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去过扬州,脑子里留下经久的记忆——城市弥漫着灰色的烟尘,街道很窄,店铺陈旧,东北平原来的人觉得憋屈。去了趟瘦西湖,感到名字很贴切。那是一泓细细的水,湖岸两侧姹紫嫣红,意境很美。只是水道太瘦了,像美人没吃饱,是个蜂腰细腿的饿美人。住在一个古色古香的中式楼阁宾馆中,飞檐、斗拱、亭台,感到扬州有不凡的古老传承。匆匆过往,觉得扬州像《红楼梦》中描写的被抄检过的宁国府,虽有富贵气,但正在衰退。
三十年后,辛卯之秋再去扬州。住了几日,感觉来到另一个扬州。古老而又现代,成熟复又青春。似复活了乾隆年间文人李斗《扬州画舫录》中描述的亮丽景象,使人感到沧桑演进的跌宕性。走出扬州后,我对沈阳朋友说,走来走去,感到扬州最休闲,最“中国”,在那里可以看到历史传承的清晰叠印,国人要寻找古老而又新鲜的“风光中国造”,首选当去扬州。
扬州风光的代表作依然是著名的瘦西湖。那湖已抻开了腰,丰满而舒展。扬州人用了十余年时间,花了数十亿投资,扩宽瘦小水道,打造桥栈亭台,培植名贵花草,使残旧陈迹焕然新姿。我参观时正是爽然秋暮,乘画舫,走廊桥,闻笛箫声细细,见湖柳影森森。御码头、五亭桥、冶春园、四桥烟雨、长堤春柳、叶园、徐园、二十四桥等景区,展示了花木美、水色美,像在观看次第展开的国画卷帙。湖堤两侧荷菊覆地,杉柏扬天。那妩媚翠柳,秋来枝叶淡黄,柳丝直垂湖面,游船过去,丝叶拂面,如玉手抚人。
扬州之美,还由于古老园林的撼人名气。个园是个杰出代表。那园坐落于扬州市郊,为清道光年间两淮盐商黄至筠修建。规模虽小于苏州拙政园,其独特风格为拙政园所不及。拙政园多次易手,拼拼接接,是个大杂烩。扬州的园林遗作则显得专业而统一。黄氏造园,爱竹栽竹,满园老竹,竹叶片片“个”字状,因而园名为“个园”。进园观赏,感到营造的主人不唯爱竹,更爱山石,是个砌石玩石高手。黄老先生独出心裁,园子修得有点皇家味道,春夏秋冬“四季假山”,像把北京故宫御花园的湖石堆秀整体搬来。在苏北平原上,片石片金,硬是以不同风格,叠叠垒垒,堆出风格各异的假山来。茂林修竹中,山石磅礴间,小巧庭院,精工檐窗,别致塘池,错落安排。处处建筑都是艺术品,显出主人的超级富有和顶级的园林鉴赏功力。
当观览了何园后,方知扬州有园林群。何园建筑年代较晚,是清末官员何芷所建,其父曾做过两淮盐运使。园林保持完整,中西合璧风格,厅堂清新可鉴。其绝美的程度,简短语言难以尽述,被古建筑专家们誉为“晚清第一园”。最奇绝的是座船形的厅堂,四周地面以鹅卵石和小瓦铺成水波浪纹,挂一对楹联曰“月作主人梅作客,花为四壁船为家”,表达着主人的优裕和舒适。
走访了古老东关街后,见识了熙攘生动的平民生活。精美小吃、地道杂货,游人流连街巷,感受到江南福地的特有韵味。街口高竖着“东关古渡”牌坊,记述着京杭运河的悠长岁月。游人们在石阶游廊上望着依然的河水,觉得历史在变幻中凝固着。如此胜境,人脉无比旺盛。盛唐时李白送友人孟浩然去扬州,令这位诗人好生眼热,写出了“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句子,既表达了他对师长离去的伤感别绪,也宣示了扬州风光悠远的凝聚力和诱惑力。
扬州自然风光之所以声名远播,有赖特殊地理元素的特殊涵养。其位置在我国不南不北、亦南亦北,民俗风物南北兼蓄;地面依托亦江亦河、亦海亦陆,土质肥腴,膏粱之地;气候温和,不旱不涝。植物既有南竹妩媚,又有北松挺拔,南北物种都可栽种;食材养殖水陆兼具,四海美味洋洋大观。踏访城镇乡村,感到卜居此地,真有福气也。
考其历史繁盛之由,所有的历史遗留胜境,都打着盐渍烙印,都是白花花的淮盐转化为白花花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转化为人工园林、寺塔、书院、商场、客栈,铸就漕运中枢和通衢码头。世间最富有的盐商们积聚在扬州,带动了扬州的繁荣。自西汉起扬州就是国之盐都。到明清时期,扬州要供应全国三分之一的盐。扬州盐商的资本多者上千万两,少者数百万两,形成了举国罕见的巨富奢靡阶层。清代几任皇帝不断南巡,都来扬州作乐,迫使盐商不断出资搞景观建设迎接皇上,留下一大批“接驾景点”。连雍正皇帝都觉得盐商搞得太过分了:“各处盐商,骄奢淫逸,相习成风,而淮扬尤甚。”(《清文献通考》)我参观的几个著名园林,都是盐商或盐官的财产。地方主人曾在盐商遗留的高大宅室请我们吃饭,让我们体会盐商的殷富。那二百年前的高大厅堂,楠木、樟木的梁柱,图案复杂的屋顶装饰,雕花镂空的窗门,现在看来,仍是世间极品。
垄断型盐业经济,为历代文化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造就了亮丽的地区人文景观,显示了扬州的文化潜质和魂灵。不断传承的人文美,比干巴巴的山岳、川河乃至风花雪月要灵动,对人类生活的辐射和影响更加深刻。
重量级的历史人物层出不穷。西汉吴王刘濞、隋炀帝杨广都曾起事于斯,在扬州留下了巨大身影和足迹。出身扬州的唐代鉴真和尚,是中日早期宗教文化联系的尊贵使者。他经历了五次渡海失败,在双目失明的条件下,最终于公元753年东渡成功,带去了发达的中国文化,被日本人民誉为“文化之父”、“律宗之祖”。我参观了整修一新的鉴真和尚曾住持的扬州大明寺。正殿供奉着仿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鉴真干漆像,蓝本是日本江户时代的作品,体型魁伟,双目闭合。客居日本的高僧,一面感到教化异邦的责任,一面又牵挂着故土扬州。
走出大明寺,便是北宋扬州太守欧阳修的平山堂。堂前花木繁茂,庭院幽雅,远眺江南诸山,正好与视线相平。“远山来与此堂平”,欧阳修把这个庭园称作“平山堂”。堂前有联曰“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是当年飘逸潇洒时光的生动写照。欧阳修任职期间,勤于政事,关心民生,为百姓所称道。它以出众的文思成为扬州的精神领袖,留下许多重要诗文,为打造历史文化名城起了开拓性的作用。他的后辈苏轼对欧阳修非常敬仰,称他为文章太守,曾写下《西江月·平山堂》词:“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参观“扬州八怪纪念馆”后,使我深感扬州文化底蕴的深刻和在中华文化中的出众地位。在书画界影响深远的清代郑燮等名流,为发展扬州高超的书画文化,起了重要作用。他们继承和发挥了石涛等人艺术创新的风格,开创了一代新画风,汇聚了一批天才书画人才,在我国书画界留下了长远影响,使后人感受到了扬州历史文化的多彩。临行我带了墨香尚在的扬州刻书业新刻的宋体大字《金刚经》,认识到扬州不仅是风光名城,更是人文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