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河封,百草枯黄。
当春风又绿河两岸的时候,田庄台人发现彼此还活着,好像还活得挺好的,人人都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听了笑话就乐得前仰后合,一点勉为其难的迹象都没有。原来一切都没啥了不得的,经见过世面嘛。世面哪,岂是白经见的?
人们又过起沿河码头的日子来,据说这也是先祖们曾经过过的。
相对于河口码头,沿河码头过的是一种较为寻常的日子,因为它不具唯一性,仅仅是若干沿河码头中的一个。当你不具唯一的属性,你就无法让人另眼相看;当你刚刚错失这唯一的属性,你还会尤其在意那另眼相看是否仍然健在。如此,日子过起来就复杂了。
不过呢,你若练习着不在乎人家是否另眼相看,也依然有机会将日子过得声色俱全。很多时候,日子里的不痛快,都是自找的。更有很多时候,不管那不痛快是不是自找的,手头上的日子,也都得接着往下过。“越活越回旋”之所以能成为俗语,意味着曾有许多条生命,都这么顺坡下驴般地活过,并非哪个没刚没志,实是这日子往往很难就此撒手。
人活一世,一世啊,谁能保证总能步步高升?
何况咱还赢得过荣誉!许多人的活着,还没见过这景致呢。
落魄的贵族之所以还能在窘境中活出滋味,缘于他们总能时刻记起自己的血统,即使此刻正身穿粗布土服,也总要跟人时时念及“当年的那些裘皮呀,个个都让虫蛀了洞”。手头尚存的日子,就这么着,被较容易地打发了。
从高到低,总有个心理落差,总需要以各种纷杂的自慰给搪塞过去。跟人们过不去的,其实不是别人的眼神,而仅是自个儿的心理落差,慢慢塞满填平了,也就那么算了。
一冬的缓冲,加之新年那惯性的喜庆渲染,田庄台人差不多顺过架来了。
待到河开,很多人家,也就再度摆船,再度操起河上拉脚的营生。更有不少粮栈、油坊等大的商号,为补偿大船迁挪带来的不便,也给自个儿配备了船只。
若论数量,这些船不见得不及往年,不过是船体较海船小去大截,遂使码头显得空旷了许多。这空旷让人心痛。好在心痛的感觉总没有长性,没多少日子,也就没谁理会了。
当夕阳西下,辽河仍像一条燃烧的缎带,火火红红地奔腾而去,跟往常一样。
天下仍旧太平,不是吗?震荡永远只是一时,一如快乐。
2 古镇侧畔,往来再无海船,进出尽皆河船。
即使是这样的变化,数年之后,也没人留意了。十数年以至数十年后,已没谁还在乎是否曾发生过这样的变化了。岁月和辽河水在前仆后继,人也是。
只有河船没啥进化,几乎仍和祖上用过的一样:统统木制;行驶仰赖帆张风力,或者人力摇橹划浆;为求吃水浅,也一律是平底的造型。时光在河船上留下的变化,充其量是快了些,或大了些,本质的东西都不曾变。
田庄台人最常用的是槽船、牛船和舢板,均是辽河河道上有名的货船。
槽船和牛船都有桅杆,撑布帆。相较起来,槽船船体稍大,船舱略长,构造更坚固,载重量为50—105石(4石为1吨),装载80—90石为最多,一般需配备7名船工;牛船载重量为30—90石,装载60—70石为最多,配备5名船工就已足够。因吃水较槽船更浅,牛船的行驶也就更轻快,在船只纵横的河面上,操纵起来颇为灵活。
舢板原名“三板”,意思是仅用三块板即可成舟。其船体更小,载重仅10石左右。此船行驶在急流中随波颠簸,貌似危险,实际上很少出事。
几种船只的船舱,也都如南来的海船一样,分成系列防水隔间,以便于装运货物。
除此,还有一种名为“扒网艚子”的船只,亦曾较为常见。这种船的制造很原始,用一根大木头雕琢成圆形即可,也谓“圆木船”。船长3—4间(1间为6尺),宽度在4—6尺左右,只需船工2名,实为一种很便利的小船。多用来搬运蔬菜、燃料等,也可用来摆渡,若将两只扒网艚子拴连起来,再在上面铺上板子,就连马车都能给轻松地渡过河去。
由于田庄台至营口的45公里河段,属辽河河道最宽绰的所在,故而所用船只型体较大。不过随着辽河的淤浅之患,愈往后来,小巧的舢板也就用得愈多了。
九一八之后,日伪方面曾对辽河及其支流的民船做过统计,发现用得最多的已是舢板,其次是槽船,再次是牛船,扒网艚子排位第四。第五位是驳船,出现时间较迟。此时槽船和牛船的载重量也都在逐年下降,牛船多载20—30石,槽船多载50—80石。
斯时建造一艘槽船的费用,在2430—1700元间;牛船在1455—1000元间;舢板仅需227—170元;扒网艚子多出自丹东,费用不详。此中“元”为伪满洲国“国币”。
3 营口开埠的时候,更漂亮更气派的洋轮也泊过来了。田庄台人撞见过,却没有嫉恨,只有轻微的羡慕,也是一闪而过。当别人拥有了你没可能拥有的,羡慕也懒得酝酿。
自己的生意倒是更好做了些,这才是顶顶紧要的。并非他们钻进了钱眼儿,赚钱不过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罢了,就像农民总要考虑如何让收成更好些一样稀松平常。
田庄台貌似仍如旧日般繁华,毕竟辽河之畔依然帆影重重。
究竟能有多少船呢?史上留下来的资料是模糊的。
19 世纪下半叶,时人在文献中言:自营口至通江口的辽河河道上,尚“舳舻相接,帆影覆河”,以至“艨艟如鲫”;至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又有观察者言:航行于辽河上的民船,“不过三千之数而已”;至伪满期间,据说为此做了专项调查的日本人又言:仅航行于辽河上的槽船就有8000艘,牛船亦有6000艘。
显然,此间存在一个船只迅速凋零的曲线。也由此,推测出无论是辽河河船的“艨艟如鲫”之数,还是明确的“14000艘”之数,内里都应有大半归属于田庄台。
1937年从山东移民到田庄台的王世时,变相证实了伪满的调查结果。他说:那时候船有多少?反正跟高粱茬子似的,您自个儿估摸吧。
那么在19世纪下半叶,田庄台的河船,至少有“密密实实的高粱茬子”那么多。
之所以在短短半个世纪内,船只会由“密密实实的高粱茬子”,缩减到“高粱茬子”,以至到1908年,整个辽河河道上的船只不过3000之数,可能也主要由于田庄台在此间遭遇了她的克星——火。1895年的甲午末战之火。那是田庄台平生最惨痛的经历。如果说营口开埠尚不算田庄台的致命伤,那么甲午末战的那场火,则让田庄台于一夜间失去了地气,以至于她还能活转来,都是个奇迹。
然后还有接下来的灾难:1900年沙俄在追打义和团进而占领东三省后,曾将辽河沿岸的船舶劈为木材,烧掉大半,船坞重埠田庄台,损失惨重;1904年,又有日俄战争,主战区虽在辽河以东,辽河以西的“中立区”却也不时遭到日俄两军的践踏和抢掠,辽河之畔的田庄台,则受损更重。
却也还是那句老话: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
40年后,田庄台那“高粱茬子”一样的桅杆,足以证实这一点。
4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船们有三条航路可走:
由营口经田庄台,上行至三岔河。三岔河即外辽河、浑河、太子河之交汇处,三条航路由此分岔。走外辽河入辽河,可至辽中、新民、铁岭、开原,直至郑家屯(今吉林省双辽市);走浑河,可至辽中东部,直至沈阳;走太子河,可至牛庄、小河口、辽阳,直至本溪境内。
在近代,辽河主航道的开通是渐次深入的。
1853年(咸丰三年),铁岭的马蓬沟尚是辽河航道最北端的码头;
1877年(光绪三年),航道再往北延伸,英守屯码头得以设立;
1877年下半年,再北些的通江口,得以设立码头;
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航道又再次向北延伸一大截,于三江口开通码头;
几乎在同一年,更北些的郑家屯码头,亦得以开通。
自此,辽河主航道得以定型,下起营口,上至郑家屯,长约714公里。
沿岸大小货运码头多达70余个。自马蓬沟以下,较成熟的码头尚有吉城子、三面船、巨流河、马厂、说理街、卡马口、荒地等。从营口至郑家屯,一年能走8个来回;从营口至马蓬沟,顺风顺水时往返一次仅需4天4夜。1910年,12岁的周恩来就是经辽河水道北上,在马蓬沟下船,到铁岭求学的。
从三岔河走太子河道,沿岸码头有小姐庙、小河口、黄土坟、唐马寨、大骆驼背、小北河等。
从三岔河走浑河道,沿岸码头有南埃金堡、妈妈街、长滩等。
5 随着辽河淤患的渐重,辽河航线也在逐年缩减。
与河道的延伸是从上游下手一样,河道的缩减也是从上游开始。
至1929年,马蓬沟码头已基本废弃,致使辽河上游航运萧条。20世纪30年代初,通江口码头也逐渐退出河运舞台。彼时唯有马厂码头,尚有小船羞答答地来来去去。
从马蓬沟延伸到郑家屯,耗时53年;从郑家屯缩减回马厂,用时不到30年。
从营口至郑家屯,河道全长714公里;从营口至马厂,河道仅为240公里。
九一八事变后,为抓紧运输所掠物资,日本人曾一度操心过辽河河道,使辽河中、上游部分通航,但为期短暂,当铁路渐次铺就,也就放任自流了。事实是在东北被冠名为“满洲国”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仅有营口至三岔河口的103公里河段,仍然维持着河运繁忙的景象。沿岸自然码头有魏家沟、上口子、下口子、平安、南河沿和乌拉口子等。
此河段的辽河右岸,仍有许多人家还在养船,或者跑三岔口,或者跑田庄台,或者跑盖县、盘山,从事杂货、煤炭、蔬菜以及砂石料的运输。
至20世纪40年代末,辽河河道上的木帆船,已所剩无几了。
现在看来,木帆船在辽河河道上的隐遁,以及辽河水运的终成明日黄花,都是一种并算不上有失颜面的衰败。因为这样的结果,内含有三个主要的因素:
一是辽河的封冻性。这是辽河自身的局限,却也是不可克服的天然因素。
辽河航运自古以来就具有季节性,河水每至严冬,都会实心实意地冻结起来,冻结之际,江河一空。冻结期约100天,结冰期在12月20日—30日之间,解冻期在次年2月19日—3月28日之间。中流以北的封冻期还要更长些。也就是说,辽河每年的通航日期,充其量在230天左右。
从营口到三岔河,属于感潮河段,由于受着海水潮起潮落的影响,河水的完全冻结要相对晚些,被潮水冲开的时间也会相对提前。这也是此段河道尚能在上流断航之后,依然持续航运的一个重要原因。
南来商船于辽河口的离港与入港,也就由辽河的具体封冻与开化时间决定。气候年年不同,南船于新一年的抵达日期也就有所不同。根据伪满留下的连续9年的记录,发现南船来得最迟的一年在1926年,时间是3月28日;来得最早的一年在1932年,时间是3月12日。
二是人为因素,即日本人的不正当竞争。
1907年,日本宣布大连为“自由港”,接纳世界各国船只;1910年以后,日本以“南满”铁路为中心,与京奉、四洮、安奉铁路联运,纵横相贯,使货物一日之间皆可运至大连,并于同年公布《满铁海港特定运货条例》,提高东北各地至营口的铁路运货价。如:昌图至营口,运价为每吨8.25元;若南运至大连,虽远出80公里,每吨运费却只有6.7元。如此种种,就将原属营口的经济腹地,纳入了自己的经济腹地范围,使东北南部的经济重心,由营口迅速向大连转移。至1913年,大连港仅外国商品进口总额一项,就已接近4倍于营口。
三是先天因素与后天因素的综合结果。
这里的先天因素是指大连港既无淤塞之患,亦属不冻之港;后天因素是指在大连港的建设里,业已含有诸多现代化的设计。辽河则既会淤塞,又会冰冻,所有码头也都还仅凭天然,自然不是人家的对手。如此状况下的失败以至结束,似也没啥丢人的。
辽河水运的衰落,实际上是与大连海港的崛起同步进行的。
河道最北端的郑家屯,原是辽河上游的货物集散地,所有货物均通过水运。1918年四郑铁路通车,水运货物就减少50%;一年后,则有96.5%的货物,已均由铁路联运到大连出口了。
天下间有笑的,就必有哭的。
6 船是为了抵达水的那头儿之需要,或者水之对岸,或者水之上游,或者水之末梢。船因需要而生,因很需要而兴,也会因不再需要而废。
辽河河道上船只的彻底废弃,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末。
不过纯粹商业性质的辽河水运,则早在20世纪40年代末就已结束。此后虽有非商业性质的运输参与进来,河道上也仍然船只凋零,不说也罢。
辽河河运的衰落,实际上意味着轮船对帆船有史以来的首次宣战,且注定帆船会不战自败。帆船的不战自败,也就是辽河水运的衰落之始。
1861年,进入营口港的外轮为33艘;1864年增加到302艘;1875年为351艘。1905年以后,近邻天津港的码头已几乎再无帆船踪影,而全部进化为轮船了。
人们仍然主要运用水路进行沟通,却由于水路交通工具的进化,而将内河如辽河水运,置于前景黯淡的地步。水路交通工具的进化,在他国呈现着一个渐进的发展趋势,中国则不,中国的轮船之取代帆船,是突发的,是强行的,实属非自然发展。
令人尊敬的白寿彝先生,曾于1937年在《中国交通史》中,作过这样的概述:
中国水上之交通,向来以帆船为主要的交通工具……中国海上之有轮船,以道光十五年(1835年)英国之渣甸号为始;中国内河之有轮船,以咸丰八年(1858年)英法船只之航行于长江者为始……迄同治六年(1867年),中国沿海及长江各通商口岸尽成外国轮船的势力,给予中国旧式的帆船以极大压迫。咸丰年间,长江一带有河船3000余艘,到同治年间仅存400艘……自轮船进入,中国人在国境内所表示水上交通的力量,尚不及英之客籍船只,亦不及日美客船之和……宾主倒错之局面,就此形成……
当轮船取代帆船,进而成为中国水域最紧要的交通工具,河运的衰落就是必然;河船的缩减以至最终消亡,亦成为必然。多少个世纪里,始终在仰赖帆船以维持生计的无数船主、船夫,都要就此面临生活的窘境,也还是必然。
河道之流通,乃天地之血脉,来有本源,注有归处,是其根本。
辽河水运以及田庄台的船运事业,貌似也是件有始有终有头有尾之事,或许也可以就此放手,且为此自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