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河流域,七月半是仅次于春节的节日,远比清明端午和中秋重要,这是因为这个节日是祖先的,属于亡魂,所有生者在这一天都是奉祀者。据说每到节日,地府的鬼门关就会打开,鬼魂来到阳间,有后裔子孙的,就回宗祠家庙享受供奉祭祀,而孤魂野鬼则四处游荡,从好心肠的人那里得些供养。
在过去,这个节日会持续三天。第一天,迎请祖先。第二天,尽心供奉。第三天,送走祖先。现在三天缩减成了一天。因为这一天对每一户人家都很重要,所以只要生产队没有特别的事情,一般都会放假一天,即便是不放假,在管理上也会很宽松。
这天一大早安富贵就拎着锅回到屋子里,把锅重新安放在灶台上,然后里里外外打扫。毛圣万正在往家里搬桌子板凳,自言自语地说几天没在屋里住,到处都是蜘蛛网,也不知道老祖先人回来是不是见得惯。
打扫干净屋子,安富贵去防震棚子把桌子板凳往家里搬。杨素华跟在身后,一手牵着安文,一手拎着筐子,筐子里装着菜刀、菜板和碗筷。到了家门口,安富贵停下来,摸出火柴,抽了几根别在安文的帽子上,其余的揣在他的衣兜里。——在爱河流域,这是个才兴起的做法。火柴,也叫“洋火”,引申为“阳火”,认为在小娃娃身上别火柴揣火柴,可以增加其阳气,起到祛邪辟邪的作用。杨素华把安文抱在怀里,叮嘱他今天不要哭,不要闹,不要乱跑。安文清楚这一天是什么日子,点着头说知道了。
杨素华开始洗锅做饭。安富贵见水缸里的水太久没用,就清洗了缸子,趁着不出早工,担满水缸。
水井距离安富贵家有些远,在田坝中间。
那口水井是秦村的一个标志。听老人说先有的这口水井,后有的秦村。因为旁边有一株巨大的白果树,都把这口井叫白果井。白果井是青条石垒砌的,井沿四周铺着石板。在水井旁原来还有块石碑,破四旧的时候,一帮从土镇过来的人在喝完水后发现了它,砸成碎片,丢在旁边的堰沟里。
井沿边的石板上还没有水痕,这证明安富贵是今天第一个担水的人。水跟往常不一样,有些浑浊。是要涨水了么?白果井有个神奇的地方,这使得它远近有名。每当暴雨来临,白果井的水就会浑浊,而平常时间它则清澈透明,连井底泉水涌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安富贵想起地震歌谣里“井水变味”的唱词,就拎了半桶起来,捧起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好像没什么怪味。
就在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安富贵看见井水开始下降,像下面有张巨大的嘴巴在吞咽,发出咕咕的声响。只一眨眼,井水就埳下了一尺多。安富贵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他四下看看,清风吹拂,小鸟鸣叫,一切都平平静静。安富贵定定神,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井水还在往下埳。安富贵丢了扁担,撒腿就往秦丰泰家跑。
秦丰泰正在指挥几个娃娃往家里搬桌子板凳,见安富贵急匆匆过来,神情紧张,忙迎上去。
“快去跟我看看白果井!出问题了。”
“你是说水浑了?我知道,我才去看了回来。”
“你最好再跟我去看看!”安富贵说着转身就走。
秦丰泰意识到可能出现了别的征兆,马上跟了去。自从担任了地震预报员后,每天一早一晚秦丰泰都会去白果井察看水位,品尝水味。今天早上去的时候,他看见井水有些浑浊,心头咯噔了一下,联想到往常井水也浑过,估计是暴雨要来了,尝尝水味并无异常,这才没有太往心里去。
两人跑到井边,安富贵傻眼了,井水竟然恢复了原样,一点看不出埳过。
秦丰泰趴在井沿上,捧起水闻闻,没怪味,喝了一口,也没什么异常。他站起来,拍拍膝盖和手,看着安富贵,“咋个了?”
“刚才井水埳下了两尺多,我来喊你的时候,还在埳……”安富贵的目光从秦丰泰的脸上移到平静如镜面的井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你是说——我们往这里来的时候,它又回升了?”秦丰泰回到井沿上,蹲下,长时间地瞅着井水,专注得像个钓鱼人。突然,水井底下泛起几个大气泡,发出沉闷的声响,秦丰泰吓得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他四下打望,田野里平静如常。再看井水,井水荡漾。
“我得赶紧去趟公社。”秦丰泰脸色煞白。
中午安富贵没让杨素华回家,要她带着安文回到防震棚子,请祖老先人的事,全由他在屋里操办。安富贵做好了一盘辣子炒肉,一盘煮胡豆,一盘烧豆腐,还有一盘子炒素白菜。这些菜都是要图彩头的。辣子炒肉是为了让祖老先人保佑后代子孙做人像辣椒那样,有性格,不受欺负;炒胡豆就是求福的意思;烧豆腐和炒白菜,是希望后代子孙做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上好菜,再上酒。八仙桌,一方一个酒碗,酒倒三分,刚好一瓶。安富贵在堂屋门口烧了香烛钱纸,邀请祖先们进屋上座,请酒请菜。
等安顿好了屋里,安富贵端出根板凳放在门口,摆好一碗菜一碗酒,宴请押送鬼魂的差拐子和过路的孤魂野鬼。
过了一阵,估计酒都吃得差不多了,就该上干饭了。
安富贵刚把饭端上桌子,就听见二惠在外头喊他。安富贵慌忙出去,见二惠跟四惠站在一起哧哧笑。
“我们把饭菜啥子做好了,不晓得咋个敬,我妈喊过来问问干爹,说要是干爹有时间的话,就过去教她一下。”二惠说。
安富贵答应着,要她们等等。
“干爹快点嘛,大惠都要急哭了,说别个的祖老先人都吃了,我们家的祖老先人还在挨饿,要是饿毛了,生个事就麻烦了。”二惠说完又笑。
安富贵收拾了桌子,舀了饭菜给杨素华他们端到棚子里,这才跟二惠四惠一路去她们家。大惠和二惠做的饭菜,都摆在灶房里,还没往桌子上端。冯兰芳抱着五惠扯开胸怀喂娃娃,见了安富贵,苦笑说之前这些事都是当家的一手操办,她和这些娃娃从来没操心,现在当家的不在屋头,都眼光光看着莫抓拿。
“简单得很,我教一下,他们下回就晓得了。”安富贵要冯兰芳抱着娃娃走远些,莫站在堂屋里门口,最好回防震棚里去,因为五惠才出生,阳火低。
安富贵去看了他们做的菜,七八样,很丰盛,摆在灶台上。安富贵说炒茄子是不行的,这菜叫祖老先人吃了,他们恐怕会不高兴。为啥不高兴,安富贵也说不上来,只说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炒苦瓜也不能上桌,如果给老祖先人吃了,预示着后代子孙会过苦日子。豇豆也不能给老祖先人吃,这会让他们来往地府阳间的腿脚不利索,磕磕绊绊。这样下来,就只有辣子炒肉、麻辣豆腐、炒白菜和一碗炖鸡了。
“就这么几个菜,行么?”大惠问。
安富贵指着胸口,“敬老祖先人关键不在乎好多菜,而在乎这颗心,懂么?”
几个娃娃都点头。
“把碗筷和酒碗都摆上吧,大惠,你到门口去烧香烛钱纸,请你家的老祖先人入席……”安富贵招呼说。
半下午时分,安富贵再次去了白果井,正瞧着,只见秦丰泰领着一队人飞快过来。秦丰泰给那些人介绍,说这就是安富贵,早晨是他发现异常的。那些人大致问了安富贵所见的情形,打开随身带着的包和箱子,里头装着仪器。
来人有土镇公社地震办的,有爱城地震办和省地震队的。一个精干的老头操着难懂的话语,秦丰泰介绍说他是北京来的专家。
北京专家正在表扬张主任,握着张主任的手,向他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礼,因为在他的领导下,秦村大队的社员同志们觉悟都很高——
“你这个预报员秦丰泰更是不得了,他的很多见解都不错,要多关心他,多爱护他,放开手脚让他办事情……”
“那是肯定的,肯定的……”张主任不停地躬身,不停地点头,“北京首长的指示,我们一定照办,一定办好!”
送走地震队的人,张主任和黄连长把秦丰泰叫到一边,客客气气地问他现在究竟是个啥情况,作为秦村大队革命委员会,他们该怎么办。
秦丰泰没有立即答话,先摸下架在耳朵上的一支烟来吃,吃了几口,这才说了他的意见,“根据我的判断,近期可能会有大的地震,我的意见呢,要求广大社员同志不要再回房屋,都搬进防震棚——”秦丰泰摸出张地图,摊在地上,打开手电照着,指着上头的圈圈线线,“他们早在去年就发现这一带有些不对头,从这里到这里,这是龙门山地震断裂带,一九三三年的迭溪大地震就发生在这里,这个位置。我们秦村大队的位置呢,在这里,这个边边上,没在地震带的主线上,但是靠得很近……”
张主任因为当过兵,看得似懂非懂。黄连长根本就看不懂。经过秦丰泰的一阵讲解,他们基本上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地震多半只发生在地震断裂带上,现今他们就住在断裂带上,这个断裂带,叫龙门山断裂带。龙门山断裂带属于地震多发区内的活动断层,也就是说,更加容易发生地震。龙门山地震断裂带很长,秦村不在断裂带的主线上,但是根据预测,这次地震发生的点可能距离秦村比较近,因此秦村的地震预防不能掉以轻心。
“如果大跁子还活着就好了。”秦丰泰幽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