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地震给秦村带来的损失没有达到大家的预想程度。都以为会倒塌很多房屋死很多人,结果没有。整个秦村大队只有七户人家的房屋倒塌,其余的大都是受损,比方倒塌一两间,或者檩子断了瓦片梭了,更多的是墙体和地基裂缝。
十一队就秦丰泰家受损要严重些,六间屋子倒塌了两间。整个生产队也只有一人摔断了腿一人砸破了头,还有一人暂时失踪。暂时失踪的人是毛圣万。地震过后,突然发现他不见了,李贵珍带着他们的儿子四处找,还请邻居们都来帮忙,找来找去,就是不见人。就在大家以为他被吸进地下去了的时候,安富贵听到一声呻唤,寻声找去,在一口废弃多年的苕窖里发现了他。那口苕窖是大集体的,挖得又深又大,毛圣万摔得不重,伤了尾椎,撅着屁股像只鸭子一样走路,谁见了都忍不住想笑。
地震并没有改变安富贵和杨素华第二天去爱城的计划。
整个爱城的人都没在屋里住,全搬进了棚子里。医院也搬进了帆布帐篷。所见的每个人都在谈论地震。那个给杨素华看病的医生,没先问她的病怎么回事,而是一句接一句地问他们那里的情况:地震抖得凶不凶,死人没有,倒塌房屋没有……
从众人的谈论中,安富贵知道了地震的中心点,松州和平武。
爱城那个医生尽管嘴巴零碎,但是心肠好。他问安富贵两口子是不是还想要娃娃,安富贵忙说是,医生说既然想要娃娃,我就给你少开西药了,以水药为主,水药温和,不伤人,而且价格便宜,所用的药物都是眼见的,如果有功夫,上一趟山就可以采齐。医生说杨素华之所以得这个病,主要是睡防震棚受的湿气太重,只盼望地震早点过去,住进屋子里就好了。医生还特别叮嘱他们要把那个事情忌了。安富贵诺诺应着。杨素华涨红着脸问要忌多长时间,医生想了想,说你们既然想要娃娃,就最好忌一年。
六天过后的早晨,又来了一场地震,不过没有上回的大。当时安富贵给杨素华熬药,蹴在地上往炉子里添柴火,感觉脚下晃了晃,桌子上的一摞碗磕牙似的发出咔咔声,杨素华忙从床上跳起来,刚把碗抱在怀里,地震就停了。
处暑这天近午,又发生了一场地震。好像比第一场要大些。安富贵眼见院子里的一堵老墙在晃动中坍塌,腾起一股烟雾。
安富贵回屋里看了看,房屋只是开裂了几道口子,还有就是瓦掉了不少,房顶上到处都是天窗,雨漏得哗哗响。安富贵正准备搭个梯子上去翻盖一下,一眼瞥见朱表姐打着把大黑伞,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地里,像朵牛屎菌。
朱表姐说她有个亲戚在附近,走完亲戚,特地过来看看他。因为不敢进屋,安富贵就带着朱表姐去了竹山,请进防震棚。杨素华倒了碗开水,放了白糖,安富贵亲手捧给她,问她说的那个亲戚是谁,住得远不远,他认不认得。
“你当然认得了。”朱表姐终于开了腔,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谁嘛?”杨素华问。
朱表姐一说,把安富贵两口子都惊了一跳。原来是苏队长。朱表姐说,队长娘子是她夫家堂妹,多年没有走动,前阵子遇了难处,投到他们家门下,避了一阵子,等到风头过去才回去的。这会儿来,是跟他们说一件重要的事,算是报答他们,说完后,想到安富贵也住在附近,就过来看看。
杨素华直感叹,说天天从队长门口过,竟然没看出他家里藏着个大活人。
朱表姐叹口气,说出了那事,近处不敢躲,只有走得远远的。还说要不是这场地震搞得那些干部手脚不空,只怕现在还不放过她呢。
“我听说你也被公安问话了?”朱表姐看着安富贵,“是不是问我们的事?”
“不是。”安富贵说,“是因为别的事……国家机密,我不好跟你细说。”
“那就好,那就好……”朱表姐放心地捂着胸口。朱表姐探头往棚子外看了看,缩回头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怪毛家场的那几个人,简直是害人精,他们收听敌台,还把敌台里的话印成传单,牵连的何止我师傅一个,多得很呢……”
“朱表姐,你说特地来看我,该不是为了说这些哦。”安富贵打断她的话,不想听她扯得太远,因为搞不好又会惹自己一身骚。
“当然不是,我来看你,主要还是觉得你是个好人。”朱表姐说收了安富贵的鸡公和清油,却没给他办成事,心头一直很亏欠,过意不去,才来找他,想送他个大人情。朱表姐注意到了一旁的药罐子,问他们哪个不好。杨素华笑笑说自己凉惙了。
“有个地方,不光不害凉惙病,连三灾六难都没得。”
朱表姐见安富贵两口子都被吸引住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脸的神秘和向往,“这个地方还不用下地种田,酒在酒罐子里,米在米缸里,要吃,舀就是了,你头天舀完,第二天一看,嗨,又满了……”
安富贵和杨素华都以为朱表姐鬼上身了。
“你们以为我是在说胡话嗦?”朱表姐大度地笑笑,“也难怪你们用这个眼神看我。这个事情只怕我还得从头给你们说,你们才晓得。”
朱表姐说她被抓进去虽然只关了两天,但是出来后一直被监管,连生产队都不准出,去大队代销点买个东西,都得给生产队长请示。朱表姐知道,她随时都可能被再次丢进去,于是就偷偷跑了。先跑到秦村大队她夫家堂妹这里躲,后来又跑到顺河公社红光大队一个曾经在一起学道的道友家里躲。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这人姓黄,人称黄上叔。这个黄上叔是一步登天道张天师派来的。当时张天师在班房里受劫难,他已经受了八十难,只等这一难受够,九九归一,就登天成大圣了。张天师派黄上叔来,是想渡一些好人到仙山去。
“你们知道么?老头子讲的天翻地覆,就是指要发生地震,要取西山塞东海。唐山地震是因为黄上叔的弟子走了,黄上叔的弟子头天离开第二天就发生地震了。现在云南、松州、平武到处发地震,吉林下石头雨,这些都是劫难现世。现在劫运已经转到了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很快就要发生大地震,沉为大海。”朱表姐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往高里飙,唬得安富贵慌忙伸手往下压,朱表姐只得停下来,缓口气,等心头平和了些,才接着说道,“黄上叔说了,只有拜了他,才能摆脱劫难。”
“咋个拜?”杨素华问。
“磕几个头作几个揖,听他的话就行了。当然啰,黄上叔会教大家仙术,还会给吃仙丹喝仙酒。再过几天张天师就受够九九八十一难了,他会派一艘慈船来,到时候黄上叔带我们上慈船,一步登天去仙山,张天师就在仙山等我们。”朱表姐一口喝干碗里的水,把空碗往桌子上一丢,“我来,就是通知我堂妹一家人跟你们一家人。慈船不大,坐不下多少人,我是好说歹说,才跟黄上叔要了你们两家人的名额。如果你们要去,最迟后天晚上,到顺河公社红光大队,找张本玉,就说朱表姐介绍的。这事情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千万莫叫我一番好心招来灾祸。”朱表姐站起来,走出棚子,撑开雨伞,悠然自得地说,“我已经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就等着上船了。如果你们要来,该处理的也要加紧处理,该吃的赶紧吃,该喝的赶紧喝,一上船,这里的东西就再也用不上了。”
朱表姐前脚一走,安富贵两口子就嘀咕起来。
安富贵是不太敢相信朱表姐的,认为她不是个实诚人,自己被公安盘问,肯定就是她咬出来的。杨素华说朱表姐不是说也给苏队长说了么,你何不悄悄去他家打听打听?
个把小时后,安富贵回来了,说苏队长家的防震棚子里没人,人都在房子里待着,院门紧闭,他不敢冒失进去,因为要是以后这事翻船了,他就成合谋了。不过他在门口听到了些动静,有鸡鸭叫,还香气四散,一家人肯定在连更晓夜地煮东西吃。
“看样子得信朱表姐了。”杨素华点点头,“苏队长家的鸡喂得多,就算加顿吃,这两天也只怕吃不完。他屋圈里还有猪呢。”
第二天一大早安富贵就被杨素华叫醒,要他继续去苏队长家门口探听风声。安富贵去了。回来说苏队长在卖猪,还在卖粮食。
“我们咋个办?”杨素华看着安富贵,“去不去?”
安富贵咬着嘴唇,拿不定主意。
早上杨素华把攒在那里用来换盐巴的鸡蛋全煮了。安文看着那么多鸡蛋,问他爹妈,今天是不是哪个的生?杨素华拍拍安文的脸蛋,笑笑,剥起鸡蛋来,一连剥了好几个,搁在碗里,舀了两勺白糖,倒了开水,搅和几下,扭身递给安富贵,看着他,等他的决定。
“看看再说吧。”安富贵吃了两个鸡蛋,噎住了似的皱着眉头,“我还是感觉没对头。”
这天上午,队长没有派工,记分员去问,队长说放假。
中午时候,杨素华亲自去了趟队长家,借口说要跟队长娘子借鞋样,进了人家的院门。
队长家来了好多客,一部分是队长的叔伯老辈子,一部分是队长娘子的爹妈和姐姐妹妹侄儿侄女。一向都是个啬家子的队长在杀鸡杀鸭,还摸出一卷钱让他的侄儿去代销店买酒买烟,特别叮嘱酒要买最好的绵竹大曲,烟要买最好的大前门。一个娃娃问可不可以买糖。队长一扬眉头,豪爽地说,“买!”
“哟,队长家里这是出了啥子大喜事啊,这么热闹。”杨素华打着哈哈问道。
“啥子大喜事哦,就是请亲戚们坐在一起吃个饭,平常都忙,地震这阵子不是得闲么?”队长娘子也打着哈哈回答。
半上午的时候,杨素华把鸡唤拢,赶进圈,把菜刀递给安富贵,自己抱柴烧水去了。安富贵站在鸡圈边,犹豫再三,抓了只鸡杀掉,丢了菜刀,去大队部买回两盒“春燕”,坐在门槛上抽。
翻卷的烟雾笼罩了安富贵,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杨素华拍拍手,拿过安富贵手里的烟盒,问他为啥不买大前门。安富贵从烟雾中抬起脑袋,看着杨素华,“我心头咋个跟鸡抓烂了样呢?”
“我出嫁那天也跟你一样的心情。要离家了嘛……”
中午吃饭,杨素华问安富贵,屋里的粮食、鸡、猪,还有家具,都咋个办?安富贵反问她,你说咋个办。杨素华的意思是统统卖掉,换了钱揣在身上。
“卖掉倒是容易,但是要再买回来,只怕就难啰。”
“为啥还要买回来呢?”
“你想过没有?万一没走掉咋个办呢?”
这个问题杨素华还真没想过。
“还有个问题,可能不光是你没想过,只怕连队长都没想过。朱表姐把仙山说得那么好,不种粮食就有粮食吃,不买布就有衣裳穿,人无三灾六难,也无贫富贵贱,——那么,还要钱干啥?再说了,就是真的用钱,仙山上的钱还会是这世间的票子?”
杨素华不由得佩服起自家男人来,问题想得这么细密。是的呢,这是个道理呢。但是眼下咋个办呢?总该有个主意,心头才安。
安富贵知道杨素华的焦躁,他觉得是该拿个主意,哪怕只是安慰她。他提了两个方案,第一,跟亲家秦丰泰说说,请他帮忙照顾一下家里,如果坐上慈船了,一切东西就留给他们。第二,啥也不说,悄悄离开。如果没坐上慈船,再悄悄回来,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家里的猪呢?没人喂会饿瘦的。还有,这么多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哇?”
“不是不要,留给亲家秦丰泰!再说了,我们都要去当神仙了,还留恋这个破家干啥……”安富贵拍打着脑袋,摆手叫杨素华啥话也不要说了,说他脑壳疼,鸡啄猫抓一样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