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丰泰的尸体抬回秦村已是傍晚了。这中间给大惠耽搁了。往回走的时候,大惠一直哭,刚过干水库没多久,就开始淌鼻血,脸色也变得死白死白,迷迷瞪瞪的直翻二白眼。安富贵跟毛圣万商量一下,说原来走小路是图撵时间救命,现在也不急了,干脆拐到大路上去,顺便去路边的那个大队部找医生,再到代销店买点钱纸,这回去的路上好丢买路钱。
医生正在医疗站门口给人代写春联,见大惠情况严重,忙停了手里的活路,给他打了一针,又包了几道药。
见安富贵抱着那么大一摞钱纸,一路边走边丢,想到刚才过去的那个蒙头蒙面的滑竿,道路两旁的人们都晓得是咋回事了,赶紧弄了柴草渣子在路边燃烧。这是个古老的风俗,为的是驱邪,让袅绕的烟雾迷惑鬼魂,叫他不认得这里的路,这样就不会危害到他们了。
想想刚才还在说话的人,转眼就成了人人驱撵的鬼魂,安富贵只觉得一阵悲哀和凄凉,眼泪水模糊了脚底下的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重新上路了。安富贵让李二丁陪着大惠抄小路先回去,到家后买饼火炮,再买些香蜡钱纸,带着弟弟妹妹们包括安文,在岔路口跪迎他们的父亲回家。
二惠走滑竿前头,往路上丢买路钱。
回去的路上,滑竿似乎越来越沉,走不了多长一截,毛圣万跟李大丁都要换一下肩。毛圣万不时叫嚷一句,“老秦呢,我们这是送你回家了,你要听得到的话,就莫压我们嘛,让我们也走快点嘛。”
安富贵抬的前面,一次肩也没换,他已经给汗水湿透了,不时要揩一把脸,要不汗水就渍了眼睛……一路上除了粗重的喘息,只有二惠不停地抽噎声和断断续续地呼唤,“爸爸,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终于回到了秦村大队。那些早晓得秦丰泰的尸体要从此路过的人户家子,都在门口燃烧起了柴草渣子,然后站在路边张望。整个大队的狗都叫唤起来了。到大队部的时候,李景良快步走过来,要替安富贵的肩。
“不用了,我还整得动。”
“你歇息一下嘛,你都累成这个样子了。”
“不了……”安富贵要起步,却被李景良把住抬杆。
李景良眼圈红红的,说话的声气都破了,“老秦是个好人,你就让我送他一趟吧。”
“你真要帮,就帮个大忙吧。”安富贵揩了把汗水,“帮我去找个道师,他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总该好好发送发送嘛。”
李景良答应了,说马上就去。
大惠带着三惠、四惠、安文和小小的五惠,跪在道路两旁,见滑竿过来,都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磕头。那凄惨尖厉的哭声,让围观的人忍不住陪着一起落泪。
冯兰芳在睡房屋里,由杨素华陪着。照老规矩,杨素华是孕妇,禁忌进丧房。想到两家关系非同一般,而冯兰芳腆着个大肚皮,夫家没人,娘家又离得那么远,这个时候肯定需要个贴身贴心的经佑,杨素华专门去问了村里的老年人,问自己去得去不得。老年人出了个主意,让她贴肉缠根红,再抓把米揣在身上,到了秦丰泰家门口的时候,让他家的人舀一勺潲水倒在自己的鞋尖上,说这样一来孕妇娃娃和丧家,都百无禁忌了。
冯兰芳睁着两眼看着墙角,眼泪水像泉水一样往外涌,也不揩,任它顺脸往下淌。杨素华就守在旁边,拿着毛帕不停地给她擦拭。
杨素华被冯兰芳的样子吓住了,哀求说:“亲家母,你想哭,就哭吧,出个声,莫憋在心头,莫把身子怄坏了,你还要考虑娃娃呢……”说着说着,杨素华自己先哭起来。
就像提醒了冯兰芳,冯兰芳低头看看鼓得高高的肚皮,猛地扬起拳头,砰砰地往肚皮上擂。把杨素华吓得魂魄都散了,一把抱住冯兰芳,惊嘬嘬地吆喝道:“亲家母,做啥子,要不得……”
冯兰芳身子软了下来,扑在杨素华身上,终于号啕起来。
因为是在外头死去的,进不得屋,尸体停放在院子里。安富贵吆喝了几个人,请他们帮帮忙,在院子里搭个灵棚子。喊到的人也没说啥,都过来了,砍竹子的砍竹子,搭棚子的搭棚子,正忙着,杨素华出来了,擤着鼻子,擦着眼泪水,大声传达着冯兰芳的决定,“亲家母说了,把人停在堂屋。”
“照老规矩,那样要不得……”安富贵说。
“亲家母说了,他累了一辈子,她想让他停在屋里。”杨素华走到安富贵跟前,“你就听她的嘛!”
富贵弄了床晒簟铺在堂屋里,然后和毛圣万把秦丰泰抬出滑竿,挪到晒簟上平平整整躺下,盖上被子,倒了半碗清油,找了点棉花搓了根灯捻,点燃放在秦丰泰脚下。随后叫三惠找个瓦盆来,点上香烛,让他们轮流烧倒头纸。几个娃娃过来,跪在地上又是一阵磕头作揖,号啕大哭。
天渐渐黑了,围观的人都回去吃团年饭了。毛圣万也走了。秦丰泰家只剩下了安富贵一家三口。
“娃儿们,你们莫哭了,留一个在这里烧纸,其余的都去帮忙做饭。”安富贵说,“今天晚上的饭不要见肉,煮点干饭,炒两个素菜……”
“干爹,我不想吃。”四惠说。
“娃儿呢。”安富贵把四惠拉到怀里,“煮饭不光是我们吃,你爹也要吃的。今天晚上是你爹在那头的第一顿饭,你们要煮好……”
晚饭谁也没心思吃。在安富贵的指挥下,大惠带着弟弟妹妹,向他们的父亲敬奉了汤食。杨素华宽慰了大半夜冯兰芳,感到疲惫,不便久留,安富贵搀扶她慢慢回了家。安富贵热了洗脚水,杨素华一边泡脚,一边泪眼婆娑,哀叹着冯兰芳的苦命,担忧着这一家子今后的生活……
照顾杨素华躺下,安富贵就匆忙出了门。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叫声,“啊!啊!啊……”叫声短促却响亮,不像夜鸹子叫,也不是鬼鼎哥叫,——是鬼叫。安富贵之前听那些老年人说,如果有人死去,或者有人快要死去,野鬼就会出现,发出阵阵催命的叫唤声和悲鸣。阳火高的人一般听不见,那些阳火低的或者干过亏心事的人,会听见那鬼叫声绕着自己转……
安富贵这还是第一次听见鬼叫,叫声令他背皮阵阵发麻。他放大了脚步,发觉那声音紧随身后。安富贵心头阵阵抽搐,一面加快步子,一面大声咳嗽。秦丰泰家就在前头,安富贵小跑起来,跳进院子里。
大惠跟他的弟弟妹妹们都没睡,都跪在灵堂里守灵。寒夜里,一个个冻得直哆嗦。安富贵要他们都起来。起初他们还不肯,安富贵有些生气了,“你们这样跪在这里,明天一个个都会凉惙!大惠,你也是,你忘记你流鼻血时的情形了?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你不惜疼自己,也该惜疼弟弟妹妹们!”
听安富贵这么一说,一个个才都起来。安富贵亲自动手,燃烧了一堆旺旺的火,然后将娃儿们都招呼到火塘边坐下,说要给他们摆摆他们父亲的故事。
对于他们的父亲,他们是既感到亲切,又觉得神秘。父亲好像从来就没跟他们开过玩笑,也从来没跟他们提说过自己的过往。他在他们面前像座沉稳的高山,像头沉默的老牛,像厚实的土地,像温暖的阳光……现在他躺在那里,浑身冰凉,僵硬,还将被深埋在地下……
“你们的爸爸很小就死了妈,没得人经管,十几岁了都还光着屁股,冬天一身冻得稀烂。他屁股后面一大片乌黑乌黑的皮肉,就是小时候冻疮好了留下的伤疤……”安富贵叹口气,接着说道,“你们爷爷是个懒散人,不顾家,你们婆婆死了后,他总想再找个女人,就东浪一天,西浪一天,有点啥好吃的,都拿去围人团人了,后来他眼睛起了翳子,啥都看不见,近了敲竹马,远了就要人牵。如果不是你们爸爸照顾得把细,他早死八百道了。”
火堆炸起一串火星子,见三惠四惠扎哈着手倾着身子,都听得入了迷,安富贵怕他们栽火堆里了,让把板凳往后挪挪,“就说这个烤火啊,你们爷爷在的时候,从冬至一直要烤到立春,白天坐在火堆边烤,晚上躺在火堆边睡。这得要好多柴啊?全靠你们爸爸挖的树疙瘩。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一年到头可能只吃得上两三回肉,过年一回,七月半一回,清明节一回,如果不是为了祭拜先人要用祷头,一年也吃不上一回。但是你们爷爷时常都有肉吃。你们爸爸水性好,只要一有时间就下到河里去摸鱼,鲫壳子、鲤拐子、鲢巴郎、黄鳝……一年四季,屋头的水桶里都养得满满的,想吃了,摸一条出来。你们的爷爷吃得骂人。也是,又缺盐,油星星都没得一颗,吃多了还反胃。你们爷爷骂,你们爸爸也不还嘴,他是个孝子。如果不是考虑到你们爷爷,随便去哪里整点啥,他日子都好过得很。五八年搞伙食团,你们爷爷跟其他的老年人一起被集中到三清观里,说是统一供养,好多人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的。你们爷爷饿得不行,托人带信给你们爸爸,喊他带点鱼虾肉去。你们爸爸整了一大罐子,送到门口就被人把罐子敲了。敲罐子的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呢,我也不说他是哪个了,你们也莫去打听,都过去了……只是后来你们爷爷给抬出来的时候,一身肿得透亮,你们爸爸想给他换件好点的衣裳,都穿不进去。”
安富贵停顿了一阵,让大惠他们到父亲的遗体跟前烧纸,磕头。然后又都回到火塘,围在一起继续听他讲——
“把你们的爷爷安葬了后,你们的爸爸就悄悄跑了,先是学挖瓢,后来学跑船,再后来去北县伐木。你们爸爸这个人实在,干啥总想干好,还舍得出气力,心眼也灵活。他在跑船的时候认得个文墨人,就跟那人学识字,一年半载就能读会写了。这样本事的人,在咱们秦村大队,是没人敢比的!你们爸爸在北县伐木的时候,认得个老头,那个老头喜欢你们爸爸,说一颗树苗想长成大树,就不能东挪西挪,得好好扎下根来。那个老头的意思你们爸爸懂,也就此动了回家乡的心思。回来后,你们的爸爸就凭着打柴卖,把要倒的墙一点点扶正,把倒塌的地方一点点重新修整……硬是重建起了个家!后来他又卖了一年的柴,上北县去找到那个老头子,那个老头子把你们爸爸带到大风垭,带到你们外婆的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