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人,他在丹东和沈阳这两座城市辗转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的身体和别的城市人一样,已经渐渐适应了城市的气候和节奏,习惯了城里的高楼大厦和中央空调。但他的心却始终游荡在记忆中那个位于辽东丘陵腹地以种植水稻为主的小村庄。
那是他的出生地,他的老家,他的根。
他的灵魂夜夜都走在一条“返乡”的路上,但“乡”在哪儿呢?“……耳畔上也寻不到知了摇曳多姿的长音儿和树荫下的蛙鸣/田野里找不见披着蓑衣的水鸟/我的村庄消失了,那泡子里菱角的/浮叶和整天做着细碎梦的白花也无踪无影”(《逝去的庄园》)。他记忆中的那个村庄曾是一个“月光漂白的村落”,有着能“呵出雾气的井口”和“擅说夜话的玉米”,有着在“槽头上打着响鼻的叫驴”和“在秸秆里咀嚼一些甜蜜生活片断的马匹”……
然而今天,这些他曾经熟悉的场景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全球城市化的步伐像一条穷追不舍的恶狗,追得乡村狼狈不堪,诗意全无。那个曾经的村庄,除了是他的出生地这一条无可更改之外,其他的好像都已经面目全非。这种变化既让他痛苦又让他迷惘。他的乡村出身和既往的乡村经验,使他对城市纯物质化的文明生活几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和不适感。他就像一根深深扎进城市肌肉里的刺,与这具现代化的肌体格格不入。他甚至觉得就是在城市再待上二十年,自己仍然是鸭绿江冲积平原上走出的一个农民。这种“异乡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急于找到他的“家”。然而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出生之地的几间老屋或几亩稻田,他寻找的是一处精神的家园,心灵的港湾和灵魂的栖居之所。
他的心越想回去,灵魂反而漂得越远。他就在这两极之间徘徊、挣扎,就像一个种庄稼的行家里手突然被没收了所有可以耕种的土地一般,其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困惑之余,他以一个老农的本色,在自己内心的土壤里播下一颗颗情感的种子,并浇灌以灵感的泉水,施以真诚和热爱之肥,最后长出了一行行绿色的诗歌庄稼。
他就是诗人万一波。
和许多优秀的诗人一样,万一波的抒情主体主要有三个:一是写对家园的眷恋和回望;二是写对远方的渴望和寻找中的迷茫;三是对世俗生活的实录和反思。其中像《丘陵地带》《星夜》《打碗花》《柳林村》《逝去的庄园》《村夜》《麦子》《一条寂静的路》等诗作艺术水准较高,是这一批诗歌中的精品。他或用白描的手法再现一个真实的劳动场景:“一辆运柴的拖拉机转过山弯/山野归寂。有三两佝偻身子的老人/在捡拾遗茧,影子忽高忽低/模糊不定,这让我的心略生悲凉”(《空山》)。或用一个意象概括农民的宿命:“……有丘陵的地方就有柞树/有柞树的地方就有蚕/有蚕的地方就会吐出一条灵魂的/丝绸之路。这地方的人,一生就像一只蚕/那样简单。像蚕一样食生活的叶/吐日子的丝,作命运的茧,然后自缚/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丘陵地带》)。或以物喻人寄托了对山里女人的理解和爱:“山窝人家,随处可见/韭菜似的叶子丛生墙角/野坡、地头。一滴雨水过后/开出蓝盈盈的花朵,细碎/倔强,点亮山村寂寥的日子……用马兰花的爱,默默地/点亮山村苦寂的晨昏”(《马兰花》)。在这些诗篇中,他的语言是轻盈而意味深长的,并透着对那片土地的无限热爱和悲悯之情。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下面这首《柳林村》:
你别指望在这个叫柳林的村子
找到一棵柳树。四月飞花季节
从村头到村尾,你也看不见一朵
柳絮。可老辈人讲:以前村东
有一条河,河水流过的地方插柳成荫
一个村子就娇生惯养地环抱在这
郁郁葱葱的柳林中。柳林的消亡
始于那个把锅铸成铁的年代
一个平原的村庄怎么也找不到
那么多的燃料,于是,就砍倒了
整个的柳林,投入到热火朝天的
高炉中。因此,柳林村的名字一直
保留在那个年代发黄的老报纸上
朴素、冷静的叙述笔调,娓娓道来的口吻,沉淀和反思了一个时代,起到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深刻效果。
生在鱼米之乡的诗人一出生就被打上乡村的印记,参加工作后又常年在省市农口机关工作,可以说一直与农村和农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乡村情结不仅体现在他所有的诗文当中,也体现在平日里参与的调研报告工作报告中,他把乡村和农民父兄融入了自己的灵魂!有意思的是,他在丹东市工作期间,还在郊区租了一块地专门用来种菜,并且一种就是数年。周末和节假日他几乎都泡在那片地里。翻土、整地、撒种、施肥、浇水,俨然一个老把式。他经常把城里的朋友带过去品尝他那里新鲜的蔬菜。顶花带刺的黄瓜,第一刀的韭菜,新摘的辣椒、豆角,绿油油的小白菜……常让大家赞不绝口。菜丰收了他还亲自开车拉回城里分送给朋友。汗水加汽油和路费,比买菜吃还要贵。但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他以这种方式让他的生活充满了乐趣。他种的不是菜,而是情怀。他甚至就是一行诗也不写,我依然认为他是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他真正拥有一颗浪漫的心。
邰筐
2009年12月草于北京,定稿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