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彦靖
4月2日
母亲,一位普通平凡的山村小学教师,大半辈子都在故乡小镇上教书,退休后的第五年,和父亲一起定居到我工作的北方J省城。前年的清明前,二老心心念念嚷着要回老家,回去一住便是三个月。后来在我们兄弟姊妹的再三催逼下,返城时,宝贝似的带回一只油漆斑驳的樟木箱。不经意间,我在那只旧木箱里发现了母亲写的一本乡居日记。键盘文字普及的时代,读着母亲用钢笔墨水书写的文字,那汩汩流淌的乡愁,更加打动了我的心弦。掩卷回想之余,决意从中撷取些许篇什晒将出来,望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一位母亲小女儿的荐语
天蒙蒙亮,小女儿班隆驾车送我和她老爸到了J省城南站。晓雾如稀释过的牛奶弥漫在天地间,街灯、车灯的光芒在雾霭中穿针走线,似乎执意要为春天编织一件薄羽罩衫。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了徽州老家乡下的春茶大忙季节,辛勤的茶农,天未亮就揉着惺忪的眼,打着手电,行走在雾浓露重的茶山路上……。
南站大着哩,来来往往的人真多,几十个检票口一溜排着。班隆眼尖,老远一眼就看到了开往黄山班车的显示屏。在排队等车的一刻钟光景,班隆反反复复地说如果老家待不习惯,就早点回来呀。我心里想,恐怕站在前后的旅客也许都感到了腻烦,你这个小丫头,啥时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的啦?人还没走哩,就左一个“早点回来”,右一个“早点回来”,你晓得妈心里是多么想念老家了吗?昨夜里就醒过两次,满脑子全是家乡的老房子,河埠头和执手相问的亲友。
车发动后,轰轰声中仍然听到班隆站在远处重复着那句话,声调肯定提到了高八度。透过车窗玻璃,我见她如一枚钉子立在那儿,神情恍惚,我这做母亲的心倏地软塌了下来,只好强忍住眼眶里打旋的泪水。
我们乘坐的大巴在高速路上疾驶了八个多小时,到得咱那小县城已是日头偏西。我和班懋在西门长途汽车站一熟人摊点上,买了两只面包和两杯热牛奶,顺带补充了一点能量,旋即又坐上一辆开往L镇的中巴。
中巴车跑的是普通公路,沿途村庄有人下车,有人上车。途中不出五里,路边就有一家上规模的私人茶叶加工厂晃过眼前。时隐时现的一条高速公路常在半山腰晃过,车上有人说,这条名为“黄景”的高速,是去年“十一”才通的车。
下午五点半,中巴车徐徐驶进了L镇的汽车站。说是汽车站,早些年就没了站房,候车室是一座仅能遮阳挡雨的明瓦天棚,下面安装着数排水泥凳。水泥地面的停车场上,停放着十几辆中巴车,周边增加了不少店铺,猛然间,一阵一阵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闻着这股久违而不生疏的味道,我们一下子有了家的真正感觉。
车刚停妥,有撸着蛇皮袋,背着盘秤的陌生人挤向车门抢着下车,不用打听,肯定是些外地来徽州乡下收购茶叶的商贾。反正到家了,我俩也不急着挤下车。车上乘客差不多走空了,开车的项师傅从驾驶座跨越过来,热情有加的说:“王老师,我来帮你下行李。”对这位三十年前的学生项晓奇我没有忘记,从小他的自行车骑得真好。在一次谈理想的主题班会上,他的理想就是开车。
有晓奇给我们搬行李,我就拿了手提包先下了车。因为这次没了从前的那种晕车现象,我于是扭了扭脖子,抬头看了一眼天,呵,纯净瓦蓝的天,仿佛擦洗过一般。遥远的西南方,我曾经捡过毛栗的箬笠山巅,缓缓游来两条纱巾般的云彩,洁白,柔绵,飘逸,于广袤蓝天的背景下,显得很是清寂孤单。人,是个多情善感的动物,触了景便易生情,我俩这些年居于茫茫人海的大都市,俨然如蓝天之下那两条岑寂单调的“纱巾”。
班懋的侄子侄媳已在老车站等候我们。家住车站旁边名叫许川的学生家长,看见我们东西多,从家里走出来热情打过招呼,没商量地将我手中一个大点的行李包接了过去。
一路上,许川比懋的侄子侄媳话还多。他问我俩,在J省城住不住得惯,有没有熟人常坐在一起拉家常。我说熟人是有几个,他们都住在不同的区域,起初聚过一两次,每次往返搭车转车就花去半昼的工夫,实在的不便,近两年也就不大走动了。懋也说城里虽好,怎比得上老家,一出门处处熟人熟事。
街坊见了,也在不断的打着招呼。我俩怕有甚么疏忽失礼之处,只好频频招手和点头。古老的小镇,几年不见大变样了。先前的主街道两边全部竖起了新楼房,楼层长高了,路面也拓宽了。当然,不管小镇如何变化,不会像大城市那样离开一年半载就找不着北。何况我们当年被人称为“压路机”的一帮退休老人,天天傍晚都要从老大桥绕新大桥走上几圈,哪里几处弄口,某家开了什么店,一清二楚如数家珍。镇上常住人口就万儿八千,有些家庭成员中别说父子两代,甚至祖孙三代都做过我的学生,低头不见抬头见,熟得不能再熟。哪像大城市,住在一栋大楼里,五年了,从不搭界,互相不知姓甚名谁。
班懋的侄子路上又接过懋手中那个大旅行包,呼的挂在肩上。
“王老师,班文书呀,几年不见,大家变化都不小的。”许川直率地说,“你俩在城里日不晒雨不淋的,头发也都白掉了,老多了。”
班懋看到有一人家门口树上挂着一只鸟笼,笼中关着两只画眉鸟儿,便指着鸟笼打趣地说:“我们过了几年画眉鸟的生活。不是讲乖话,城里住房是干净,是整洁,可楼层太低,压抑得要命。家家进出脱鞋,随手关门,怎比得乡下出入方便,熟人扎堆。”
“老远路好容易回来一趟,回来了无论如何也得多住些日子,熟人亲戚家里多走一走。”侄媳说。
“早有这想头啰。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在外真待不惯,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出门也碰不到人能说上两句体己话。”我忧郁地说。
许川笑了:“回来了,先歇两天,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吃好饭一块当‘压路机’去。”
“你不是要加工茶叶吗?”懋问。
“那作坊前年就交付了儿子去打理,我清闲了。”许川回答着。
“好的,好的。争取明后天重新加入逛路的队伍。”我兴奋地说。
到了家门口,许川将行李放在门外,没等开门就摆摆手走了。走进自己的老房子,家中一切还是临走时的样子。平时通电话中得知,河东侄子侄媳经常来给房子开窗通风。前几天,他们又将室内打扫擦拭了一遍。睡觉的被子,侄媳帮我们洗净晒好叠好,棉絮照过了日头,太阳能里的水也提前换过上满了。
从河东侄子家吃过晚饭,回到老房子里冲了个澡。班和班隆先后来了电话,他们听我说这次没有晕车,晚餐是在河东侄子家吃现成的,都放下心没过多的寒暄。
临睡时,隔壁人家都在加工明前新茶,浓浓的芬芳伴随着我俩很快进入了温馨的梦乡。
4月4日
今天是家乡传统的寒食节。
家乡传统的寒食节是在清明节的头一天,是日主要任务是修桥补路,拨坟抔土,皆与“烟火”不沾边。待到第二天的清明节,才正式提着斋饭碗,带上香纸,爆竹,挂钱之类,一座座祖茔去烧纸,磕头,拜祭,燃放鞭炮。
自从清明前的茶叶值了大价钱,茶农恨把睡觉的时间都花在茶山上,但清明节还不得不按部就班的过,只是把寒食节和清明节两天的事,合作了一天来办。
过去的五年,我们住在大城市,家乡的某些风俗习惯没敢放弃,尤其是清明节。清明节那天,懋就悄悄上街寻找卖下世人用品的商店。同城里那些老移民一样,天黑沉后,偷偷躲在楼下旮旯的草地上,朝着自认为家乡的大致方位,点上一炷香,烧些草纸,金元宝和冥币,算是向千里之外双方的老祖宗和过世的亲人,寄去一年的生活费及活动经费。
今儿回到了L镇上,根本不用去找,大街小巷到处摆着清明节的专用品。今早懋吃罢饭,出门找人来恢复了程控电话和有线电视,接着上街购回一袋的香纸、冥币、挂钱等。懋说,今年清明的用品买得特别齐全,分量也重,一为弥补前几年清明节的缺席,再说往后的清明节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赶回来。
山清水秀的L镇,没有了城里那种车水马龙的喧嚣声,昨夜一觉睡得香甜,我的精力体力恢复得很快。趁天气好,我将楼上一些用得着的东西,该晒的搬出来晒,该洗的搬出来洗,物与人一样,都是需要多见阳光的。
自鸣钟敲响了十一下,懋八十多岁的老姐和姐夫一颠一颠踏进了我家门槛。老姐和姐夫的到来,我们并不感到突然,在他们来之前,已安排大女婿骑摩托车捎来了腊肉腿、干羊角、山芋粉丝、豆腐乳和过年特制的字豆糖,还用小竹篮装了土鸡蛋,自己种的菜,以及新鲜的清明蒿馃。
老姐和姐夫家住镇上二公里外的五阳村,年龄大了怕坐车,他们慢慢的走小道,还省去了一华里路。老姐在班家兄弟姐妹六人里面排行老四,懋是老小,同胞六人迄今就剩下他俩了。乍一见面,老姐高兴得手打哆嗦,嘴也打哆嗦,心里堆满了话,激动得不知从何说起。懋牵着老姐的手,你看着我,我瞧着你,彼此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那份亲情,胜过了母与子。
我立即把老姐夫让到沙发椅上坐定,匆忙找来茶杯和茶叶,懋安顿好老姐,忙拿水瓶来泡茶。老姐和老姐夫坐在沙发椅上,目光随着我俩身影在打转,脸上绽开的笑容就像秋后的残菊。老姐欠了欠身子,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家菱能干,我家菱德性好。老姐夸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两眼深情的望着她。多年未见,老姐的身体看上去还硬朗,谈话中念叨的多是她娘家的人和事。当忆及娘家她的那辈人中,走的走了,老的老了,昏黄的眼底里总是湿润润的。
老姐夫比老姐要长两岁,除了走路脚有点沉,身体没病,精神还好,他生来的性格是少说话多傾听。坐了半天,老姐夫始终在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老姐慢慢的唠叨。
老姐一再叹息自己晕车晕得苦,说是坐人力板车都晕,简直不能提车字。不然,她还想让小儿子开车带她去娘家祖居地的班村转转,看看几位老嫂和弟媳,看看她出嫁前住过的那幢老屋。
吃过中饭后,老姐和老姐夫在我屋里楼上楼下,厨房院子到处转了一遭,说和五年前完全一个样,继而一个劲的夸河东侄子侄媳有亲义份。临走之际,老姐和老姐夫一步三回头的叮嘱我们要去他们家玩。其实,他们不说,我们心里也早有安排。于是,我和懋不约而同地应允着,说歇两天脚就去。
老姐和老姐夫前脚出门,班懋在镇政府任文书时的老领导,退休赋闲在家的老镇长泽西后脚就赶到了。
“好大的风呀!从千里外的大城市,一下子把人吹到小镇上来了。”老镇长泽西粗犷的大嗓门依旧未变。两个曾经被称作黄金搭档的上下级,乍见面“嗳”的一声,彼此迎面对捶了一下肩膀,算是穿越了五年时空隧道的阻隔,重新回到了扯淡桌上。我忙给老镇长泡了一杯红茶,他一贯来嗜饮本地红茶,又给懋保温杯里加了一点开水,便坐下来听他俩扯淡。
两个退休的老男人坐在沙发椅上,二郎腿一架,没有繁文缛节的开场白,出口就是当今的反腐力度大呀,既敢打老虎,又不放走苍蝇。军内某大老虎侵吞了国家多少个亿巨款,某某省原省长被中纪委约谈了,某某小村官也成了大贪。扯完国内扯国外,什么安倍要复活日本军国主义;什么东海、南海局势异常紧张,都是奥巴马亚太再平衡惹的祸;什么东盟,什么六方会谈,朝鲜半岛风起云涌,俄罗斯与北约斗智斗勇……。没有一个正题是扯到黑的。
我发现男人们凑在一起,家长里短不是他们的长项,大多神侃的都是他们自以为的国内外大事情。懋和老镇长泽西就是这种典型的人物,懋多年加起来都没有说到今天这么多的话。以前我们没有搬到J省城去住,老镇长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懋平时喜欢看书看报,看电视新闻,老镇长泽西除有相同的爱好,他接触的人多,马路消息来源广,两人一凑合,就有扯不完的话题。我从不接他们的话茬拉三扯四,得空就为他俩添点茶水,想听就听,不想听则“躲进小楼成一统”,写下几笔当天的琐碎事。
下午四点多了,外面还有人在喊懋和老镇长去老桥头一家店门口打掼蛋。那是镇上最大的一家烟花爆竹专卖店,门外搭了个明瓦天棚,天棚下摆着一桌象棋,两桌扑克牌,专供镇上闲散人员娱乐。聪明的店主从不收费,还提供茶水,藉此在自家店门前营造了一种人气旺盛的景象。很多年前,镇上的离退休老人多在这里落点,他们不存在闲季忙季。农闲时,也有周边村里的人来此消磨时间。凡在这里下过棋,打过牌的人,一概自命为“3·15打假”,意思是没人掏钱玩过真格,来的都是为寻得一份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