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秦丰泰会走得那么光鲜体面。安富贵在五道河给他买了口土漆柏木棺材,还为他请了两个道师。道师原本是不敢来的,怕被抓去游街蹲学习班。安富贵再三保证,说他在爱城公安局有关系,不怕。
道师办起了法坛,诵经念咒,宝磬犍槌,一样不少,装殓出殡,也都是按照老规矩来的。
先是给秦丰泰剃头洗脸。这个活儿是大队里的一个理发匠来干的,封了个两块钱的礼信。然后由安富贵和毛圣万把秦丰泰轻轻抬起来,放进棺材里。接着是往棺材里放衣禄罐以及他生前用过和喜爱的器物。香烟,打火机,还有他搞地震时得的奖状和奖品——一个印有毛主席语录的搪瓷盅。
冯兰芳走出来,怀中抱着个大大的布包。不消说,那个布包里包的都是秦丰泰穿过的衣物。照规矩,冯兰芳是不能出现在这里的,但是谁也不忍心上前阻拦她。冯兰芳走到棺材跟前,摸摸秦丰泰光光的头颅,把怀中的布包轻轻放在秦丰泰的手边,长时间地握着他的手……
秦丰泰入土第二天,安富贵把大惠叫到一边,跟他说了一连串需要当紧办的事:第一,按照醮疏准时上坟送水饭、敬回煞香、做七。第二,给大风垭老外婆打个电报。第三,亲自去找毛圣万说说今春救济粮的事。第四,看管好家,防火、防盗……
“你是老大,老话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你妈妈是山上的人,以前遇到啥事体都是你爸爸做主,她没咋个管事,好多事情都不知道该怎样整。现在就该你当家做主了!”安富贵拍拍大惠的肩膀,最后说:“有啥子事情拿不准,记得来找干爹!”
“我会找你的,干爹。”大惠说。
大惠的语气叫安富贵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大惠一眼。大惠低头抠着指甲,正慢慢走开。在回家的路上,安富贵一直在咂摸大惠那话的语气,像没过火的汤圆,外头熟了,里头却是生的。这个汤圆一直哽在安富贵的心里,上不上,下不下,就像吃多了,顶食。
到家没多久,二惠就来了。杨素华问二惠有什么事,二惠支支吾吾地看着安富贵,安富贵看出她可能有啥事情需要单独跟自己说,就拿了个背篼递给二惠,说她干妈怕冷,让她帮忙去自留地割点猪草,然后带着她出了门。
到了自留地,安富贵问二惠是不是想跟自己说啥事。二惠点头说是。安富贵问啥事?二惠老半天不开腔,像很为难,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安富贵也没逼着问,蹴在地上吃烟,看二惠两只手红鲤鱼一样在菜地里麻利地游来游去。背篼很快就要满了。二惠直起身,把手捧在嘴边哈气,哈了一阵,揣进裤兜里,两眼望望天空——
“我觉得我妈有问题!”
安富贵愣了一下,看着二惠,没回过来神。
“我觉得我爸爸是我妈害死的。”
安富贵身子一沉,险些跌坐在地上,“乱说!”
“我没乱说。”一旦开了口,二惠余下的话就像囤积的豆子,哗哗啦啦一倾而尽。二惠是从那服药上怀疑起她妈妈的。她爸爸早先还是好好的,为什么喝了那药就不对了?那药是她妈妈熬的,熬的时候她想去帮忙,还被她妈妈吼了一顿。
“你咋个怀疑你妈呢?你为啥不怀疑我呢?药是我捡回来的嘛!”
“不是你,干爹。如果你真要害我爸爸,你不会对他和我们这么好!再说,你为啥要害我爸爸嘛,害了他,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嘛!你都说了我爸爸是秦村大队最聪明的人,我也觉得他是。他要死那阵,肯定知道了点什么,你看看,他跟你说了那么多话,还让我和我哥跪你跟前。干爹,你好生回忆回忆,他为啥从头到尾没提说我妈呢?干爹,你说他为啥子不提说我妈呢?”
面对二惠的这些提问,安富贵感到既震惊,又慌乱。
“二惠,你莫乱说啊!”他呻唤道。
“我没乱说。我爸爸喝完第二道药后,情况比头一道更严重了。当时我们都是木头脑壳,都没想起跟那服药有关系。后来毛圣万过来一提,我才突然醒悟。”二惠咽口唾沫,接着说,“你们抬我爸爸走后,我折回去找那服药,我想留个证据,找个懂行的人看看是不是有问题。干爹,你想都想不到——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不光是药罐子不见,就连药渣滓都不见。茅坑里,水沟里,到处找遍了,不见……”
安富贵头昏脑涨,腿肚子转筋,蹴不住了,前后摇晃了两下,坐在地上。二惠忙上前搀他,安富贵摆手不要,他想阻止二惠说下去,却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掰开了他的上下颌,使得他合不拢嘴,出不得声。
“刚才我找到药罐子,一堆碎块块,丢在后檐沟里,我问是哪个打碎的药罐子,我妈答话了,说是她打碎的。我没再问她啥,我看着她的肚皮,我从她的大肚皮上已经看出点眉目了……”二惠的泪水滚落下来,她住了声,转过身去,继续割猪草。
过了好一会儿,安富贵像回到岸上的落水者,终于缓过了气息,叫了二惠一声。二惠起身看着他,两眼还挂着清亮的泪珠。
“女娃儿啊,她是你妈,你莫要乱猜疑,你爸爸跟你妈好,你应该也是看在眼里的,说这些话,不是当干爹的批评你,你是不应该的哦!”安富贵语重心长地说,“要是给你妈听见了,你晓得那该多让人寒心哦!你总不想把你妈逼死嘛,总不想把好端端个家扯散嘛,总不想让人家外头人笑话嘛……”
“我晓得,干爹,我只是跟你说,我会闇到心里,这一辈子也不跟二别个说了。”
“那就好,千万莫漏嘴!就算你妈吵你打你,你回嘴也不准带刚才那些话!晓得么?”
二惠点点头。
“好了,你先回去,猪草我背回去就是了。”安富贵说,“把眼泪水擦干净,转身就把那些事烂到肚子里!”
回到屋头,杨素华问安富贵二惠找他啥事。安富贵说有人悄悄找到二惠,要给她说人户。杨素华一下子火冒了,“是哪个媒婆子这么缺德哦,人家才死了爸爸,就来打主意了……”
安富贵没搭腔,他觉得冷,浑身直冒寒气。
安富贵还没从那寒冷中暖过来身,大惠又找到了他——
毛圣万做寿,利用春耕动员会向生产队所有人发出了邀请。都想在开年捞个轻松的活儿干干,谁不参加呢?作为一家之主,大惠早早地就到了,送了五块礼钱,坐上了酒桌。
因为是邻居,安富贵被毛圣万请去陪他毛家场几个本家老辈子。大家正边喝酒边闲扯着节令天气,大惠突然过来了,叼着烟,把碗往安富贵跟前一放,“干爹,你跟我说,我爸爸是咋个死的!你说,说了我就敬你喝一碗!”
“你喝醉了,大惠,去边上歇歇吧。”安富贵见大惠满脸通红,赶忙站起来扶住。
“我没、没醉。我就想知道我爸爸是咋个死的。”大惠叼着烟,瞟着安富贵。
安富贵一把拿掉大惠嘴上的烟,“还没醉?连你爹咋个死的都忘了你还没醉?”安富贵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吼道:“你看你都成啥样子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想当二毬货啊?”
大惠见安富贵两眼就跟刀子一样盯着自己,好像他再闹,就要把他像用过的烟盒一样揉了丢一边。而旁边吃酒的人也都在指指戳戳,像是在说他咋个不懂事,几口酒就灌成这副鬼样子……一时酒醒了三分,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尴尬起来。
“好啦,大惠,我晓得你的心情,莫难过了,少喝点酒,酒是穿肠毒药哇!”安富贵拍拍大惠的肩膀,把他送到墙边上晒太阳。大惠坐在那里,背靠墙壁,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泪水却从睫毛下不断滤出来,一条清亮的水线蚯蚓一样,曲曲折折爬进了他的颈脖。
安富贵本来还想再回到桌子上吃点东西,肚子才半饱呢。但是心头却乱糟糟的,干脆回了家。刚到家,就听见外头哇哇的呕吐声,出门一看,是大惠。安富贵把他搀扶到板凳上坐下,给他倒碗水,要他漱口。
“以后少喝点酒,烟最好不要吃,你年纪还小,身子骨嫩,受不得烟酒的冲劲……”
“干爹,我想跟你要个东西……”大惠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安富贵,“我觉得我爸爸的死跟那个司药先生有关系,多半是他整错药了……”
安富贵掏出烟盒,掏出一支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来打了好几下,都没打着。
“我就想要那张药单子,那个药单子在哪儿?”
“我揣裤兜了,你干妈洗衣裳揉不见了。”安富贵说。
“你……咋个能说不见了呢?”大惠不信。
“我给你爸爸拣的药差不多要使箩篼挑了,那些药单子是不是我都该你留着嘛!”安富贵说完看也不看大惠一眼,甩手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