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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闲事,就是不得不做的事之外所有的事。

童德最不喜欢了。

自从一刻钟前江宇雪走进这个门开始,童德就在童欣的指挥下连着管了三件闲事:替童欣和江宇雪签合同,替童欣把江宇雪领到她的房间,替童欣向江宇雪解释“什么叫房间的示意照片和实际情况不符”。

在见识了二楼窗台上健康生长着的菌类和走廊里成群结队的老鼠之后,江宇雪觉得自己眼前的房间,真的还不错。正四方形的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具,显得空荡荡的,江宇雪和脚旁的两件行李,她们仨,人均使用面积大概有5平方米还多。房子确实颇有些年头,但天花板高挑,屋角横平竖直,墙上的壁纸完整,隐隐约约能看到土黄色的暗纹,不像是便宜货,似乎在以一种倨傲的态度,拉远它们和租客的距离。

记得以前江圆晴说过,她在英国留学的那一年,和另外两个中国女孩一起租了9平方米的房间,在一个老楼顶层狭仄的三角屋里,睡觉时翻个身,脚指头都能戳进对方鼻孔里的那种——可第二天一早,她们还不是眉飞色舞神清气爽地出门逛英国的大街,消费英国的第三产业。

所以比起江圆晴,比起那些还挤在学校筒子楼宿舍里的同窗,她江宇雪已然提前迈入了小康生活。江宇雪心里稍微平衡了点儿。

见她喜形于色,童德轻松了,两手往口袋里一揣,说:“再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直接找童欣去反映。”

江宇雪谨慎地点点头。

童德迅速带上门出去了。

江宇雪打开箱子,拽出从宿舍偷出来的毛毯,铺在木板床中间,收拾出仅容她一个人勉强睡下的地方。她爬上床,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着。中介公司的租房信息说,大概一百多年前,这栋楼是什么官宦的小老婆住过的地方,建筑装修极尽奢侈之能事。时至今日,屋顶裸露着的横梁上,糊着汽车广告招贴画和过气明星的海报,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揭开这些废纸的话,就能看到清朝的硝烟和民国的弹孔,或者找到姨太太和管家私通时的情书。

床头有扇巨大的窗户,窗台上有明显的刚刚维修过的痕迹,粗糙的油漆盖不住原本古朴结实的木头茬,它们横眉立目的,拗出一副贫贱不能移的姿态。窗户两侧垂着厚厚的帆布窗帘,从缝隙看出去,就是前头那个百乐门KTV装修一新的小洋楼。江宇雪伸手推开窗子,一阵跑调的歌声迎面扑来,连绵的云雨扫过洋楼尖尖的屋顶,压得低低的,远处是林立的楼宇和霓虹招牌,四面八方的高楼的影子撒下来,层层叠叠地投射在老房子这个漆黑的院落里,像是一个无底洞。

江宇雪盯着这个黑洞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的,她赶紧躺了下来,翻身睡觉。走廊对门的那对情侣好像一直在聊天,偶尔还会笑起来,声音不大,但一声接着一声,沿着墙壁和床头爬过来,密密麻麻地敲打在江宇雪太阳穴附近的骨头上。

听着听着江宇雪真的睡着了。

梦里,江宇雪正拖着行李箱追一艘轮船,游轮甲板上站满了国际友人和国内精英,他们谈笑风生。游轮即将起航,她挥舞手上的船票,沿着码头呼哧呼哧地拼命奔跑着,跑得肺都快从胸膛里蹿出来了。她想大喊“站住”,却想不起来这个单词用英语说的话应该怎么发音,好不容易跑到跳板旁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对身着燕尾服和婚纱的新人,他们正在举行结婚典礼,满船人都在欢呼鼓掌。他们即将亲吻的瞬间,新郎转过脸来,居然是那张自己曾经喜欢得不能再喜欢的面孔。江宇雪气得尖叫了起来,她冲上去,想质问那个新郎“说好的‘革命路上并肩走’呢”?没想到“说”字才刚一出口,江宇雪就从踏板上一脚踏空,瞬间被巨浪打翻在海底。

江宇雪睁开眼,抹掉脸上冰冷潮湿的水迹,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祖国坚实的床板上。

床头的窗帘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半,歪歪斜斜地悬吊着,露出外面被风雨包裹的优柔天色。江宇雪摸过手机一看,凌晨六点整。

房间外面很吵,楼道里脚步嘈杂、人声喧哗,江宇雪胡乱披上毛毯,爬下床拉开门,看到有人正从那对情侣的房间里往外搬东西。两个中年壮汉小心翼翼地架着一张钢丝床,床上铺着被褥,被褥上堆着一堆毛绒玩具,中间摞着盘子和碗,还有一口砂锅,几个半满不满的红酒瓶。江宇雪正奇怪,扭头看见童德正站在楼道口指挥搬家,“这面墙里面都是木头,早都蛀空了,稍微一碰,蚂蚁窝就掉出来了”“师傅,您脚下这块地板以前有个洞”“楼梯扶手不太结实”“对,以前跟市政府签过《文物损毁协议的》”……

童德的语气特别笃定,搬运工人不敢不听,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只好踮起脚尖,跷着兰花指,伺候太后出游一般,毕恭毕敬地托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破烂家具,蹑手蹑脚地往楼下走去。

一楼门厅里,齐冬冬正和那对即将搬走的情侣依依惜别。

他总算是穿起了上衣,还扎了根领带,头发梳得异常服帖,只是他的双手刚从男的肩膀上放下来,又紧紧抱住了那男人的女朋友。

“早知道你们今天就走,我昨天就不该出去找什么工作,就该跟你们通宵喝一场酒,之前打牌也不该计较什么输赢……‘朋友’两个字写起来容易,说出来怎么这么拗口。”

他把脸埋进那女孩的肩膀里,哭得梨花带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才是一对情侣。而傻站在对面的那位正牌男友,也被齐冬冬几句话说得眼窝潮热,三个人马上就快要抱头痛哭起来了。

“我这人也太幼稚了,说着说着就哭了,等会儿怎么去面试。”

齐冬冬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恋恋不舍地从那姑娘身上爬起来,紧接着突然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两本书递给他们,说:“我没什么本事,这些年身边带着的就是这本书,送给你们,留个纪念。这书写得很好,在美国,从华盛顿到佛罗里达,它在每个州都是畅销冠军。不顺心的时候看看,能得到很多鼓舞,和智慧的启发。我这人表达能力有限,说也说不透彻……”

那男的激动地接过齐冬冬手里的书,看也不看,掏出一张粉红色的钞票拍在他手里。

“既然是朋友,怎么能白拿你的东西!”

齐冬冬并没有推辞,他敏捷而流畅地把钱塞进口袋,又抽出一张名片,塞到那男的手里。

“这上面有我手机号,一定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随叫随到。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你们了……”

门外搬家公司的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两下车喇叭,齐冬冬见状,倒退两步,扭头朝楼上走去,边走边挥手,苦笑着说:“你们赶紧走,我又想哭了。”

那对情侣上了搬家公司的卡车,童德关上大门。

“有这么好的演技,你怎么会找不到工作。”童德瞥了一眼齐冬冬,“你上周还在推销信用卡,这周又开始卖书了?”

“童少,你太刻薄了,我这不是为了交房租积极赚钱么,这书真的不错,你要不要看看?”齐冬冬转眼就换好了西装,拎着公文包从楼上跑了下来。

“别了。”童德打断了齐冬冬的推销。

“哎呀,童少想看的话就是免费的。”齐冬冬把刚赚到手的那一百块钱塞到童德手里,说,“给你,水电费,我得赶紧去面试了。”

他拉开大门,“啊”了一声站住了。

“方先生?你回来啦?”

门廊上窗户底下坐着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非常瘦,面色煞白,西装革履,身旁摆着个黑色的行李箱,连机场托运的标签还没撕下来。他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坐在这里了,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搬家工人进进出出,直到货车开远,他才从藤椅上站起身来。

齐冬冬和童德一见这男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童欣刚拎着书包从卧室出来,看到他,立即转身走进了厕所。男人无声无息地拖着箱子,迈进门厅,看了一眼披着毯子的江宇雪,先是一愣,继而皱起眉头,问童德:

“怎么又招人进来了?”

“她是我一个学校的。”童德说,“楼上那两个人搬走了。”

“我看见了。”那男人弯腰换拖鞋,干瘦的身体像被拦腰砍断一般,“我不是叫他们上周就搬走的么?”

“他们整整找了一个礼拜的房子,想着你出差,影响不大,我就没赶人。知道你今天回来,他们主动一早就走了。”

那男人冷笑了一声,拖着箱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楼靠左第二间。

门厅里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迅速散去。

一晃江宇雪就在老楼里住了半个月。

现在,她已经熟悉了圣玛利亚小区里的每一条小道,也渐渐了解到相关这栋老楼的主权问题:

从原始宅基地图纸上看,前院那个百乐门KTV,其实是老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童德和童欣都算是房东,两人相比,还是童欣的话语权更重些,就好比童欣是女皇,童德就是个看大门的;

但是,真正意义上支配着这房子的似乎并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叫方和凉的男人。自从这男人搬到这里来,天色都为之一变。

几年前,方和凉通过中介找到这栋楼,实地考察了两次之后,签了一份长达10年之久的租赁合同。童德只记得当时面前这个男人自称是童德的校友,商学院出身,人很清瘦,衣服穿得也讲究,话不多,但很有条理,一副标准的知识分子形象。

方和凉主动出具了一份长达52页的合同,并在第30页第16.5.1款称,为了体现对房东利益的尊重,在租赁期内,他会随着“通货膨胀率和中国人民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的变化,支付相应的浮动房租,后面还打了个括号,括号里写着“如果中国人民银行存款准备金率90日内上调3次以上且上调幅度累计超过5%,同期银行承兑汇票贴现率可以按照不超过10%的权重纳入计算标准体系”。

……

童德当时才上大一,曼昆的《经济学原理》刚学了12页,他觉得方和凉身上简直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辉。就这样,既有学识又有风度,出手也阔绰的方和凉,成了老楼的第一位房客。半年后的某一天,童德偶然看到这份合同,随意翻了几页,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把通篇文绉绉的术语翻译成大白话,那么方和凉拟定的这份合同,和历史上那些臭名昭著的霸权条约在本质上是毫无区别的:反正在这10年里,童德既不能卖掉这房子,也不能租给办公单位,不能任意改建,不能随意刷墙,不能养猫养狗……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方和凉愿意,就算是童德娶了太太,他也有权坐在这屋里,陪着童德喝交杯酒。

而方和凉的专制统治,也确实从他搬进百乐门的第一天起,就正式实施了:

老楼的院子里有一个口径一米的小喷泉,正对着门廊。喷泉年代久远,已经荒废了,但水池边缘雕刻的一圈睡莲花样还保存完好,非常精美。方和凉雇了两个民工把那池子挖了个乱七八糟,又砸了两个巨大的缺口,说是池子会积攒死水,不吉祥。紧接着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两个做工粗糙的石雕回来,一个像龙非龙,一个似鸟非鸟,搁在破池子中间,说是镇风水,谁也不能拿出来。

方和凉援引了一份出处不明的《建筑测量办法指导意见书》,声称他房间的实际大小比租用面积小了4.5平方米,于是他占领了门厅里最宽敞干燥的位置,用来堆放他的私人物品。

方和凉的身体非常虚弱,他待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包裹在一条厚厚的毯子里,那条紫色的羊毛毯上,绣着红黄相间的牡丹,牡丹丛中露着他那颗发型凌乱的脑袋,苍白的面孔上永远透着一股死气。同时,他自称患有神经衰弱,隔着两条街的汽车引擎声都能轻而易举地令他失眠,所以他才会搬到这个偏僻荒芜的院子里来。几乎每个曾经住过百乐门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从里坏到外了——方和凉会不厌其烦地一次一次敲他们的房门,告诉他们,他们看电视的声音太大,听音乐的声音太大,打字的声音太大,刷牙的声音太大……方和凉从不发火,他会很冷静地摆事实讲道理,同时辅助一些刻薄的文明话,比如荀子的学说,比如边沁的学说,比如《公民道德实施纲要》。

大部分房客忍受不到一个月就搬走了,而最近这对好脾气的情侣,方和凉花了两个半月才把他们惹恼:方和凉禁止那女孩在房间里跳绳,理由是她体重超标,会震得天花板乱颤,以至于会掉下木头渣来,弄脏了他的写字台。女孩瞬间哭出声来了。

所以总结一下,方和凉直到今天都没能统治整个长江三角洲的缘故,大概是由于他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消耗了极大的脑力和体力——方和凉,男,今年三十一岁,高级注册会计师,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出门在外,飞到东又飞到西。

就这样,百乐门的生态系统维持着一种巧妙的平衡。

每天早晨,拥挤的老楼里,人们都会按照非常严格的顺序开始一天的活动。童欣最先起床,最先使用厕所和厨房,最先出门。童欣前脚一走,童德就会踩着点儿似的从二楼下来,检查厨房和冰箱,准备采购清单,顺便把齐冬冬偷吃了的东西依次列出,然后敲响齐冬冬的房门,提醒他欠了多少钱——齐冬冬一边提裤子一边冲出来,口头上敷衍童德几句,出门去赶早班地铁。江宇雪一般会趁着这个空当扛起自己的大书包迅速下楼,紧随童德离开。因为再过五分钟,方和凉就要带着一脸批判的神情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了。

江宇雪通常会刻意跟童德保持10米以上的距离,慢吞吞地从圣玛利亚小区里绕出来,等童德在路口往超市方向走去之后,她才会加速跑向学校,跟考研生们争抢自习室的座位。有的时候童德也会直接去学校,并且他好像知道江宇雪的计划似的,故意把步子放得特别慢。江宇雪只好硬着头皮叫声“房东早呀”,然后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去。

“早啊,‘艺术学院’也要自习吗?”童德客客气气地回敬着江宇雪,“这么刻苦啊,书包都破了。”

“你能别再提这件事了么。”江宇雪摸了摸书包绷开线的地方,瞪了童德一眼。

“谁让你管我叫房东的。”

童德停下脚步,收起脸上的和蔼,问:“你今天早晨用洗衣机干什么了?”

“洗……衣服?”

江宇雪一愣,印象中自己确实只是洗了两件衣服,并且洗之前仔细掏过口袋,而不是像齐冬冬那样,直接把带泥的球鞋扔进洗衣机。

“你洗什么,我不管,但是你把方和凉吵醒了。”

“啊?可是……”

“你吵醒他不要紧,但是他刚才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他头晕起不来,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就找你面谈。”

想起她第一天来就搬走的那对情侣,江宇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你也用不着太紧张,这楼里的所有人都被他警告过。”童德平静地说,“知错就改就行了。也少给我添点儿麻烦。”

……但问题是我有什么好“知错就改”的?这算什么逻辑啊?

看见江宇雪不服的表情,童德叹了口气。

“我没开玩笑,方和凉也从来不开玩笑。他可什么都干得出来。”童德说。

“……哦?”

“你隔壁那个尚官老师,以前总喜欢带很多学生回来。有一次他屋里聚了四五个人,不知是搞诗朗诵还是什么,很热闹,把楼下的方和凉吵醒了……”

“他发火了?”

“不是你能想到的那样。”童德说,“方和凉可没上门去理论,他直接打了派出所的电话。他说,有个男的,带了好几个女的,进了同一个房间,就在夜总会后面的楼里,希望得到公安机关的重视。派出所马上来了六个民警,闹了半个晚上,最后把整栋楼的人都带去做笔录了。”

回忆起当时的场面,童德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面对警察的包围,童德只来得及拉住齐冬冬,制止了他企图向公安兜售保险的念头,他控制不住童欣,那位暴躁的大小姐已经跟警察理论起来了;方和凉一听说要去派出所,裹着毯子往客厅沙发上一坐,强装镇定地反复强调“你们的证件呢?不出示证件,我是不会迈出这个门半步的”;唯独尚老师,他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把童欣和其他女学生一起拦在自己身后,和那些习惯抛头露面的英雄侠客一样,器宇轩昂地说了一句妇女群众最为喜闻乐见的台词:

“我是老师!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欺负女孩子!”

女孩子……这么多年来,童德对“女孩子”这几个字的概念,基本取样于童欣。敏感易怒小心眼、气焰嚣张、专横跋扈,怎么看都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族群,他想不出这种非濒危物种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去保护的。

两人沉默地走到学校后门。

学校临街的栅栏里面传来一阵砰砰的响声,排球场上正在上体育课,女学生们把手缩在运动服袖口里,小心翼翼地垫球,球砸在手臂上的闷响此起彼伏。几个低年级的女生拎着早点,从马路对面狂奔了过来,跑在前面的那个掏出手机,喊“点名了”,招呼着其他人朝教学楼冲过去。童德目送着这些师妹一闪而过,她们身形矫捷、轻盈,几条短短的马尾辫活蹦乱跳的。他想起了平时往茶叶中倒进沸水的瞬间,扑面而来的那种热烈和欢腾。

童德突然觉得尚官的理论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那我去图书馆了。”童德扶了扶胳膊底下夹着的两大本复印件,像以往那样转眼就走远了。

从百乐门到学校后门,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一千米左右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话,大概要走上十分钟。十分钟的距离,实际上没几句话也就说到了尽头。

要不是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江宇雪并不认为童德和她是同一届的。

大四在校生是很好辨认的,考研的带着粮食咖啡驻扎在自习室里,找工作的翻江倒海四处奔波,准备出国的都对着墙角练外语去了。

童德哪种情况都不是。

不知道他是哪个院学什么专业的,只是每周一到周三,他会去上几门商学院的课。他总随身带一摞内容不明的打印件,时不时翻出来看看,一上午就过去了;或者就揣着几张纸,往图书馆一坐,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下午六点,他准时离开学校,到家后不是被童欣指使,就是被方和凉要挟。有的时候他会打着向齐冬冬催房租的旗号,躲到楼上去打电脑游戏,和那个无业游民混得欢天喜地的。从他的行动上,你看不到生活的焦虑;从他的脸上,你也看不出时间的消耗,他一直是高中学生证上的模样,单薄清秀。他很温和,但不是什么绝对意义上的好人,面对童欣的压迫,他从来不反抗——他会瞬间把压力转移到别人身上,他只要唤一声“齐冬冬”,齐冬冬就嬉皮笑脸地凑上来,“童少童少”地叫着,替童德刷锅洗碗倒垃圾,用劳动抵消水电费的债。这时候,童德就会从方和凉堆放的杂物中抽出两本杂志,悠闲地坐在一边儿充当监工。

江宇雪对童德是有些好奇,但这点好奇心瞬间就被出国的压力碾碎了。

在念书这件事上,江宇雪属于弱势群体。她得一早赶去自习教室,抢一个角落里的座位,把一个单词反复默写两百遍,才能勉强在脑海中留下它离奇的样子和扭曲的发音。她的那个书包体形庞大,根本塞不进抽屉,只好扔在脚边,远看就像是寄居在她小腿上的一坨鼓鼓囊囊的恶性肿瘤。背完单词,她要在下午一点前赶到中介公司,打卡敲章,然后蹲在电脑前录入上百条租售信息,还要利用这段时间听完长达三个小时的外语辅导班录音——这录音是从尤秀那儿弄来的,作为交换,江宇雪要请尤秀喝一杯五块钱的珍珠奶茶。因为尤秀认为,真的友情,怎么的也得比两块五的矿泉水珍贵。

和江宇雪不同,尤秀的人生轨迹就清晰多了,本科学什么专业,得多少绩点,考研考哪个学校,研究生阶段借助导师做些什么项目、赚多少钱她都规划得清清楚楚的。作为精英,尤秀成熟果敢;作为友人,也是能推心置腹的:跟江宇雪熟了之后,尤秀甚至能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给家里人打电话,和父亲亲切地聊聊家常,说你这个老糊涂,再不把你的三亲六戚从工厂里赶出去的话,熬不到自己毕业就可以破产退休了。

尤秀帮江宇雪去搞录音的那个英语补习班是学校偷偷摸摸办的,从报名到买教材连张白条都没有,性质可想而知。补习班开在教学楼地下一层,再往下一层就是物理实验室和生物研究所,关着各种死的标本和活的怪胎。补习班理论上是禁止录音的,但尤秀当然不会守规矩,她总是走进教室,坐在某一位尤先生身边,没聊两句就把录音笔放在男生的口袋里,然后大摇大摆地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尤秀就是这么一个人,用得着的时候装模作样,用不着的时候丧心病狂。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只有换来换去的男朋友——或者说是换来换去的仆人。

“今日市区大部分地区中雨,午后局部大雨,气象台提示……”

江宇雪在一食堂湍涌的人群中挤了半天,才看见尤秀一个人坐在留学生专用通道的电视机底下,冲她招手。

“……就你一个人?最近那个尤先生呢?”江宇雪稍微有点儿吃惊。

“怎么,你想他了?我给你叫过来?”尤秀跷着二郎腿,把面前三个盘子推到江宇雪眼皮底下,“我吃饱了。”

“你不是挺满意他的么……连我都记住他长什么样了。”江宇雪嘟囔。

尤秀最新一任男朋友,江宇雪见过几次了,每次吃饭,他们三个一起坐在普通窗口前的桌子上,交流得还挺愉快的。

现任尤先生长得挺帅,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说话时妙语连珠,眼睛里闪着光,甚至还能大大方方地自称“尤先生”。他帮尤秀提水拎东西,帮江宇雪提水拎东西,帮尤秀占座点餐,也能帮江宇雪占座点餐……所以江宇雪对他印象奇好。这位尤先生对尤秀很热情,只要看见尤秀从菜里挑出来的大葱和蒜,就凑上去掰着她的手,用她的筷子夹进自己的嘴里吃掉,毫不做作。但这男孩岁数并不大,刚上大二,是管理班的,成绩不错,还是什么户外运动社团的负责人……怎么看他都是讨人喜欢的,或者说起码是善于讨人喜欢的。

所以,每次想到阳光俊朗的尤先生像条忠诚的看家狗一般依偎在尤秀膝盖前的画面,江宇雪都忍不住想鼓掌叫好,希望他们俩长期友好共处,这样她就不用经常尴尬地和陌生人同桌吃饭了。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尤秀盯着江宇雪,说,“尤先生把你的钱弄丢了。”

江宇雪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头上,她努力把嘴里的蘑菇咽下去,问:“……什么钱?”

“就是你那张演唱会的门票。”尤秀看着江宇雪扭曲的表情,认真地说,“据他说,是票卖完了之后,现金丢了。”

“……这!”江宇雪咧着嘴,感到从舌尖传来的一阵阵肉疼。

“你别着急,这钱我赔给你。至于孙晓航的问题,就严重了。”尤秀板着脸说。

孙晓航……这大概是尤秀第一次连姓带名提起她的尤先生。

虽然她的脸色很难看。

沉默地陪着尤秀吃完这顿饭,已经十二点半了。

连绵了数日的小雨演变成暴雨,雨缝里的寒气腾起一阵阵白烟,直往胸口钻。江宇雪把外套拉链一口气拉到下巴上,撑着单薄的雨伞,慌慌张张地跑向车站。

直到公共汽车到了中介公司那一站的时候,她才想起书包还扔在教室里。

临近考试,学生都特别疯狂,隔三岔五就有因为占座打得头破血流的情况,所以每天下午六点之后,教室管理员就会把疑似学生隔夜占座的东西都扔到楼道里去,陈尸一般,以示警示。

看了看时间,来不及折回去了。江宇雪掏出手机,翻出尤秀的名字,开始发短信。

“能帮我把书包从教室拿出来么?在2号教学楼103室,靠窗第一排……”

短信写到一半,江宇雪想到尤秀那张阴沉的脸,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把手机收了起来。比起这个时候求尤秀,她决定还是下班以后自己去楼道里捡书包好了。

下午江宇雪他们中介公司来了个大户,是个国际友人。那友人还带着一个助理、一个翻译和一个律师,车一停在门口,经理就点头哈腰地打着雨伞跑出去接了,把这队人马迎进了专用会议室。其他经纪一拥而上,趴在门缝上听热闹。

“那条街的房子要卖?”

“街上有那么大一个养老院,谁敢在窗户底下施工啊……没有个七八千万,堵不上那群老太婆的嘴的,都八十多岁了,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还想活多少年。”

“嘘,杀人可是犯法的。”

“哈哈哈哈哈……”

经纪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们非常兴奋,毕竟不是每天都能有这么奢侈的机会,能让他们把自己想象成一位经济大鳄。他们故意反复让一串串夸张的数字在自己唇齿间过来过去,尽情地享受着这个过程。

江宇雪只好把耳机音量调高了两格,说实话,她一时没数清那串数字有几位。

浑浑噩噩熬到下班,江宇雪关上电脑,打卡,挤上汽车,往学校赶。快到校门口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江宇雪试探地接了电话。

电话那边一片嘈杂,还有人争吵厮打的声音。

“我在2教的楼道里看见你的书包了,刚被扔出来不久,还冒着热气呢。”

一个非常柔和而冷静的声音,说着讥讽的话。

“你是……童德?”江宇雪一愣。

“是我。书包我顺手给你拎回来了,但是不保证有没有别的东西落下。”

“……真是谢谢你啊!”江宇雪气得一抽鼻子。

童德没有应答,江宇雪听到听筒那边好像有什么摔到地上的声音,有个女人尖厉地骂了句“贱人”。

“……喂?”江宇雪小心翼翼地问。

“我先挂了。”

江宇雪扭头往百乐门跑去。

钻进圣玛利亚小区,沿着横七竖八的小路绕到那家KTV的门口,走进后院,就是他们那栋栖息了众多珍禽猛兽的老楼了。远远地,江宇雪看见,除了自己的房间还是一片漆黑,二楼其他几扇窗子都亮着。这个时间……那些人应该都凑在门厅里吃饭看电视,方和凉最近没出差,所以电视音量会开得很低。但即便是方和凉发火,声音也应该是低沉的、平缓的,仿佛高僧念经一般才对。江宇雪越想越费解,几乎小跑了起来。

刚跑到百乐门门口,江宇雪就发现霓虹灯下面站了很多人,有人扭打在一起,有人劝架,大部分人在围观看热闹,童德和齐冬冬就合打了一把伞站在旁边。

“哭什么!你给我滚回家去!”

叫嚷声从人群里传来,江宇雪跑过去仔细一看,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拽着一个女中学生,把她往出租车上推。

“你怎么能这样!她是未成年人,你应该说服教育,不能这么简单粗暴!”一个男人冲到出租车近前,拦住车门。

那男人居然是尚官。

他一贯穿得整整齐齐的衬衫和西裤已经湿透了,领带翻起来搭在肩头,鼻梁上的眼镜也歪了,头发凌乱地黏在额头上。

“尚老师,要不是我今天亲眼看见,我也不愿意相信我女儿会跑到这里来。”中年妇女冷笑着看了一眼尚官,指指百乐门的招牌,说,“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您真的教导有方,会是现在这样么?”

“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告密?”

被中年妇女推上出租车的女孩用力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声骂道,她满头凌乱的短发被风刮了起来,露出黑漆漆的眼睛,和愤怒的眼神。

这女孩江宇雪认识,她最近总来找尚官,她来老楼的次数,甚至比方和凉回家的次数还多。

而被她臭骂的也是一个女学生。那女孩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众人。她浑身湿透了,好像还在泥里滚过几圈的样子,长发湿答答地披散着,嘴边还有血迹,可她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居然有淡淡的笑意。

“你给我闭嘴!你还有脸骂别人?要不是你同学关心你,我怎么能在大门口抓到你?”中年妇人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钱夹,塞了几百块给那女孩,说:“这钱给你,去买块创可贴。至于她,我回去管教。”

“不需要!”尚官抢过钱扔了回去,“徐太太,你要是继续体罚孩子,我会报警的!”

“我们家的孩子,怎么教育用不着老师你操心。”

中年妇人冷笑着给了女儿一巴掌,上车,关上车门,出租一溜烟开走了。

尚官气得一跺脚,掏出手机打了半天,没通。他转过身,看到面前的女孩狼狈的样子,赶紧从童德手里抢过雨伞,帮女孩遮住倾泻而下的雨水,问:“你没事吧?”

那女孩笑了笑,没吭声。

尚官看着她嘴角的血,一皱眉头,拉着她进了后院,径直走进老楼。

……

直到童德和齐冬冬俩人一起挤到她的伞底下,江宇雪才缓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你是不知道!我本来正吃饭呢,外面有人喊‘打起来了’,紧接着尚老师接了个电话就跑出来了。我就跟出来,一看,原来尚老师居然跟三个女的同时纠缠在一起!还有一个学生家长呢,啧啧啧,尚老师真是……神通广大!”

齐冬冬搂住江宇雪的肩膀,说得口沫横飞。

江宇雪看看童德,童德没吭声,只是专心地把自己挤在江宇雪的伞底下。

他脸凑得很近,表情很平静,头发上的水流下来滴在江宇雪的领子里,一路冰凉地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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