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带回了省上那个面人领导的指示:地震预报是一门科学,不是神神鬼鬼。这个指示打碎了秦丰泰的计划。秦丰泰曾经给毛圣万做过保证,要把大跁子弄成预报员,跟他一起挣工分。为此,秦丰泰三番五次找到张主任做工作,说作为地震预报员,他充分认识到大跁子的作用,说大跁子简直就是一台地震预报的机器……
起先张主任还客气,很快就烦了。当再听到秦丰泰说“我是预报员,我觉得……”,他再也忍不住——
“预报员算个毬!给你说了不准神神鬼鬼,你还瞎扯,你究竟要搞哪样?你说!”
一顿臭骂之后,秦丰泰埋头走了。他并没放弃大跁子,继续拿大跁子当宝贝。他跟毛圣万做了个生意,每天两斤米,租借下大跁子。租借期间,不准任何人去打搅大跁子,让大跁子专心致志地探测地下的动静,一旦有情况,就马上向他报告。
“两斤米租一个跁子,自己家米缸子有多深,他秦丰泰难不成还不清楚?”杨素华发出冷笑,“天天带我们安文去给他挣光荣,为啥不给我们点好处呢?”
那阵子秦丰泰带着安文到每个生产队开地震会,晚上也不让回家,他把地震知识编成顺口溜,然后叫安文表演给大家听。安文的记性好,口齿清楚,表演也很卖力,总会博得满堂彩。大家都向安富贵和杨素华恭喜,说他们养了个了不起的儿子,长大后不当省长也要当地委书记。
“你要啥好处?带他出去跑跑是好事,一来增长见识,二来也让大家晓得我们的儿子多有本事!”安富贵说。
杨素华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最近恭维话可没少享受,苏队长安排起活儿来,也知道照顾点轻松的了。到底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杨素华煮了干饭,还炒了两个菜,拿出了烧酒。从杨素华的眼中安富贵看出了眉目,对这个夜晚充满期待。
吃过饭,收拾了锅碗,两人早早就上了床。
“要还坐不上怀,我也没办法了。”杨素华叹息说。
半夜时,外头突然传来秦丰泰急促促的唤门声。开门一看,秦丰泰抱着安文。说安文半夜三更突然喊脑壳疼,只得赶紧送过来。秦丰泰搁下安文就走了,去了李贵珍家,因为毛圣万向他报告,说大跁子在嚷嚷,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咬着他了。
安富贵找出十滴水给安文喝了,情形却并没转好,开始发起了高烧,浑身像是着了火,不停地要水喝,还说胡话。好不容易挨到天明,送到大队医疗站,医生摸摸脉,拿不准病,要他们最好往公社医院送。送到公社医院,检查说是肺炎,并不严重,打一针,开点药就好了。
“咋个得上了肺炎呢?”杨素华纳闷起来,去问医生。
医生说可能是凉惙引起的。
“凉惙咋可能引起肺炎呢?”杨素华还是纳闷,“都是头疼脑热嘛……”
“话说多了还要引起肺炎呢!”医生不耐烦,硬邦邦地甩了杨素华一句。
杨素华却拿那句搡人话当了真,回头在安富贵面前责怪起秦丰泰来,说秦丰泰这个人也太大意了,真是把安文当干儿子使唤,帮到他扎场子赚吆喝都说起肺炎了,他都没引起警觉,还当是中暑……
杨素华越说越是气愤,声音也大起来。安富贵猛然从床舷上蹦起来,给杨素华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推开窗户——
广播声涌了进来:
……据我国地震台网测定,这次地震为七点五级,震中在北纬三十九点四度,东经一百一十八点一度。震中地区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
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国务院对地震灾区人民群众十分关怀。地震发生后,中共河北省委,天津、北京市委和震区各级党组织,已经采取紧急措施,领导群众迅即投入防震抗灾斗争。中共河北省委领导同志已带领有关部门负责人,赶到灾区指挥防震救灾工作。中国人民解放军和有关省、市卫生系统,已组织大批医疗队赶赴现场。大量医药、食品、衣物、建筑材料等救灾物资正源源运往灾区。国家地震局和河北省地震局已组织专业人员赶赴现场,监视震情。受灾地区人民群众已在当地党组织领导下,迅速组织起来,团结一致,展开抗灾斗争。他们决心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指引下,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取得伟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发扬人定胜天的大无畏革命精神……
安富贵回身揪起杨素华,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东西,“我们得赶紧走,回去住窝棚,这里住不得,这是砖瓦房,砖包土坯墙,抗震最不强……”
等他们走到门口,看见医院里已经乱成一团。来到街上,街上更乱。呼儿唤女的,抓鸡逮鸭的,往外搬床搬衣柜的……每个人都惊惶骇窜,好像一场可怕的地震已经落在了眉梢。
路过供销社的时候,安富贵看见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正在抢东西。安富贵和杨素华也挤过去排队。人越来越多,队伍就像贪吃的虫子一样,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很快就听见了吵闹声,出现了推搡,人群像风吹麦浪一样,一下子倒伏过来,一下子倒伏过去……只几下,规规整整的队伍就溃散了,都舍命地往前挤,好像供销社的那个大门是唯一的生路。
有人碰着安文了。安文哭叫起来,杨素华也哭起来。安富贵抱着安文,护着杨素华,在人流中像漩涡里的树叶。
“你咋带娃娃来排队呢?”一个穿了身旧军服的中年人问。
“我娃娃……娃娃得病,想……想买点糖……”安富贵说。
“这里有害病的娃娃,请大家发扬一下革命的团结互助精神,经佑一下这个娃娃……”那个旧军服中年人大声叫喊起来,伸手帮忙把杨素华扯过来,让她和安富贵站在一起。
旧军服中年人的吆喝起了作用,有人把安富贵往前推,还有人帮着吆喝,只一会儿,他们就被送进了供销社的大门,站在了柜台前。
安富贵心一横,掏出所有的钱和粮票,要全部买成白糖和饼干。没想到却是定额的,白糖一次最多只能买一斤,饼干一次最多也只能买一斤。
“黄糖呢,水果糖呢……你看啥子可以吃,把这些钱和粮票都给我安排了。”安富贵说。
“你买得够多的了,不能光顾着自己,别个也要活呢。”营业员说。
“再给我秤两斤水果糖吧。”安富贵哀求说,“我娃娃害病呢。”
营业员探头看了一眼杨素华怀中的安文,摆摆脑壳,一边叹息一边秤水果糖。秤了水果糖后,又称了两斤饼干和两斤白糖给他们。这叫安富贵和杨素华都很感动,一再道谢。
等到安富贵搂着安文挤出供销社大门的时候,发现门口的人更多了。供销社的人出来说已经到下班时间,要大家明天上班再来,还说货物充足,不要恐慌……
“明天?还会有明天?只怕明天都到阎罗王那里去报到了……”
“是哪个在这里放毒?把他抓起来……”
“供销社不卖东西给咱们,肯定是他们想私分,把门砸开,开门营业……”
——有人拣起砖头,冲上去把大门砸得震天响。
杨素华扭头看热闹,被安富贵回身踹了她一脚,催促她走快点,搞不好会发生武斗。杨素华一听要武斗了,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扯着安富贵赶紧往场口跑。也难怪杨素华这么害怕,一九六七年的农历六月,隔房一个老辈子带两个娃娃去爱城看病,她跟着一路去扯花布,结果半路碰见两帮人武斗,老辈子脑壳被炮轰掉了,一个娃娃肚皮被打了碗大个窟窿,一个娃娃被炸成了两半截。
离开土镇好远一截路了,杨素华还心有余悸地往后张望,生怕有人追上来。
回到秦村已经半夜。安富贵把妻儿送到防震棚里,要回家看看。杨素华要安富贵千万小心,进屋不要关门,万一地震来了跑不赢。安富贵也不答话,在杨素华胸口上摸了一把,再亲了安文一口,摸黑回到家中。
安富贵住的院子原来是秦村大地主李毓如的府邸,占地三十多亩。李毓如被镇压后,大家纷纷搬进来,不惜打捶闹架也要在里头占一席之地。工作组的人不明白怎么回事,说这么多人往里挤,图啥呀。有人透了底细,说这里风水好,前面是水田,后面是竹山,整个地形看起来就像一条龙盘踞在这里,是有名的“盘龙宝地”。
安富贵还记得第一回进这院子时看见的情形,高高的院墙,有五个天井,还有亭台楼阁,青石铺的甬道,长满奇花异草的花园,爬满青藤的碉楼。很快这个院子就被改变了,工作组的人推倒了院墙,炸掉了碉楼,拆除了祠堂。而更大更彻底的改变则是住户们自己进行的,这个过程比较缓慢。每到雨季或者寒冬,院子里的人缺少柴火了,就会去拆那些亭台楼阁上的木头。遇到垒猪圈和鸡圈,甬道里的那些青石板自然是不错的材料……大家就像搂柴火一样,把院子里的东西尽可能地收归进自家门,使得这个院子不再有整体感,像块拼凑的布壳子。后来有人嫌住得太拥挤了,凡事不便,就拆掉房屋到别处另建,这一下就把这个院子拆得七零八落,残破得像狗咬了一样。
安富贵家四间房屋,两间正房是李毓如时代的老房子,另外两个偏偏是他结婚后搭建的——一间灶房,一间茅坑带猪圈。老房子因为一直没有翻盖,上头的瓦差不多都朽了,这样就时常漏雨。雨水沤烂了椽子和檩子,泡酥了土坯的墙体,使得整个老房子就像被岁月糟蹋作践够了的老人,全靠一口不甘心的气硬撑着,才没有立即倒地而亡。
院子里其他几户人家的房屋都跟安富贵家一样。
安富贵的回来惊动了李贵珍家的老狗。那条老狗眼力不行,叫声却很大。毛圣万以为是贼,起床看见是安富贵,关切地问:“娃儿还好吧?”
“大跁子呢?”安富贵侧耳听听,不见大跁子的动静。
“嫌他在家里鬼喊鬼叫,老秦把他搬到棺山上去了。”毛圣万说。
“他那不是鬼喊鬼叫,他预测到了……你们咋个还敢住在屋里?咋个不搬到窝棚里去?唐山地震了……”
“唐山在哪里?我们咋个没听说呢?”
“没听说?整个土镇都乱了,哄抢供销社,储备吃的喝的……我得赶紧去给我亲家报告一下外头的情况!”
毛圣万紧张起来了,大声吆喝李贵珍,说地震来了,吆喝完李贵珍又吆喝李三丁李四丁,李大丁李二丁……这一吆喝,所有人都惊动了,大家慌慌张张爬起来,忙着往外搬东西。
大队部的旁边是学校,学校背后有个山包叫棺山。因为风水好,秦村几个显姓大族的祖坟都在这里。学大寨的时候,棺山被开垦成了梯田,种了粮食。安富贵参加过突击队,在这个山包上吃住了半个多月。他们将坟头扒平,墓碑用来砌挡水墙,墓石用来铺上下山的路和水渠,棺木和白骨架成堆,一把火烧了。有个知青为了显自己胆子大,还在白骨堆上烤红苕吃。
后来这个山包上修了几间房子作为知青点。结果知青都不愿住这里,说闹鬼。那个在白骨堆上烤红苕吃的知青没多久就疯了。有天晚上知青点上的人听见外头有奇怪的叫声,几个人拎起棍棒拿起电筒,寻声一看,天老爷,是那个胆子大的知青,他的嘴巴里叼着根白骨呢。
秦村大队地震预报点本来在大队部门口的坝子里,秦丰泰当了负责人后,就不顾张主任的反对,坚决地搬到棺山上那几间遗弃多年的破房子里。
安富贵还是第一次深夜上棺山,一想到当年扒拉出来的那些白骨,头皮就发麻,背皮也发凉。
正往上爬着,一柱白光照过来,“哪个?”
听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安富贵晓得是谁了。李景良,秦村有名的绿帽子。李景良的爹和李毓如是隔山兄弟,因为两家关系好,李毓如一直很关照他的这位隔山弟弟,给田给地,送牛送羊……结果李毓如被镇压的时候,李景良的爹陪了杀场。陪完杀场回来,李景良的爹就撞墙死了。于是李景良就替代他爹受那些批斗,从土改到现在,每一场运动,李景良都没逃脱过。这其实也怪他。李景良有个不好的习惯,手脚不干净,喜欢占小便宜,时常擩两个苞谷洋芋在怀里,也总是被逮着。最严重的一次是田里刚刚成熟的谷子被人割去了一片谷穗,黄连长直接把他抓起来审问,起初他怎么也不承认,后来吃不住打,承认了,谷子藏在他家灶膛里。一搜,还真搜出来了。黄连长的意思是直接把他送到公社去,定个破坏农业生产的反革命罪,不枪毙也得关到死。张主任开恩,说算了,没了李景良以后的运动不好搞,因为不知道该把哪一个逮出来批斗,只有他最够资格,什么运动都摊得上。其实大家都清楚张主任之所以袒护李景良,是因为李景良的老婆跟他有一腿。
李景良是张主任指定给秦丰泰跑腿的。张主任的老舅和黄连长的小侄,自从预报点搬到了棺山,晚上就不肯再来值夜了。
秦丰泰在屋子里挖了两个大坑,一个大坑里半埋着大跁子——大跁子拿个馍馍,正嚼得起劲呢。另一个大坑里埋了口大瓦缸,秦丰泰蹴在瓦缸里,耳朵上戴着个听诊器,贴在缸壁上聆听四周的动静。
“唐山地震了。我在公社听见的,广播上说的……”
“几级?震源深度?烈度?”
“很严重,广播上说的很严重!”安富贵将听到的消息说了。
“广播线被一队砍树子打断了,今天接了一天都没接好……”秦丰泰爬出了水缸,紧张起来,打断安富贵的话,扭头叫住李景良,“李景良,你赶紧去找黄连长,安排人把广播线接好,我们这里必须要听到上头的声音,没有上头的指示,我们就是瞎子!”
李景良磨磨蹭蹭地去了。
“我算了时间,昨天他大喊大叫那阵,刚好是唐山大地震……”安富贵指着大跁子。
“那么说我真的选对人了?他就是个地震仪!”秦丰泰拿掉大跁子的馍馍,递给他一碗水,等他喝了,才把馍馍还给他,“他叫唤了一天,才停下来吃东西呢。”
“只怕要来大的……”安富贵将在土镇的所见所闻一一给秦丰泰说了。
“可能真是要来大的了!关键是现在我们这里好多人都不知道,都还住在家里,万一来了,这黑灯瞎火的……”秦丰泰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候,大跁子一声惨叫,将手里的馍馍甩得老远,使劲挣扎着要离开那个深坑。
“咋个了?”安富贵感到毛骨悚然。
“底下啥子咬住我了……”大跁子哭喊着。
秦丰泰从墙角操起一根棍子冲到屋外,安富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一阵乱锣声四起,把寂静的黑夜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