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秦村大队召开干部扩大会议。安富贵第一次参加干部会议,多少有些激动。参加会议的人很多,知青、代销店售货员、医疗站医生、拖拉机驾驶员、地震预报员……
安富贵发现秦丰泰坐的位置很不好,他坐在大队干部正面,抬眼落眼都避不开张主任。
会议的第一个议程就是全体起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默哀三分钟。这回没人哭。前阵子大队社员开追悼会,哭成一团糟,贫协赵主席还拿脑袋撞墙,妇代会的王主任和几个女人抱成一团都哭昏厥过去了。安富贵没掉一滴泪水,脑子里只是嗡嗡叫,跟被炮轰了似的,有些回不过来神。大队开完追悼会,接下来该各个生产队开,开了一场又一场。十一队只开了一场。安富贵说如果主席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我们抢在雨季到来之前把稻谷收完,把玉米收完,然后积极缴纳统购征购,支援国家建设。大家都晓得安富贵打的啥主意。那阵子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但是草叶尖子上的露水珠子又圆又大,稍微有点年头的庄稼把式都晓得,这样的好天气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一旦落雨,就很难收住脚。所以大家也都拥护了安富贵的意见。事实证明安富贵的决定是英明的。十一队的粮食都入仓了,别的生产队的玉米稻谷还在雨地里生芽子。
默哀完毕,张主任拿了一叠文件出来,叫几个知青轮流读。所有人都装出一副认真领会的样子,除时不时传出的几声咳嗽和吧嗒旱烟的声音,没别的响动。张主任的脸一直黑沉沉的,两眼火光灼灼,像是他家祖坟被掏了,而在座的都有份。
知青正逐字逐句地读得卖力,张主任突然一拍桌子,“好啦。”巴掌声很重,闷沉沉的,像打在众人的脸上。张主任撕下一截报纸,拿出几个空烟盒,将里头的烟丝倒在上头,想卷一支烟。烟丝不够,卷出的烟卷很细,像支油墨笔芯子,看起来很可笑。他抓起来几下揉了,丢在屁股下,抬起头来,目光冷冷地扫视大家,还是一语不发。二队尹队长就像是专门为了打破这沉闷,起身从那头走到这头,递给张主任一支烟。张主任接过烟,丢在一边,对尹队长紧随其后递过来的火视而不见。尹队长识趣地回到座位上。
“同志们,我传达几个意见,不要记录,也不要外传。上头说今年这个地震闹得太凶了,严重影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在群众中造成了严重的恐慌,反动分子趁机生事捣乱,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张主任的目光刀子一样在众人身上捋来捋去,最后落到秦丰泰脸上,“秦丰泰,你可能啥时候要做个检讨哦……”
“你要我做哪样检讨?”秦丰泰面色苍白。
“你未必然还不知道为啥做检讨啊?”张主任冷笑一声。
“我不知道呢。”秦丰泰咳嗽两声,深呼吸两口,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声音恢复平静,“你既然说,就说到明处嘛。”
这要张主任怎么说到明处呢?他还不是搁不下寡母死在沼气池的事,听说好几次酒喝醉了都在哭他的寡母呢,骂秦丰泰害死了他妈。这段时间张主任的倒霉事也挺多的,其中之一,就是因为苏队长的死,害他差点被撸掉官帽,他在公社的会议上天天做检讨,后来找到一个在爱城当官的战友,才算摆平。
张主任不吱声,脸上浮着一层冷笑,翻看着一份文件,像是那文件上写着秦丰泰的罪过,他马上就会找出来当众宣布。
“我的地震预测预防工作是得到上头主要领导肯定的,他们的表扬,你张主任也是沾了光的。”秦丰泰终于沉着下来,声音渐渐变得响亮起来,“你张主任亲自带工作组调查了我几天,不是已经证明了我跟黄官全和苏队长一家没有啥瓜葛么?我一清二白,不知道你要我做的检讨,是个啥子检讨!”
“今天先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张主任厌恶地摆着手,打断秦丰泰的话,他环视了众人一眼,拉长声调,“现在我宣布个事,安富贵——”
安富贵赶忙站起身来,说在。
“从今天起,秦丰泰就退回生产队,希望你管好用好。”张主任扭头指着正准备抢话的秦丰泰,“这个决定是上头的!不光是你这个地震员要撤销,所有大队的地震员都要撤销。而且从今天起——各个生产队的队长记好啦——从今天起,要动员广大社员都离开防震棚子,回到家里去住!你们在座的要首先带头。房屋垮干净没地方住的,可以向生产队提申请,生产队再向大队提申请,研究解决!”
“地震预测预报不搞啦?”秦丰泰实在忍不住了,高声问道。
“搞不搞,这已经不用你来操心了。”张主任忍不住咧了一下嘴,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你现在要操心的事,是你咋个回家住,我看灾情统计上说你房屋倒成光坪坪了的嘛。”
“这个不消你操心!”秦丰泰没好气地说。
“有志气啊!”张主任拍了几下巴掌,打着哈哈赞叹道,“有骨气啊!”
其实早在八月中旬,就已经有好多人户搬出防震棚,回家睡去了。只是后来放了一部唐山大地震的新闻简报电影,大家看到地震把一个地方搞得那么惨,接着毛主席去世后又传出“主席上天,百姓入地”的谣言,说古往今来但凡真龙天子升天,就会有无数人陪葬,于是大家就又慌慌张张搬出房屋,住进棚子。
安富贵老早就想搬进屋里去住了。杨素华天天喝药,一日三大碗,跟吃饭一样准时,结果病情并没多少好转。照医生的说法,外头湿气重,搬进屋里住见效可能会更快些。但是杨素华不敢冒那个险。秦丰泰也建议安富贵不要贸然进屋去住,说目前警报还没解除,就算解除了,也得再等等。
干部扩大会议结束的当天下午,安富贵就开始把防震棚里的东西往家搬。杨素华说不再等等么?安富贵说张主任黄连长都搬回家去住了,未必然我们的命比他们还贵重?搬东西的时候发现床腿上长满了菌子,而且朽了。柜子腿也是,钻进了白蚁,盖子还翘了,盖不严缝。最可惜才置办没几年的暄腾腾的棉絮里头生了一种叫不出名字来的小黑壳虫,衣裳面子和里子也尽是虫眼,叫杨素华看了心痛得直嘬牙花子。
搬回了家住。睡在屋子里的老床上,感觉异样,有些兴奋,很想来点事。刚凑到杨素华身边,杨素华打了个嗝,一股子药臭喷了出来,安富贵忙撇过脸。
第二天一大早安富贵就去了秦丰泰家。第一场地震过后,秦丰泰家的房屋只倒了两间,还都是偏房。最后那场地震摇晃得那么厉害,几间房屋也还都挺住了。只怪他地震之后没有加固,也没有翻修,接下来又是几场透雨,把墙体彻底泡酥泡软了,终于在一个深夜里轰隆一声,几间房屋垮成了一地的破瓦烂砖。
秦丰泰正带领大惠和二惠搭猪圈棚子。自从房屋垮塌后,那几头猪就用绳索拴在墙角落里,上头遮盖着晒簟。上头漏雨,下头泥潭子一样,猪非但没长肉,反而又瘦又毛,脊背跟刀楞子一样,其中两头还不停地呛嗽,如果再这样拴下去,不出半月,就等着吃死猪肉了。
安富贵以为秦丰泰会主动来找他。安富贵已经想好了安顿秦丰泰一家的办法。苏队长的住房比较宽阔,三间正房,四间偏房,家里的东西一应俱全。不光苏队长本家的几个亲戚想打主意,他岳父家一些亲戚也都盯着呢,都来人找过安富贵,说了他们继承苏队长家产的理由。安富贵回答得很直接,说根据工作组调查,他们两口子过去干过些不好明说的勾当,如果他们不怕牵连,就写个手续来,等大队和公社研究。谁敢有胆量冒这个险啊,都缩了脑袋。安富贵专门去请示了张主任,问苏队长一家屋产怎么处置。张主任跟黄连长碰了个头,给了个意见,充公,作为十一队的队产。
安富贵跟秦丰泰说了他的想法,让秦丰泰一家先搬到苏队长家的屋里住,至于张主任那头,他可以去说说。但是秦丰泰不干。安富贵说如果你有忌讳的话,就搬队棚来,我们可以把苏队长家改成仓库,反正他家离队棚也不远。秦丰泰还是不干,不仅不愿意搬出防震棚子,还不愿意接受救济,要安富贵往上报救济户的时候,不要列他的名字。
“你跟谁斗气呢?”安富贵不高兴了。
“我在跟自己斗气!”秦丰泰看着眼前的废墟,叹息说,“如果我不成天在棺山上待着,地震过后也像你们那样砍点树子撑一下,打点草帘子遮一下,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嘛……你说现在,这个地震预报……咋个说不搞就不搞了呢?”
“不管搞不搞,你都该给娃娃们找个房屋住啊!未必然就待在防震棚里一辈子么?”
“防震棚有啥不好?”秦丰泰赌气似的眼珠子一瞪,“我就让他们住防震棚里!”
“你的防震棚搭得再好,也是个棚棚,地上湿气重不说,既抗不住霜冻也抵不住暑热。只怕住不到半年,每个人都要抱个汤药罐罐。”
秦丰泰不出声了。安富贵说的是实在话。冯兰芳的关节肿痛,二惠月信总不干净,大惠和三惠生了一身的疙瘩,痒起来挠得哗哗响……
“先不说这个。”秦丰泰说,“你给我两天假,我要去公社和爱城看看,看看地震究竟还搞不搞,公社一把手都答应我了,要把我调到公社去搞地震……我的地震预测预报,那是得到过很多表扬的,是先进典型呢!”
“你去嘛。别说请假,就当公干,我会给你记工分的。”安富贵摸出烟来,递给秦丰泰一支,给他照燃火,“老哥,还记得我原来跟你说过么,我说地震是运动,今天搞,明天过。你当时批判我,我还觉得你批判得有道理。但是现在呢,我认为当初我就没说错。所以啊,如果你去上头看了,人家说不搞地震了,你也别计较,不要去认真了。你就安安生生回来,我现在主政呢,外头咋样我不夸那海口,这个十一队我还挼捏得下来!有我老弟一口饭,你就饿不死!”
秦丰泰带回来了个无可奈何的消息,不光是大队一级的地震群测群防员要取消,就连公社的地震办也要撤掉。
而安富贵也没能为秦丰泰求到情。张主任不同意秦丰泰住进苏队长的房屋。安富贵提出让秦丰泰住在队棚里,张主任也不赞同。安富贵生气了,说总不能让秦丰泰一家就住在防震棚里吧。张主任一笑,说那有啥不可以呢?他那个防震棚子搭得很不错的嘛,都上了省上的报纸和广播。
在回家的路上,安富贵咬牙下了个狠心:帮秦丰泰把新房建起来!回家跟杨素华商量,杨素华很吃惊,说你有多大能耐,我们自家的屁股上都在流鲜血,你还敢给别人医痔疮?安富贵说你不要忘记现在我是队长了。杨素华不以为然,说你是队长你还敢胡来不成?你要敢把粮食往秦丰泰家弄,人家张主任就敢把你往班房里送。
“你就一句话,支不支持!不要讨口子嫖婆娘,钱少话长。”安富贵瞪着杨素华。
杨素华叹口气,“你不是时常说我们的命都是秦丰泰给的么,还有啥支持不支持呢?”
吃过晚饭,安富贵揣了一瓶烧二锅和半衣兜花生,去了秦丰泰家。冯兰芳和娃娃们都睡了,秦丰泰坐在棚子前发呆。
安富贵摸出酒,叫大惠拿个碗出来。大惠不光拿了碗出来,还端了张小矮桌子。秦丰泰让大惠把二惠叫起来,看是不是炒个什么下酒菜。
“有这个呢!”安富贵从衣兜里摸出几把花生,搁在桌子上,“老哥,还记得我们偷人家花生咋说的么?我说万一被抓了咋办?你说坐班房一起去!我说花生吃多屙肚子咋办?你说要屙一起屙!”
秦丰泰点点头。
“那现在你听我说,你敲锣,我打鼓,我们来唱一台修新房的大戏!”安富贵把酒碗递到秦丰泰面前。
秦丰泰哆嗦着端起酒碗,想说点什么,喉头发紧出不得声,咕咚咕咚地狠灌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