉的。反正不管是在清朝,还是在第十二个五年计划期间,他都符合主流审美对美男子的定义。

“……尚老师。”客厅里站着一个女孩,穿着难看的高中运动校服,手上拎着书包,还有几卷试卷从书包拉链里露了出来。

“来,上来,我刚做完课件。”这位被称作老师的男人笑得和煦极了,他冲那小女生招了招手,关切地问,“外面雨下得不小吧?冷不冷?”

他非常自然地拍了拍那女孩的头,肩膀绷起了一道结实的弧线,线条优美,如风过沙丘。他冲着江宇雪他们点头示意了一下,领着那女孩上楼去了。

那眼角眉梢,道貌岸然的。

“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能允许这种人住进来呢?你不知道他是高中老师么?那女的可是他学生。”

江宇雪一扭头,发现转角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子。

童欣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揣在胸前,瞥一眼楼上那男人,瞪一眼童德。

“是啊,所以我这次在小广告上写明了,说不租给老师的。”童德说。

“哎呀,你们吵什么呀!这还有外人呢。”齐冬冬端着一碗速冻饺子从厨房跑出来,拍了拍江宇雪,“你吃饭了吗?饺子吃吗?”

“……不用了。”江宇雪赶紧拒绝。

童欣抬眼看了齐冬冬一眼,又迅速把视线从他裸露的上半身上挪到一旁,说:“齐冬冬,上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你打算什么时候交?”

“我发誓,我最近在很积极地找工作,明天有两个面试,有了面试,就有了工作;有了工作,也就有了钱……这个话题太伤和气了,童欣大姐,在别的女孩儿跟前给我留点面子好吗?”齐冬冬用筷子指了指江宇雪,瘪着嘴装可怜。

“……说这些没有用,这周内你必须把钱交上。”童欣没理齐冬冬,她看了看江宇雪,问,“你是谁?”

“童德,你看童欣她又瞪我。”齐东东一把揽住童德的肩膀,说,“看来还是我们兄弟好说话,真的兄弟,那是情真意切,肝胆相照,荣辱……”

“你等等,我先算个账。”童德推开齐冬冬那张油腻腻的脸,把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往外掏钱,“刚才那袋醋三块五,加上你上个月的水电费,你应该给我……”

“……你们两兄妹果真是一路货色!封建剥削阶级嘴脸!”

齐冬冬捂着裤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想了想,端起吃剩的饺子,扭头朝楼上跑去,紧紧关上门,还搬过一张藤椅将门把手顶住。

见齐冬冬走了,童德顺势也要上楼,童欣关上电视,冲江宇雪抛了一个“好走不送”的眼神。

江宇雪有点急了,她拦住童德,说:“我是哪个学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定金都交了!”

童德看看江宇雪,平静地说:“没关系,我又不是房东。”

童德的声音很温和,很动听。

唯独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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