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中驻足居延海畔，望着湖波粼粼，抚着柔密的芦荡，与游人偶尔摩肩，有鸟雀时而飞过。海子边待久了，有些熟悉和认知，头脑里下意识地闪念出李白的一首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游人的足迹影像留在居延海，居延海的印象留在游人的记忆中。我感到与居延海在对视着，在相看着，我看到了此前许多未曾看过的景象。看到的是特殊的自然，回溯的是特殊的历史，品味的是特殊的人文。
居延海的自然，极为特殊，似乎包容了陆地的一切。
居延海不仅是个海子，是个湖泊，广义的居延海是“西北望、射天狼”，连接西北与西域的咽喉地带。现在是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属地。参观居延海，感觉在参观微型地球大观。那里有大漠，是巴丹吉林大漠的边沿，举目可见沙海、沙山、沙丘。有戈壁，是粗石、细石、沙石铺就的戈壁滩，无有边沿。大戈壁中有不少雅丹地貌，光怪陆离。荒滩上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奇石，人们把它捡来，磨光、加座，行销远近，有的因此而发财。我在路边摊位上买了一块叠崖挺立的天然小石头，回来摆在书案上，有很多客人看了叫好。居延海有著名的弱水河，河水很凉，来自千里外的祁连山雪峰。弱水之畔树木繁茂，曹丕曾以“弱水潺潺，落叶翩翩”来赞扬。弱水的尽头是湖泊，蒙语叫苏泊诺尔，古时称居延海，丰水季节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海子四周一片绿洲，满生着胡杨、红柳、芦荡、梭梭，多种灌木，百草杂陈。初秋季节，草木正转换颜色，大地五彩斑斓。也有很肥壮的农田，那是濒临河畔的甜蜜瓜田。一块地方，沙漠、戈壁、河流、草原、森林、田野都齐全了，世上难寻。为保护草原，人工饲养的牛羊受到限制，原野上动物较少，沉静而孤寂。偶见额济纳双峰驼在戈壁深处、梭梭丛中悠悠漫步。我曾骑过那里的骆驼，比锡林郭勒骆驼个头高，野性大，是世界上仅存的优秀双峰驼。
居延海的历史，叠陈的故事和事件，生动撼人。
所在都有重要历史遗迹。汉唐以来，屡有重要战事。汉代卫青、霍去病征战匈奴，在这一带大败敌军，此后成了屯垦重地。上世纪初，居延海先后出土数万片汉代木简，揭示了汉代居延地区设有两个“军分区”——居延都尉和肩水都尉。唐代建都护府以武力赶走吐蕃的伸张，掌控着丝绸之路要冲。从唐代的突厥、回鹘到西夏、元朝的党项、蒙古等民族，都曾以军事力量争夺这块土地，留下铁血印记。有首唐诗描述过这里战事连绵的画面：“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我走进弱水边的历史胜地黑水城，这是居延海的地标，在西夏和元代十分鼎盛。那土夯的城垣残迹依然雄伟，诉说着往日的辉煌。游人们盘桓其中，可随手捡到千年前的瓷片，感受到人烟辐辏的已往。黑水城曾出土大量西夏文献资料，成了研究西夏史的重要根据。元朝称黑水城为哈拉浩特。明朝大军征服蒙古残余军力，使河水改道，困败敌军，黑水城成了无水之城而渐被废弃，城边有黑沉沉的胡杨残骸林。进入林地，令人感到此地历史纷争的惨烈程度，甚至超过中原地区，我在那里嗅到了此地先人们的强悍气息。由于官员学者们多集中在内地，对边陲的研究有些疏落，居延史的挖掘还很肤浅，这是中原正统历史观的反映。中国历史文化中占有特殊地位的黑水城，是研究我国西北地域史的宝库，近年来引起学术界和社会各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以后必有重要收获面世。
居延海的人文，多彩炫目，综合了西北边陲的文化特色。
我终于找到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句的写作背景。原来是唐朝著名诗人王维代朝廷到居延海犒军写的诗句。诗题《使至塞上》，全诗为“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日后成为吟咏塞上风光的经典。历代都有著名文人来此，留下许多颇具特色的边关诗作。历史以来，西北多个民族在此演替，形成了多重风格的文化混合体。留存的岩画、壁画、墓葬和宗教，内容宽泛活跃，难以用单一民族的活动和文化来解释。
晚近以来，最重要的人类活动，是曾经担任过成吉思汗护卫军的十六万土尔扈特部蒙古人，在清朝乾隆时期克服重重阻挡，由伏尔加河流域回归大清，进入额济纳河流域，定居在居延绿洲，创造了灿烂的新文化。我在那里访问数日，感受到他们的善良、勤奋、好客和达观幽默的气质。额济纳的醉人歌舞激越悠扬，风靡远近。我有幸参加一次同仁欢迎晚会，在胡杨林畔，傍弱水之滨，嘹亮的蒙古民歌响彻云霄，漫于辽远的大漠草原，使我久久难以忘怀。此后，我一见到边疆风光，不由联想到居延海之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