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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难以为继的生活

没有证据能够表明,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们,获得了较战争之前相对从容的生活,尽管曾有人指望以战争来解决人不足食的社会难题。相反,倒是有无数事例证实,每一次战乱过后,世人的生活都是愈加艰难。那么也就存在了两种可能:人口的增长可能并非人不足食的根本原因;人们生活的困顿与否可能并不取决于人口数量的多寡。

对于清朝时期中国人的生活水准,人们普遍的看法是,自康熙至乾隆中叶,中国人——主要指彼时占全国人口总数90%的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在世界上还名列前茅,据言即使是当时的英国农民,也还在把白面包当作孝敬祖父母的上好食品。自乾隆末期,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准则持续而稳定地每况愈下,逐步沦落到嘉道年间难以为继的程度。从19世纪初开始此起彼伏的农民暴动,以及太平天国起义的一呼百应,可以推断出当时中国农民的生活已然糟糕到相当地步,否则不大可能出现这样的局面。

世世代代生活于儒家氛围里的中国农民,习惯于渐次降低自己的生活来适应现实境况,他们具有近似于天生的精神惰性,瞬时的反抗与冲动的爆发,哪一种都不是他们的长项。所有的起义或者暴动,都只能揭示出这样一个事实:一定有着深浓的怨气,早已长久地积郁于农民胸中,这些相继喷薄的火山,不过是缘于心中久抑的强烈不满。

事实是,人口增长不必然导致人不足食,仅是其可能性之一;人口数量的庞大也不必然导致人们生活困顿,亦仅是其可能性之一。“人多则穷”假如果真成为现实,一准儿还有其他因素同时存在,这些其他因素或许才是更为致命的。

中国于有清一朝的人口增长,实质上还衍生出另一类现象,此类现象虽不具显明歹意,当它们相继作用于社会,破坏力却是丝毫也不逊于战争、灾荒与瘟疫。或者说得更公道些,正是这些现象导致了社会的病变,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促动了战争、灾荒与瘟疫的发生。不过尽管这类现象出自人口增长的母体,却并非人口增长的独自孕生,而类似一种人口增长与政治体制的杂交品。此类现象生成之初也并不以战争、灾荒与瘟疫为目的,却是在发展过程中,根本上扭转了社会的政治清明之环境,从而切实成为三者的帮凶。

在一个国家里,倘若一部分人口只是人口,而非人手,那么当这部分人口的数量超过一定限度,这个国家就会趋向贫困;反之,倘若一个国家的人口有绝大部分可以转化为人手,这个国家就有理由实现富强。当一个人的两只手有机会参与社会劳动,当他于这项社会劳动中创造的价值,超出他生活的必需消耗,他的存在对于社会财富而言就是积极的。

大致可将人手分为人力与人才两类。

清朝时期的中国,人力主体仍是农业劳动者,会有多少人口可以转化为人力,取决于土地的吸纳能力。如前所述,土地吸纳能力曾经良好过,却是在后来接近于枯竭了。传统的人力转换渠道发生阻滞,新生的职业接纳能力却极有限,以致没有足够的有偿劳动来保障大部分人的生存。清统治者有一个令人遗憾的落后认识,他们向来认为“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从而使社会从上到下形成一股打压工商业的氛围,严重阻碍了工商业的发展。尽管历史的车轮不可逆转,传统手工业也到底得到了相对提高,手工作坊也已逐渐增多,却是仍然没能形成在时间的流程中理应形成的工厂制社会生产,致使愈来愈多的农村失业者丧失了人力转型的良好机会,彻底沦落为社会的负担。

清朝时期的所谓人才,由于教育的单调而非常单一,几乎可以专指那些通过科举获取功名,又进而由功名获取了官职的政府人员。工商业属于末流的时代价值观,使在这些方面即或有能力的人也得不到普遍的社会尊敬;科学技术方面似乎还更惨淡些,清朝时期的中国社会从未给有此天赋的人一展身手之天地,更不曾准备相关的名誉以资奖励。康熙对自然科学比较感兴趣,却是停留在个人爱好层面,从没想过要将其与社会发展相结合;至于雍正和乾隆,则连这点儿私人兴趣都没有了。更需要灰心的是,人口经功名再经官职的人才转换,其路径相当狭窄,随着人口的持续增长而愈加拥塞。有清一朝虽然对科举名额和政府公职的法定数额做过一些调整,但是与人口增长的数量和速度相比,还是较前期有很大下降,这就事实上导致了大批文人的过剩。这些过剩文人虽都有做官资格,却是求官不得无官可做,又难得屈尊为人力,只好谋求寄生般的别样出路。

从人口向人力和人才的转化机制来看,即使不说中国自清朝开始在世界范围内的整体落后,单就清末的社会动荡及其政权的最终瓦解而言,清统治者自己的见识就理应负有相当责任,即使言其一定程度地咎由自取,也实在算不得刻薄。清统治者与现实协调的能力属实差了不止一点,以致很多时候不顾现实而一味地固守陈规。

也恰恰缘于清朝人口向人才转化机制的痼疾,使这一时期的所谓人才,只能属于管理型,充其量说是服务型,而非创造型人才。这样的性质决定了这些所谓的人才,虽然必须由政府支付薪水,却是丝毫不具创造力,不会为社会发展添加多少助力,更不会对社会生产的进步提供科技的基础。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这些所谓的人才只是消耗性人才,而非建设性人才。当一个国家的人才仅是政府官员,而不是别的,那么这个国家的所谓人才愈多,则政府的负担愈重,则百姓的负担愈重。

与前朝相比,清朝的政府官员是明显增多了。资料显示,中国历代官员与百姓的比例,大致是这样的:汉朝为1:7000,唐朝为1:3000,明朝为1:2000,清朝为1:900。也就是说,明朝时期2000名百姓供养一名官员,清朝时期900名百姓供养一名官员。明朝的最高人口数字是6300万,可以想见清朝时期的官员增长多少,百姓的负担又加重了多少。

至于如何养活这些官员,清政府又似乎过于仔细了,肯于从国库里拨出的薪金总额很是有限,致使官员们的法定薪水极不体面,即使是贵为江南织造的曹雪芹祖父曹玺,亦不过“每年应支俸银一百三十两”,“月支白米五斗”。如何用这些不体面的钱米来支撑体面的生活?看来也就只存搜刮治下百姓这一条途径。地方官们也大多这么做了。也就使社会出现了一种古怪现象:所谓的国家正赋看似一减再减也属实少之又少了,而国之百姓却也当真一年穷似一年也苦之又苦了。

这古怪现象的衍生源自地方官的手腕。事实是,政府一面频出惠之于民的良法美政,地方一面频增各种名目的附加税;政府的恩政愈多,地方的附加税愈急。这就导致无论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还是“摊丁入地,丁地合一”,每一款发展至后来,对百姓的减负而言,都不过是一团美妙的粉红色泡影。

不能说这是北京与地方商量的结果,应当说政府并不见得希望看到这样的现象。政府的责任在于,它制订并运行了一套使地方官可以如此上下其手的机制,并在问题突显之际,还发现除了不事声张地将其吞咽下肚,再也别无他法。

在这些名头繁多的附加税里,有一种名曰“羡耗”的最为出名。征收来的散碎银子,总需加工再铸方可交给国库,过程中的损耗以及运费,甚至所缴粮食入库时必然发生的雀耗和鼠耗,就是“耗羡”,得纳税人来承担而多交钱粮。各地方对此费的收取比率不同,唯收取愈来愈重是共同点。“羡耗”以及其他各种赋加税的事实存在,使“不苦于赋,而苦于赋外之赋”,逐渐成为人人的共同感受,终致怨声载道,怨气冲天。精明的雍正看出了不妥,不过他掂量再三,还是决定了“耗羡归公”,自此全国均以定额征收而纳入正税。北京每年也都会从中抽取部分返还地方,名为各地方官之“养廉银”,其数额高于法定薪金十数倍至数十倍。

雍正缘何不曾制止而令地方官收手呢?

——或许唯有精明的政治家方能圆满解释。

此刻所能摆出来的,不过是一些史书记载着的事实。事实是,各地方官的花费,且看似均属必要的花费,是愈来愈多了。这套运行机制中的地方官,颇像一个大家庭里的养家人,上有老,下有小,一旦使他丧失了赚钱的功能,显然会后患无穷。

花费之一是必得支付所谓幕友或书役等人的薪水。地方官接收幕友与书役等协助其处理公事,已堪称传统,不过有清一朝地方官所蓄幕友与书役等的名额已远远多出前朝。这些人大多来自那批“过剩文人”,他们入仕无望遂退而求其次,转身托人依附于地方官,以随员或助手或胥吏或仆役的身份,干些出谋划策、记录、送信和催科征税的事情。这就是过剩文人的“别样出路”,除此还有口碑极差的讼师等。这些寄生于地方官的人既属编外,薪俸则由地方官自理。地方官哪儿去淘弄呢?答案显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

花费之二是打点上头的长官,说得严肃点,是孝敬,因为被孝敬已渐成上层官僚的习俗。苦读十年或数十年之后,终于在竞争激烈的科举中考得了功名,但这功名能否得到实职,则是一场更为严酷的竞争:官缺有限,候官之人忒多。至于谁能候得官缺,尤其在候得官缺之后能否尽快得到升迁或流动到肥缺之位,尤其在风吹草动之际能否受到特别关照而不至于就此落马,在格外讲究人情的中国社会,必不可免会有私人情谊的参与。私人情谊的培养与巩固,则向来与金钱脱不了干系,且往往不须动用“行贿受贿”来损及各自颜面,单只是“祝寿”和“谢师”之类的堂皇礼数,就足以将各自的情谊厚薄淋漓尽致地给予传达。在时代还不曾提供出更多的生财之道时,这些孝敬的礼金,很大程度上依然需要取之于土地。

若说900个农民抬一顶官员的轿子还不算怎么超负,那么当这顶轿子里额外还藏了诸多幕友和书役,还藏了诸位大臣显要无止境的奢华和尊贵,这顶轿子的分量,还估算得出么?当这些附属物俨然已成为这顶轿子里的必需品,则不由农民抬,谁抬?会指望北京主动伸手接过农民的负担吗?

一位著名史学家曾对此做过这样的概括:“各级政府都变成了越来越增多的职业大军所附着的机体,他们利用帝国的行政机器作为自己经济斗争中的武器”。在这种争斗过程中,一些官场潜规则陆续得以衍生,当它酿成一定气候之际,也还同时让人意识到,世间已没有哪种力量可以迫其停止,相反,倒是摆明着要人人都被迫将其宽恕,并于集体失声后继续地如法炮制。这使农民在养活自己之外,也还在事实上养活着普天下的“人才”;农民养活自己的成本,还与养活“人才”们的成本迥然不同,完全的两个档次,两个级别。

因为这些被时代所锻造的特殊“人才”的空前繁荣,有清一朝的中国,已有史以来第一次将世人对金钱的偏爱与追求,赤裸裸地给以表现,其聚敛途径,既不择手段,又公然成风。当传统上理应秘密操作的事情,一旦不再被认为有必要保密,那么这个社会的普世价值观则一准儿出现了根本性扭转;被这种价值观所笼罩着的社会,则注定百弊丛生。

显而易见,国家中此类独具特色的“人才”愈多,对社会资源的蚕食就愈甚。当这些合法或曰合规则的密集人才,齐刷刷将手臂伸向土地,他们对于农民的剥夺,也就实在不亚于蝗虫。这或许是个有失敬意的比喻,好在并未因此有失精准。这样的剥蚀,也就为战争、灾荒和瘟疫的来临,打下了完美的埋伏。

在一个理智尚存的社会里,不管政府如何贪财,底层农民的生活状况也是其必须考虑的,倘若不想自讨麻烦,就不会让农民丧失自救的能力——自救能力一旦丧失,每有风吹草动,就会有大批农民失业流离,从而导致社会的动荡。也就是说,即或政府实在不便于多为农民着想,也总需为自己手下留情。有清一朝的政府及其官员,则似乎业已在金钱的刺激下,逐渐丧失了这份必要的理性,从而导致了更多农民自救能力的完全丧失。

自救是一种本事,得看你是否具有。人的活着需要自救,一种被迫的自我搭救,精神上、肉体上,都难免需要。精神上的自救依赖于个人的内在潜质,肉体上的自救则只有仰仗实实在在的物质。中国农民向来不大关心精神生活,也不曾有人启发并指导过他们,人人都只要他们忠厚老实听摆布就够了,人人都将他们的忍耐与忍让看做美德连番赞赏与鼓励,久了,他们也就真是这样了。不过他们还没有愚到或被愚到忽略肉体存亡的地步。

人的知觉有两种,一种来自心灵,一种来自肉体。对农民而言,即或他们的心灵知觉是混沌的,肉体知觉却仍然清醒着,只是当他们猛然发现自己的肉体生存已然受到严重威胁之际,他们也将同时看到自己的两手除去满掌老茧再无一物,再无一物可供他们用以渡过眼前的难关,他们什么都不曾攒下。

他们原是很想攒下的,“有备无患”始终是中国农民信奉的老理儿,可是他们攒不下。他们的番番试图攒下,总要遭遇屡屡的失望,不管他们每年春天如何振作精神,也马上就会有令人担忧的事情发生,让他们总要在秋天到来之前就早早地再度委靡下去。年复一年的盘剥与压榨,打定主意不允许他们攒下。于是他们在灾难中成批成批地破产。

清朝的被扭曲变形的人才们,不仅对社会的“人力”转换能力具有破坏性,也还会导致原有“人力”向“人口”的倒退性复原,使百姓的个人价值对社会财富重新构成负数。这是一个连环的因果关系:人才们对财富的贪恋,使农民只好更勤地取之于土地;土地不堪重负,屡屡以歉收和灾荒来表示不满;农民的生活日趋困顿,徘徊于生存边际线左右;下一次歉收或灾荒到来之际,即是无法再撑的农民破产之日;破产之农民,也就失去人力的身份而成为社会的负资源。

所谓天灾人祸,意即天灾之际,必存人祸。如果说天灾可致民间三分饥寒,如影随形的人祸势必将其推演至十分方能舒坦。灾荒的眼睛,不仅看得到一个政权的性能优劣,更能看得清当下社会的世道人心。有清一代的中国,每一次灾荒经过,都会留下更多的赤贫之民,一双再一双趁机攫取财富的黑手,都在齐刷刷表示若非如此,它们就坚决不肯罢休。

天灾之际的政府,总是貌似无辜的,及至还会在每一次灾荒中,煞有介事地扮演救助者的角色。不过很多事例表明,这样的角色扮演更多只是做个姿态,效果如何并不是政府所能把握的,看起来也不是它当真关心的。嘉庆十三年(1808年)时,山西“淮安大水”,地方官就曾以赈灾为名,“捏开侵冒,私饱己囊,香员贪图分润,通同作弊”。

不必指望这只是个案,亦不劳质疑“他们可怎么敢”,比这更造次的事官员们都敢作敢为。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时,浙江王姓巡抚贪污赈灾粮,被斩,也同时斩了22个相关者,然后由闽浙总督陈辉祖查抄王巡抚之家,陈总督竟然趁机藏玉器、掖朝珠、以银换金,将王巡抚家产大半纳入己囊,事发,被赐自尽。

乾隆十一年(1746年),福建曾发生一起纠众抗租事件:清廷“蠲免钱粮,乡民欲将纳业户田租,四六均分”,业主不答应,遂致冲突惊动官府。乾隆于北京听闻后大发雷霆,言:“朕之蠲租赐复,出自特恩,非民间所能自主。佃户之与业主,其减与不减,应听业主酌量,即功令亦难绳以定程也。岂有任佃户自减额数,抗不交租之理”。类似案件也在山东、山西和广东迭出,乾隆均是这个态度,连番谕令各地督抚“谆切化导,使民有所敬畏”。从中不难看出,乾隆的免除钱粮脱不了应景之嫌,很大程度上是为满足至尊者施恩于人的心理使然,并非出自对黎庶百姓的悲悯关切之情怀,故而只要自己姿态做足了,也就算了。

据言乾隆曾耗毕生心血写下4万余首诗,算了算,从他出得娘胎至谢世,89年中,平均每天做得0.8首诗,了不起。其中一首名曰《耘田者》,以这样的句子表达了这样的情感:“老农炙背耘田苗,汗湿田土如流膏。广庭挥扇犹嫌暑,彼何为兮独不苦?独不苦兮无奈何,未见应比见者多。农兮农兮良苦辛,惭愧身为玉食人!”不知此君当时有无近前去问个究竟“彼何为兮独不苦”,是否老农身怀绝技?至于“惭愧身为玉食人”则似不劳深究,一个并不怎么“以万民之忧乐”为己意的君王,这样的感慨或者只为韵脚而生,或者只图行文的前后呼应,而已而已。

皇帝已然如此,普遍的社会良知与富有实效的社会性救助,想来也就双双不必期待,况且两者直到光绪初年的“丁戊奇荒”之际,也才刚刚有所发育。一个政权既然已经“百弊丛生”,也就意味着治疗的无从下手,就像一个老人已然积攒下若干病灶,治其一副作用于其二,治其二反攻其三,治与不治,都已是一个了字。

对于大量农民的破产,如果说人才们起到了充分的铺垫作用,关键时刻的落井投石之举,则还有商人与高利贷者的爽快参与。不管政府如何小瞧商人与高利贷者,事实都是人家富了且愈富了,政府给排名第二(仅次于人才)的农民则是穷了且愈发穷了。

当老天爷不再和蔼,当土地佬不再主事,当天与地由雨雹风蝗给漫漫统辖,天与地之间的人,就会成为地面上最多余的生物。多余到他们彼此嫌弃对方的存在,多余到部分人总需在此时被同类给清理出地球,以便余富出更多的土地,来容纳清理者攫富敛财的狂喜。狂喜于攫富敛财的人,从不对同类施以仁慈,就如他们似乎也从来不需要仁慈一样,财富总是他们认定的生存的最可靠保障。

遭遇天灾人祸的农民会于此际发现,原来他们赖以生存的社会,除了地皮上还残存的草根、野菜和观音土,也再无别物,每一双伸向他们的手,都讨要着他们仅有的或已然被讨走了的东西,没有一双手是热乎乎的给予,哪怕只是稍稍加点儿力气的扶助。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倒下与连续倒下;没有人介意他们的离开与接继离开。灾荒告诉他们:只有他们,才是这个世上真正多余的人,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曾攒下。

乾隆十七年(1752年),山东威海卫夏秋之际发生水灾,次年春“饥甚”,遂有很多商人于海路从奉天运购大批粮食,“粮艘衔尾而来”,他们一边高举“救荒义举”旗帜,一边以尽可能的至高价格抛售,暴利滚滚有如泄洪;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山东曹州府巨野县颗粒无收,民间大饥,而“富户多囤积居奇”,令“米价腾涌,贫者不堪”;乾隆五十年(1785年),山东邹平县“大旱,岁歉,夏大热”,次年春,米粮意料之中的奇缺,遂有商人脚不沾地儿囤积贩运,致“米价涌贵,米一斗值制钱二千二百五十”……

当粮食不再是种粮之人所能收获之物,金钱也就成了种粮之人的活命资本,种粮之人的手头多半并无现钱,也已被细心人考虑得颇为周全。嘉庆六年(1801年),山东登州府文登县“大饥”,相邻县镇的诸位富商大贾,遂乐颠颠旋至,出银十万两于文登县“开设大当三座”,善心善意救灾救难于劳苦大众,将粮食送上家门,将劳苦大众的地契房契纳入袋中。当铺,作为高利贷的古老资本形态之一,于此际发挥了它食人无血的本质属性。

始终在小心翼翼维护自耕农身份的中等农户,灾荒之年也就成了商人、高利贷者和地主阶层的刀下之肉,无论如何挣扎,都难逃一个斩字,赤贫之农,甚或乞丐,总要就此捡一个来作为自己的下一个社会代码。“年头歉一歉,地主圈一圈”,都已成了俗语的事物,也就不劳再怀疑其道理。早在康熙末年,还不过“百年土地转三家”,至乾隆时期,各省土地则“十年之间,已易数主”。每一次易主,都是一次更集中的聚敛,聚敛于愈来愈少的人,以生成愈来愈大的地主,以制造愈来愈重的贫富之差。到嘉道年间,已是“贫富之相去,不可倍蓰,贫民之食于富民者,十室而九”。

土地的愈加集中,也还意味着一连串事实:丧失土地的农民愈来愈多;佃田以耕的农民愈来愈多;沦为土地持有者之雇工的农民愈来愈多。这又会因果相连地导致出另一串事实:佃田和受雇为长工或短工,竞争愈来愈激烈;佃租愈来愈高;工钱愈来愈低。这就使暂时还不曾失业的农民,亦会是普遍的贫穷,纵然“终岁勤劳”,仍免不了“终岁惶惶”,可以靠劳动换得“暖不号寒,丰不啼饥”之报酬者,“十室之中无二三焉”。即使如此,也还是会有愈来愈多的人,仍然会沦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的无业游民。

生活何以为继?

以战争来打破传统的分配方式,从而夺得一份食物,似乎也就很可以一试。

不过战争很多时候打破的不是社会财富的分配格局,而只是正常的人口结构,它使青壮年比率降低,使老人、妇女和孩子的比率增长。任何时候,战场都是青壮年的坟场。这些死于坟场的青壮年,理论上则刚好是这个社会的人力资源,他们的双手理应创造出相当财富,用以养活老人、妇女和孩子,事情的发展却恰恰相反。这也是每一次战乱过后,尽管当真大幅度削减了“过剩人口”,世人生活也还是更糟而没能更好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则是政府镇压战乱靡费的军费,仍要取之于土地,且此时的每一次兴兵,都已成为军官们大肆挥霍、大发其财的良好机会,使军费膨胀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在镇压白莲教起义期间,“诸将会饮,虽深箐荒麓间,蟹鱼珍错辄三四十品,而赏伶犒仆之费不与焉。凡粮台地,玉器裘锦成市,馈献、赂遗、赌博,挥霍如泥沙”;以致“在京谙达、侍卫、章京无不营求赴军”,每一个从军中归来的官员“无不营置田产,顿成殷富”。这使在战乱中幸存下来的人,既需为膨胀的军费买单,也需背负起那些于战乱中死去或逃走之人转嫁来的赋税,于是每一块滤过战火的土地都只能愈加焦躁而无法稍感从容。

说到底,人口能否顺畅转化为人力资源以及积极的人才资源,是否能够尽量多的成为社会财富的创造者而非单纯的消耗者,根本上取决于社会体制,个人并没有多少力量可资发挥。在有清一朝特定的重儒学轻科技、除了“学而优则仕”再别无其他进身渠道的社会体系里,农民的日益失业以及百姓生活的日益困顿,都是一种必然结局。

康熙时期还有理由为之庆幸的添人加丁,经过百余年演化,至清末已变成一个品质纯正的悲剧。这一切似乎都缘于人口的增长,却又不尽然是单纯的人口增长所致。如果一定要有所抱怨,最方便的说辞是统治者的预见力不足,他们所面临的麻烦事史无前例的繁多,且亘古未有的新鲜,或许这些麻烦事的性质,已超出了他们头脑的丰富程度。不过后来者的貌似聪明,也多半缘于避免了当局者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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