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
唐人小杜有诗写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印象中的清明时节,淫雨霏霏的日子多,难得今年的清明节有着如此连续几天晴朗的天气。
班懋一大早和侄子包车回祖居地老家的班村祭祖去了。班村不大,三百多人口,村史蛮长的,班姓始祖南宋时期就劳作栖息在那片山清水碧的山窝里。班村现有三大姓氏,三座古祠堂,倪、汪两姓都是明代前后迁去的,不然怎会叫班村。班姓族人开口闭口喜欢搬弄班超、班固来炫耀,其实班村与这两位历史名人八竿子挨不着边。值得称道的是,班村在古徽州深山里还算得上是个拥有古代文明的小村,班懋家二十八世祖,明成祖坐天下时的进士出身,太祖兄弟中曾出了一文一武两举人,祖父是晚清秀才。到了班懋父亲那辈人文星不显,有人开始转向了经商之路,族中有一支搬到了L镇上来定居,与我们王家成了邻居。
假如班家没有搬往镇上经商这段历史,我和班懋也不可能从小学到高中同学十二年,更难想象后来的结合。我们两家在划分阶级成份时,一家富农,一家小店主,在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都受到过一定的压制和打击。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俩的自由恋爱,被镇上根红苗正的人看成是臭气相投,但没遭到双方父母的“善意”阻挠。
懋的父母先后去世已有二十余年,按他们的遗愿仍归葬于班村的祖茔,也是二老自己生前选定的一块所谓风水宝地。班懋和侄子一早去了班村,当地旧俗,四时三节祭祖上坟只有男丁,没有女人的事。
我一人在家闲得无聊,天色晴朗日头不毒,想想院子里原先是块上好的菜园,现在已是杂草丛生,只有一棵橘树倔强地长在墙隅,一株凌霄花攀满了照壁,昔日蔬菜瓜果蓬勃的盛景已成记忆。这次回来想要多住些时日,眼下吃的蔬菜均是亲朋戚友来玩时,顺手捎来的,用不着去菜市买。倘若住的时间长了,就是人家好意送来自己也吃不过意。农村里七老八十的老太婆种菜养猪是常事,我才七十刚出头,好手好脚的,家中一切劳动用具都还齐全,不如趁此好天气,慢慢的把院子里这块空地重新整理起来,种上一些时令蔬菜。
当天想到要做某件事,不会推延到第二日,我生来就是这么个急性格的人。于是我立马找来了弯刀、锄头,换上深筒胶鞋,戴上草帽,利索地向院子里的那块草丛抡起了刀锄。约摸干了半个小时,浑身已冒汗,手掌心也起了两个小水泡,感觉体力明显不如以前了。我进屋喝了点茶水,松一下手,找来一双半新的线手套戴在手上,又继续挖起来。从前只是一天挖好整好,还要栽上菜秧,今天挖了一天,才用锄头将地翻了一遍。
班懋下午五点钟才回来,他见我将院子里这块地锄开了,惊讶地说:“菱,真是要菜不顾身体啦!这地要挖,也该等我回来一起挖哩,假使把腰椎盘再弄凸了,中药苦水好咽的吗?”
“你别把我看得那么不中用。早种一天,早一天吃到自己种的放心菜。”
“年轻时干活干累了,睡一觉就复原了。如今老了,多年没捏过锄把子,找这劳什子苦吃,不如花钱到菜摊上买点干净自在。”
“这叫懒人讲懒话,住在大城市里是没法子。自己种点菜多方便,菜摊上的菜,全是外地进来的,那味道和在城里差不厘,这几年你又不是没尝足。”
“那就买农户用篮子提上门来卖的。”
“农户好多曾是我的学生家长,有些又不肯收钱咋过意得去。”
“好吧,既然勤俭人挖了,我这懒人也挤时间帮忙就是。今天在班村上坟路上顺便挖了几条笋,我马上用老姐拿来的腊肉炖上,你歇下手,去冲个澡,等着吃饭就是。”
“我是有点累了,今天晚饭就辛苦你一人了。”我说话间,懋把一杯泡好的茶递到了我手上。我喝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心里觉得甜蜜蜜的。随后我将沾满泥的刀锄和深统鞋拿下河去擦洗,回到家,抓紧时间冲了个澡。懋做事惯来手脚利索,我洗好澡正在吹头发,滚菜热饭就搬上了餐桌。吃饭时,我味觉特别地好,防止血糖的升高,还是控制住想加的一口饭。吃好后,懋往我茶杯里加了一点水,又忙着去涮锅洗碗。
我捧着茶杯,踱到走廊上扭了扭颈脖和腰肢,好着呢,没啥不适的地方。我对懋说;“你也歇下憩,稍后陪你和街道上那些人一同逛路去。”
4月6日
铺在院子地面上的草,经太阳一晒,全都黄蔫蔫的干瘪了,整个院子也空旷清爽了起来。
上午,我和懋正准备去整理院子里的菜地,看到有个戴着牛逼帽的人,咚咚的走进了我家大门。懋一下认出此人绰号叫“老眯”。老眯家住西坑坞,以前不管他是骑自行车来镇上办事,还是赶着牛从街上慢腾腾走过,头上总是戴顶牛逼帽。镇上不少人都认识他,懋与他也很熟。我对这名字只是耳熟,从不知其面长面短,是圆是方。今日看到他那张“国”字脸,瞧人时,上眼帘总是往下耷,仿佛要去遮住下面两个大大的泪袋,或许“老眯”的绰号由此而来。
老眯一落座,就开门见山地对懋说,他想买我家的这栋房子。懋问他听谁说的这房子要卖。他嗨嗨的笑着说,就凭直觉和经验。老眯言语时,不紧不慢,装作一副大将风度,遗憾的是有点大舌头,似乎嘴里边嚼着一块未煮熟的牛肉。我一妇人,在他们大男人交谈的时候不想多插嘴。再说卖房子的事是家庭中的大事,凡大事在我们当地多半是由家中男人拿主张,如果谈得拢,女人不妨可以提提参考建议。
约摸喝过两盅茶的时间,老眯和懋的洽谈没有实质性的结果。老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双手拍打了一下膝盖头,立起身欲告辞。当地乡风,进门都是客,买卖不成人情在。我和懋诚心挽留老眯吃了午饭再走,他说还要到镇政府办点事,去迟了怕难找着人。
老眯出门,老镇长泽西恰好进门,两人擦肩而过,只是礼节性的客套了一句。
老镇长泽西坐在老眯刚坐过的位子上,懋照例给他泡上一杯红茶。老镇长单刀直入地问:“西坑坞里的老眯是来说买房子的事吧?”
“是的,你不愧小镇上的诸葛亮。”懋说,“不知他从哪打听到我们回来了,并且猜测我们这次是专为处理房子的事回来的。”
“牛尾巴一翘,我就知道拉的什么屎。”老镇长说,“半年前,他看到你家房子长年没人住,来转过几回,还向隔壁人家打听这房子卖不卖。这号人我不大与他多拉呱,不是嫌他是个牛贩子,我讨嫌他牛逼哄哄的做派。”
“听他讲的话是有点冒泡。”懋说。
“何止有点冒泡!周边村庄的人都说他做了一辈子牛贩子,吃了一辈子的牛肉,吹了一辈子牛皮。他还好点女色,大热天见到河沿洗衣的‘留守妇女’,把牛往河边柳树上一系,人往河埠头一坐,眯着两眼专看女人晃动的两只大奶,净找些骚情的话说。有时也撞上贪点小利的女人,卖牛赚的那点钱一部分从裤裆里给漏掉了。”
“他说他一年能挣十几万呢。”
“屁毛骚!贩卖了二十多年的牛,不是我小觑他,他能拿得出二十万来,我改名跟他姓。”
“他说我这房子三十万肯卖,他能一把兑现。如果高于这个数字,他就想办法在镇上买地皮做房子。”
“听他的话,没米过三十夜。花十几万买块地,再花二十多万建造,看他吃屌剐筋还有啥日子过。你家房子近市便市,面对大河,视野开阔,?三十万卖给他,倒不如闲置着,日后还愁卖不上好价钱。”
“我家王菱也是这样想。要说地皮嘛,包括院子面积总共就有四百平米。”懋说。
“是呀,四百平米,按当下镇上好地段的地价,每平方一千,地皮也值四十万。”老镇长伸出右手的四根指头示意说。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剧《甄嬛传》,手里拆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毛衣,两耳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房子的事。原来我对自己这房子能值多大的价,大脑里从没考虑过,听老镇长这么一分析,心里也算有了个底数。
我放下手中团起的毛线,说:“你们继续聊,我去把院子地上的草理在一边,晒干了好烧。”
“草晒干了,然后埋在土里,那样又肥又松土。”老镇长说。
懋也劝我大日头的,好好休息休息,答应下午不出去打牌,阴了天帮忙一块整理菜地。
老镇长清了清嗓子,呷一口茶水,不慌不忙地说:“有人托我来投石问路,问你这房子三十五万卖不卖。”
“山下的,还是镇上的?”懋问。
“河东朱自明。他说今年能买下来,明年就拆倒重做,计划地下一层用于开手工面坊和豆腐坊。”
“朱自明家祖传的豆腐豆干和手工面是出了名的。可是他家那老房子的确是逼仄,潮气又重,长年住下去对身体不利。”我说这话时,脑海里却浮现出朱自明家那一年四季湿漉漉的地面。
“就是哟。我对自明说,你那店面是该换个大地方了。若诚心买就别心疼钱,班懋家那地点是许多人看中的,风水就不讲,光面积就那么大,你家买下来最合适。三十五万我只能给你问问看,最终还得靠你自己去谈。”
“要卖的话,一尽亲,二尽邻。亲戚中没人买,再考虑卖给他人。”班懋说。
“这是情理话。卖给亲戚日后回来走走,还有个落脚点。懋,下午你有事,打牌三缺一,我去叫新桥头钱老来凑一桌。”老镇长中午在我们家吃过炒面,独自出门找人打掼蛋去了。
午后,懋翻阅着老镇长带来的《参考消息》、《周末》和《老年健康报》,我小睡了一觉。醒来时,下午二点刚过,望望天,太阳周身缠满了乌云。我和懋趁天阴着,抓紧时间将院子里的地平整后,分畦揽沟,种下了四季豆、黄瓜、丝瓜,栽上了辣椒、茄子和西红柿秧……。
4月7日
天刚亮,斜雨敲打得窗玻璃叮当作响,这场春雨下的真是及时。经验告诉我,院子里的那块菜地,昨天种下的菜籽经雨水滋润后,很快就会破土发芽。栽下的菜秧,也不用花力气去浇水,成活率有了保障,真是老天存心在怜悯我哩。
这次回老家,我们没有事先告诉大女儿和小儿子,跨海隔洋的,不想耗费那么高的漫游费。然而,定居澳大利亚的大女儿班家和定居美国的小儿子班兴,不仅知道我们已经到了老家,而且还清楚我们到家脚没歇稳,就忙着整起了菜地。
上午九点班兴来了电话,相隔半个小时班家也来电话了,他俩说话的口径似乎经过了商量。开始好言劝抚,继而是含蓄的批评,当然主要矛头指向的是我,在他们的印象中老爸涉足菜园无疑是被动的。
班家说,考虑你们在城里住了这么久,肯定是想家了,能回去和乡亲们叙叙旧,散散心我们并不反对。现在一大家子没谁缺钱,只想二老健康快乐,多在世上快活几年,我们做儿女的也心安体面。你们好容易回一趟老家,就是玩也要图个清闲、舒适,现在只要花钱什么都能买到,何苦搞什么菜园。
班兴说,早晓得你们回家还种菜,倒不如留在城里跟人学学太极拳。要不干脆到美国纽约去给他帮忙照应照应孩子,这样两边请保姆的费用也可省去了。班家也是同样的语气,若闲不住,可以到澳大利亚墨尔本给她带孩子。最后那道“通牒”更是语出一辙,真要舍不得老家院子里那块菜园,端午前后就叫小妹班隆开车把你们接回J省城。
我俩才到家几天工夫,凭你们嚷嚷想弄回城就回城去吗?你俩谁也别想动我们给你带孩子的念头。当年我们是不同意你俩出国定居的,出国当真就那么好?你们借口为了事业前途,为了孩子读书。难道祖国就不能做事业,孩子就没前途?你们不也是在中国版图芝麻点大的小镇上读书长大的吗?班家,你的硕博连读都是国家花的钱呀,书读好了,人也跑了。班兴也是国家花钱供你读了研究生,后来考什么托福跑到美国不回来了。班和也曾动过出国定居的念头,因我们的反对,他博士毕业后就留在了国内。假如我们就生育了你们两人,老了,要不望洋兴叹,要不被你们带到语言不通的国度里,愁也要被愁死。外国钱再多,但钱不是万能,人来到世上,谁不是一日三餐,夜眠五尺。
要讲请保姆的事,我们进城时一致反对你们给我俩请保姆。当时你们理由是,我血糖高,颈椎腰椎不好使,老爸又动过一次大手术。老实说,你们的老爸老妈都是农村出身,大病小灾过后能扛得住,买菜,烧饭,洗衣,拖地不算好大的事。是你们硬把我俩弄到城里来,来之前就把保姆定妥了的,小保姆干得挺好的,我们怎忍心嘴一歪就辞了人家。
这次回老家,碰上了几对从城市回乡的老夫妻,他们也同样感到,从小到大在乡下呆惯了,年纪大了再住到城里去,总脱不去根深蒂固的乡俗,忘不了故乡的山水人情。
班家的电话挂了,班兴的电话还在通着。儿女冤家,好说歹说,终归都是一片好心。我干脆再唠叨几句:“家乡茶季人人都在忙,我好手好脚的在家闲得无聊,种点菜算是在锻炼身体。自己种的菜环保卫生,吃起来放心,此事你们不用多劝。”
事后,我竟想到,昨天刚栽罢菜,正欲下河清洗工具,班和与班隆先后打来了电话。匆忙交谈时,没多考虑,竟把我俩刚忙完种菜的事抖落了出来。年纪大了头脑就是缺根弦,明知是自己说漏了嘴。班隆是个最会揣摩我们心思说话的人,她说老年人六脉调和,适当找点事干更充实些,老家院子里那块地荒在那里肯定是难看,重新种上菜,收成好坏不打紧,重要的是恢复了原先的那道风景线,二老又找回了从前的感觉。这位中文系的硕士生,说起话来依然不失本色。向班家班兴“告密”的十之八九也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