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这天,记分员传出话来,说苏队长说了,继续放假。有人去找苏队长盖章,说大门紧闭,一家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肯定已经走了!”杨素华看着安富贵,“我们呢?”
安富贵一直在犹豫,到中午了,他还没拿定主意。
中午是烧鸡和炖鸡。杨素华自己动手,把最肯下蛋而且下蛋最大个的芦花鸡杀掉了。芦花鸡是只老鸡母,肉绵实,不好啃。安富贵问她怎么不杀鸡公,为啥要把芦花鸡杀了呢?你不是最喜欢这只鸡么?平常喂粮食都要多给两把。杨素华说就是因为舍不得才把它吃进肚子里。
“我们咋个天天吃鸡呢?又没过年。”安文问。
安富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杨素华。杨素华有话,她说主要是他们家鸡喂得多,所以要吃了些。安文又问,啥时候去坐船。安富贵看着杨素华,意思是安文怎么知道的。杨素华笑笑,说那天傍晚逗惹儿子,问他想不想坐船,没想到他还天天惦记呢。
吃过午饭,安富贵终于拿定了主意,去!
杨素华以少有的速度很快烧了一锅水,抓了只鸡公出来要安富贵杀掉,说带在路上吃。为了撵时间,杨素华要安富贵弄点好柴火来,见安富贵迟迟不起身,就自己动起手来,将陪嫁的洗脸盆架子几刀劈了,丢进灶膛。那是全柏木的,红油漆的,杨素华平常最喜欢,总是抹得干干净净的。
“我觉得我们不是去登仙,是在当败家子!”安富贵叹息说。
鸡煮好后,杨素华叫安富贵去割了两张芭蕉叶回来,刚打包好,正准备出门,秦丰泰带着四惠来了。
“我还以为四惠说的谎话,没想到你们真是要出门去啊?”秦丰泰说。
“这个……”安富贵就像偷人东西被当场逮住了手腕。
“亲家来啦,没法陪你们了呢。”杨素华打着哈哈说,“我们这是要回趟娘家,人家带信说我娘家的房子垮了,喊回去看看……”
“亲家母,莫哄我了,我都知道了。”秦丰泰叹口气,爱怜地摸摸安文的脸蛋,又看看身边的四惠,说中午吃饭的时候,四惠一个人躲在墙角里偷偷地哭,冯兰芳问她是不是肚子疼,四惠哭着说肚子不痛,冯兰芳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她了,四惠说不是。冯兰芳说既然没得人欺负,你肚子又不痛,为啥要哭呢?四惠越哭越厉害。冯兰芳一下子生了气,说你爹妈又没死,你哭丧啊!四惠这才跟冯兰芳说,安文要离开她了。冯兰芳起先觉得没啥,以为是娃娃间闹了什么委屈,后来见四惠收不住泪水,就拉过来细问,这一问,问出了名堂。
原来上午安文专门跑到他们家,跟四惠道别,说他爹妈要带他坐船去一个地方,那地方没病没灾,糖果啥的随便吃,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还不花一个钱……四惠也想跟着去,安文说不行,他听爹妈讲,船不大,挤不下那么多人。四惠当时就哭了。安文安慰她,说过阵子就回来接她。
安富贵和杨素华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惊讶。真没想到,他们彻夜的谈论竟然都被儿子听了去……这个娃娃啊,平常看着就知道玩,一副梦寐不知天的样子,却是把啥事情都往心里装,还这么沉得住气。
“老弟,你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了?”
安富贵一时语塞。
“我不管你们去哪里,我只有个要求,带着四惠!”
安富贵感到为难,“不是我不带……亲家,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听安富贵的语气,再看安富贵的神色,秦丰泰疑惑了,“咋个啦?哪里不对劲?”
“好啦好啦,我们带上四惠就是了。走啦,亲家,我们还得赶路呢!”杨素华望望天,觉得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耽搁。
“亲家,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不妨就跟你直说,你帮我把家里经管住。如果我们走成了,屋里的一切你都拿去,年底的粮食啊啥的,都分你头上。如果我们没走成,回来了,我的一切还都是我的。”安富贵说着,扯过四惠的手,准备离开。
“慢着!”秦丰泰一把抓住安富贵,两眼紧紧盯着他,“老弟,从此一别,何年才能相见哪!你今天跟老哥说个实话,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没等安富贵开腔,安文脱口而出,“仙山!”
秦丰泰没让安富贵一家走成。他让安富贵说了实话,然后用自己掌握到的情况,一点一点给他们分析,像剥笋子一样,剥出了个结果:日弄人。
安富贵本来就摇摆不定,经秦丰泰这么一分析,马上更改主意,不去了。
杨素华一肚子的不高兴,认为秦丰泰是在捣他们的鬼,见他们一家人要一步登天去过好日子了,眼红,就故意说些慑胆的话,把好事搞烂。到后半夜她竟然哭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这个时候队长一家人已经在那个黄上叔的带领下,登上了慈船,而他们呢,还蜷缩在这个低矮狭窄的烂棚子里,受着蚊虫叮咬,眼睁睁地错过了享福享乐的好日子。
杨素华的哭泣惊醒了安文,安文揉着眼睛问妈妈怎么了,谁知道被杨素华一顿咒骂,说上辈子作孽,生了这么个多嘴多舌的儿子,害得她留在这个世上受苦受难……
安文被骂得眼泪汪汪。安富贵招招手,让安文睡他这头。给安文掖好被子,安富贵点燃一支烟,看着不住抹泪的女人,心头说不出的酸苦。
第二天早上,杨素华去了队长家门口张望,见只有队长岳父进进出出。中午的时候,她又去了,还是只看见队长岳父。
安富贵做的饭,菜是昨天准备带走的那只鸡公。杨素华回到家里,坐在桌子跟前,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后悔杀掉芦花鸡,后悔把洗脸盆架子烧了……
安富贵懒得理她,端了饭碗走得远远地去吃。
等安富贵拿着空碗回来,杨素华面前的饭还是原封原样,就叹息着劝慰她,说人家多半都走了,再怄气也没得啥意思了。
“都怪你儿子,多嘴多舌!怪秦丰泰,眼红,说些大毬吓瓜女子的话!怪你,耳根子软,拿人家的屁话当圣旨!”杨素华磨着牙根子说,“都是亲戚希望亲戚好,哪里有这样的亲戚,好事都要给你戳成烂事……”
安富贵忙打住她的话,哀求说,“祖奶奶呢,你还说这些干啥子嘛,命里该有终须有,命里莫有别强求!人家当神仙,等人家去当嘛,我们没当成,只怪我们运气不好嘛。现在你还抱怨来抱怨去有啥用呢?割卵子敬神!”
晚饭杨素华也不吃,她就像掉了魂魄,又像邪魔上身,心神不宁地啥都不想干,见啥都有气,嘀嘀咕咕地骂这咒那,吓得安文大气不敢出,尾巴一样紧随在安富贵身后。
生产队几天不上工的事,惊动了张主任。张主任到苏队长家,不见他一家人的影儿,问去哪里了,队长岳父说他们走亲戚去了。
“他走他的亲戚,咋个叫一个生产队的社员都陪着耍呢?我看他这个队长是不想当了!”张主任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安富贵,指着他说,“安富贵,这个队长你先替上,赶紧把工派下去!”
既然张主任当着众人的面任命了自己,安富贵也不好推辞,当下就派起工来。安排几个年纪大点的修补晒簟,其余的全部去队棚加固房屋,翻盖屋顶,为粮食入库做准备。上午准备材料,下午就要上房。很多人不敢,怕地震突然到来。安富贵带头上了屋顶,见他们还磨磨蹭蹭不愿上来,就发起了火,说你们的命金贵得很?要死我陪你们一起死!那几个人嘴巴也不弱,冷嘲热讽地说你安富贵不过是替代替代,队长一回来你就得交权,用得着叫唤这么起劲么?
安富贵恨不得砸那些人一顿瓦片,咬咬牙忍了,也不管他们,自己干自己的。到点了,吆喝了收工,安富贵下了房子,收拾起丢在一边的衣裳,点燃一支烟,记分员跟他说啥,他也没心思理会,直接去了张家湾,去找张主任。
张主任没在家,说到土镇开会去了。
安富贵没有回家,去了大队部,他想跟秦丰泰聊聊,这些日子过得憋屈,像窝了一肚子的无名火。刚到大队部,就看见张主任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安富贵站在一旁,等着他跟驾驶员说完话,这才凑过去。
“张主任,你快另外找个人,我不干那个队长了!”安富贵说。
“咋个嘛。”张主任问。
安富贵说了下午人家骂他的话。张主任听完后,看着安富贵,严肃地说,“安富贵同志,这个队长你还得先干着,过两天我来你们生产队开会,正式宣布任命,你看咋样……”没等安富贵应承,张主任接着说道,“你来得也正好,出大事情了!”
“啥子大事?”
张主任说了一个把安富贵惊骇得浑身哆嗦的消息:顺河公社有很多人被一个叫黄上叔的家伙日弄起跳了泉塘,光在今天就捞了三十多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就是土镇公社秦村大队十一队的苏队长。因为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已经惊动了中央。由于日弄人的那个黄上叔带着他的几个信徒还在潜逃,所以上头要求各个大队都要派人严守路口,布下天罗地网。
张主任正跟安富贵说着话,一阵拖拉机的声音从村口过来,跳下黄连长和三个荷枪实弹的公安。根据张主任的安排,安富贵带着其中一个公安去了队长家,另外两个跟黄连长去动员大队里的民兵,布置他们把守路口。
八月初二那天,在朱表姐的那位叫张本玉的道友家里,那叫黄上叔的大仙设下仙坛,光着上身,系着红布,手拿一根牛尾巴做的拂尘,带着一伙子信徒又唱又跳,还拿了一些“仙酒”出来让大家轮流喝,小娃娃喝不了,就用仙酒拍头顶,说据此就可以一步登天成神仙。
夜里九点以后,张本玉家的大院子里聚集了六十多个人,在钱纸燃烧的熊熊火光中,满院子的人都兴奋得像扑窝的鸟儿,似乎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展翅高飞。十点左右,黄上叔对着人群大叫道,“时辰已道,天门开了,慈船正等着我们,冲哦!”
于是六十多个人提着马灯,扶老携幼,边走边唱“十愁歌”——
“一愁东方风波险,二愁南方火连天,三愁西方刀兵动,四愁北方水涓涓,五愁五谷无人吃,六愁有衣无人穿,七愁众生遭杀砍,八愁父子不团圆,九愁路上无人走,十愁尸骨堆如山,善男善女早行善……”
吼着“收恶渡善,打倒恶人,胜利上船”的口号,来到了一里外的大泉塘。
队伍来到塘边后,在黄上叔的带领下,搞了一阵祭拜。燃烧香蜡钱纸的火光映在水里,在被“仙酒”灌得迷迷糊糊的信徒们眼中,好像泉塘里面真是有艘啥子慈船——
“快上船哟,”那个黄上叔吆喝道,几十个人一齐跟着吆喝“船来了”,手挽手如同下汤圆,扑扑通通跳了下去……
经过几天打捞,共清理出五十多具尸体。其中就有苏队长一家五口人:苏队长、苏队长娘子、大女子秋香子、二女子春香子、三女子豁嘴子。怎么知道他是秦村大队十一队的苏队长呢?因为他身上带了个工分本本,还有一个记账本本。工分本本上他专门写下了自己的职务:土镇公社秦村大队十一生产队苏队长。记账本本上写着这个欠他五十斤红苕,那个欠他三十斤灰面……
苏队长一家五口人的尸体没有运回来,就地掩埋。
八月初四,那个装神弄鬼的黄上叔在茶川栆沟被民兵抓获。
上头来了两个工作组调查,许多人都被盘查,安富贵也不例外。安富贵说他啥都不知道。杨素华吓得不行,生怕在盘查中露馅,就装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不起来。因为她是新任队长娘子,工作组也没难为她。
最叫安富贵两口子放心不下的是朱表姐。很快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朱表姐也死了。
此外,安富贵两口子还不放心的是秦丰泰一家,生怕他们一不小心漏嘴。还好,秦丰泰一家在工作组跟前装傻,说啥都不知道。担心安文多嘴,杨素华揍了他一顿,吓唬了一阵,整得这个可怜的孩子好几个晚上都梦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