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一平第二次进榕树村了。
往日静悄悄的青杠林,突然一下子热闹起来。就像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把浮萍们都聚拢到一起。当陈一平的警车开进村子的时候,也没有人招呼,人们就像约好了似的,呼啦啦地都围了过来,三三两两地挤在明仔家院落周围、大门口。那阵势,让人不由得紧张,一股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的紧张气氛在渐渐聚集。
东方远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望着由村主任清泉叔陪着走过来的那一大群人,原本很平静的脸色开始发白了。
爷爷奶奶坐在院子里编竹筐,两个人也没有开腔。只是,奶奶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神经质。
爷爷仍旧不紧不慢地编织着。
好在王春花到城里交绣活去了,不在家。
“东方,你们家来客了!”有人朝院子里喊着。
“稀客哦,好好接待呀!”一个大伯高声叫着,声音里透着警告。
“当”的一声,奶奶手里的篾刀掉在了地上。
爷爷走过去,咳了一下:“慌啥慌?早晚的事儿!瞧你慌成那样儿!”
奶奶不吭声,坐在凳子上把身子扭到一边,抽着鼻子哭了。
爷爷叹了口气:“别这样啦,准备待客吧!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就不会来。半辈子啦,你还不明白?这是命,你抗不过的!”
奶奶不哭了,失神地坐着。
东方远站到门边去。走在前面的,是高大醒目的陈一平,今天他没有穿警服,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人们在小声议论着。风儿里飘来吴二婶压低了的嗓音:“看见了吧,就是那个,听说他才是明仔的亲爹!”
“不对,明仔的爸爸是东方远!”
“人都来了,你还不信?”
“得,这下完了,人家亲生爸爸来领儿子了!东方远家这回算是完了!”
“都怪明仔,那小孩子乱想一气,这下真想出个亲爹来了!”
“一个儿子养了那么大,心疼呀!可还是得还给人家,唉,白忙活了!”
“不会的啦,可能是事情弄错了,明仔真是东方远的儿,肯定是那些人弄错了!”
“如果东方叔叔真的拐骗了人家的儿子,那会不会被抓起来呢?”一个小姑娘说。
“不会不会,别瞎说!”
清泉叔往高处一站:“大家都散了吧,没啥稀奇可看的!该干吗干吗去!都给我散了,都散了!”
“清泉叔,这件事是真的吗?明仔是人贩子拐来的?”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送到大家耳里,也送到院子里的东方远耳里。
“清泉啊,咱们东方家的孩子,可不能就这么让人认了去呀!好歹拉扯到这么大,都是心尖上的肉。清泉,你可一定要为东方家做主呀!”吴二婶大声叫着。
“对呀,那是我们的明仔呀!”花二婶也嚷嚷着。
“就是,明仔生来就是东方家的娃,可不能说带走就带走了!要带走我们榕树村的孩子,可得先过我们榕树村人这一关!”一个老爷爷也情绪激动地叫起来。
“对,不能让明仔走!明仔是我们的孩子!”
“东方家养大他不容易,人家只有这一个孩子,不能让他带走!”一些小伙子也吼起来。
陈一平在东方远的面前站住了,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
人群还在喧嚷。
东方远向陈一平伸出手:“陈警官,你来了?快请坐!”
陈一平微笑着:“对不起,我又来了。”
爷爷走了过来,也微笑着:“陈警官,请屋里坐!”
奶奶突然站起来,撩起衣襟擦着泪,转身跑进屋里去了。
东方远走到门口,对着所有村民大声说:“大家都回去吧,我们家的事,我们会妥善处理的,请大家放心!”
“东方远,你别怕,有我们大伙儿给你撑腰呢!”一个老爷爷叫道。
“就是,咱全榕树村的人都在这儿,你别怕!”
“东方,看好明仔,听见了没有?你要让人给带走了,你就没有儿子了!”花二婶也嚷嚷着。
“放心吧,大妈!你们都回去吧,没事的!”东方远对大伙儿打着招呼,转身把门掩上。
院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几个人都傻站着。陈一平握过东方远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清泉叔咳了一声:“好了,大家都不是生人了,不是生人就好,这样事情就好谈了,话好说……好吧,先由我讲两句吧。这件事情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说简单呢也不简单,说复杂呢也不复杂,你们两家……”
东方远说:“清泉大哥,你别说了,事情我们都清楚了,黄老师把明仔带回来的时候,把明仔在城里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了……你放心,我受得了,事情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哦,那——”
“主任,”陈一平突然打断了清泉叔,“对不起,我今天来,不是来带走明仔的,我就是来——看看他。”
“啊?!”一屋子的人都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陈一平。
陈一平笑了:“我来看看明仔,可以吗?”
风穿过院子,卷起了一股小旋涡。王富贵远远地站着,望着陈一平,好像似曾相识。
明仔跟在麦子黄兄妹俩后面慢慢地走过来。那两兄妹在跑,他却恨不得一步变成三步,恨不得那路一下子变长十倍。他慢吞吞地走着,远远地就看见那两个人了,他们都站在那儿,都那么高大,那么挺拔,静静地望着他向他们走过去。
明仔的心像关在笼子里的小豹子一样乱撞起来,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想转过身就跑,还想找个地沟钻进去,但是,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那两个人都微笑着,看得出来,东方远的笑是僵硬的,他真可怜,瞧他笑得那么累。而陈一平,他分明在微笑里哆嗦。
他们都不轻松。
明仔突然一下子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让他们那么辛苦?为什么让这两个人为他劳累?我真该死。麦子黄说得对,整个事情都是我东方明胡思乱想想出来的,都怪我……
阿秀和麦子黄已经进了院子了。阿秀慢慢地走过去,好奇地打量着那个警察叔叔。而麦子黄呢,却挨到一棵青杠树下,也不作声。
明仔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站住了,他抬起头,望着东方远,叫了一声:“爸爸!”
东方远嗯了一声,目光却向陈一平转了过去。陈一平的脸上没有变化。他很温暖地笑着,眼睛盯着东方远,东方远却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似乎要伸出手来,迫切地想要把面前那个小男孩儿揽进怀里……他指了指陈一平:“明仔,你看谁来了?你——陈叔叔来看你来了!”
明仔抬起头,看见一双明亮、温和的眼睛,一张蕴藏着无限热望、激动的脸。那个人,那个人真的站在他眼前了!明仔眼前发黑,嗓子发干,浑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倒是陈一平轻松地笑起来:“怎么搞的,才分开几天呐?又记不得陈叔叔了?明仔,怎么,不欢迎我这个客人吗?”
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了,他甚至用了用劲……哦,那双手是那么有力,那么温厚,老天爷——在这一刹那,明仔简直要昏过去了——如果你曾经让这样一双手握过一次肩头,如果你曾经让这样一双手拥抱过一次,那么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啦!明仔的心乱撞着,脚一动也不动。他站在那儿,仰着头,直直地望着陈一平,既不开口,也不动弹,像傻了一样。
东方远把头掉开了。
麦子黄咳嗽了一声,拉着阿秀走了。
陈一平的眼睛里叠印着明仔的小脸,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看起来忧伤而疲惫,望着明仔的眼神充满着渴望和热切。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毕竟是个警察不是吗?他迅速地恢复了平静,甚至是放松的,无所谓的。他揪了揪明仔圆鼓鼓的脸颊,笑了笑:“才几天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他转过身来,望着东方远:“好啦,咱们回去吧。明仔,欢迎叔叔住在你家吗?”
明仔没有说话,东方远却一下子放松了,他碰碰明仔:“走吧,前面带路!”
那晚,陈一平真的在明仔家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