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远登上了新干线,列车飞速的驶向北方。海峡梦之塔渐行渐远,下关风景也消逝了。车厢内的乘客也极其稀疏,便随意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阳光透过车窗折射到自己的左手上,此时他正读着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一道温软柔和的光线安静地躺在墨印字词之间。
敬远初次了解川端康成,是在初中时期艺术班学习时的一个朋友推荐与他的。这位朋友与他同岁,名叫轩凝,住在离谐城约五公里远的文城。敬远并不愿意交太多朋友,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日语和在外写生上,因为他自从抛弃阿苒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朋友太多容易令人失望。于是在这二十年中,他的朋友足够用一只手数清楚。
轩凝对油画有很高的造诣,然而他最终却没有选择进修艺术,而敬远却与朝思夜想的艺术大学失之交臂。他自然很钦佩轩凝,不过自从高中时代以后他们再也没能见面,颇为遗憾。正因为轩凝的影响,他开始对川端康成产生了兴趣并在孤寂的生活中又增添了一丝乐趣。
列车大约向北行驶了两个小时,广播里传来“樱下到了”的提示音。敬远合上小说放进背包里,向外看了一眼。这不知是哪个县市的偏远村落,车站也比较简陋,给人一种即将废弃的感觉。但是车站旁有一棵巨大樱花树,粉红色的花瓣随风而散,簇簇而落。他从未在故土遇到这么壮观的樱花,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自己:这不正是自己所要追寻的吗?他激动地准备下车,仿佛遇到了一位等待自己归来的故友。就在他下车的那一瞬,一瞥窗外的樱花,阿苒的身影出现在花雨之中。
他明知这是幻觉,但仍义无反顾的下了车。正午的阳光也格外灿烂,每一片飘零的樱花都格外娇弱,惹人怜爱。敬远倚靠在樱花树下,他从口袋中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接住散落的花瓣,然后用一张信纸包好放入背包里。
当他在树下醒来,身上早已落满了樱花。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起身离开。在车站百十米的地方,有一处长满野草的荒地,几株矮小的树木杂乱地生长着。敬远走上前去才发现这是一处公交车站,站牌底部早已长满了青绿色的草藤,就连上面的字迹也随多年的风吹雨打而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駅”字。如果不是看到此处真真确确停留着一辆外表破旧的公交车,他真的以为此处早已荒废。
他向公交车门的位置走去,一个青年男子倚靠在车门处吸着香烟,目光直视远处的晴空。“那个……抱歉,打扰了。请问这里是公交站吗?”
“是的。”他将燃尽的烟头丢到脚底捻灭,“我是这里的公交司机,宫野治。”
“叫我治就好。”说着,他伸出了右手。
敬远心想:“既然身在异国,倒不如入乡随俗得好,也可省去诸多不便。”
他微微鞠躬向男子致敬,“服部远志。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男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说道:“时间到了。远志君请上车吧。”
公交一路向东而行,遥远的路途中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他客。男子也格外健谈,从口音听出张守一并非本地人。他便回答是从国外来此旅游。男子大吃一惊,说道:“旅游?为什么要到这种穷乡僻壤呢?”
“列车在此地停留了几分钟,我被巨大的樱花树吸引了。”
“原来如此。此地的樱花虽不抵京都,但却别有一番风味呢。”男子回到头来继续说道,“远志君,你有所不知。樱下村可是有‘小京都’的美誉喔。”
“真的吗?这樱下村在何处呢?”
“你就放心吧,最后一站便是樱下村了,不过路程较远,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你去到樱下绝对会流连忘返的。”这时,男子突然笑出声来。
敬远心想这“小京都”真有这样诱人的魔力吗?他蠢蠢欲动想要一探究竟,但无奈路程实在遥远,于是只好望向窗外笔直的乡间公路,更加迫不及待了。
敬远隐隐回想起了往事。
自己受伤那年起变得性格反常起来,修养了一阵子仍未有太大好转。父亲又对他抱怨怀恨已久,一怒之下将其转学,连人带伤一齐送回老家楼底镇。
这是他对楼底镇的第二次记忆。六岁那年,父亲便全身心投入工作,奔波应酬,于是便第一次将他寄于老家由祖父母代为照顾,直到一年以后才将他接回谐城以便升入小学。
然而此次回乡却以学业为重,不能像以往那样待在家中,毕竟老宅在楼底的正南十五里处的紫城村。祖父匆忙在汽车站接到敬远,一番问候之后便立即前往学校。新学校曾是废弃老师范学校,离汽车站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当他走进那生锈的学校大门时,却发现门口警卫室有一男一女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女子向前几步,站在他的面前,“您就是新转来的敬远同学吧?我是校办公室的庄莹。”
敬远沉默不语,左手紧紧抓住提包。这时后面微胖的眼镜男子瞥了他一眼便立马向前走来。
“哎哟……真是抱歉……舟车劳顿,您累坏了吧。”他立刻将敬远手中的提包提到了自己手中,“敬远同学,跟我们走吧。杨校长正在办公室等着你呢。”
敬远轻咳几声,活动了几下左手关节,跟随二人走进校园。校园最前面的一段是凹凸不平的水泥路,越往北走,水泥路却被暗红色的红砖块所替代,四周的白杨沙沙作响,道路两旁也是野草丛生。所谓的校长办公室也不过是一排极其破败的青瓦房,白粉墙壁破裂得厉害。杨副校长早已在办公室门口等候多时,他身着一件白衬衣,腹部隆起如同孕妇,当他对敬远微笑时无法掩盖满口黄牙,一眼望去便知是几十年的老烟枪。
“敬远啊,可算把你等来了。”
“来来来,你快进来。”杨校长笑容满面地拉着敬远,并回头对身后的二人说道:“瞧你们办事的,还不进去给敬远同学倒杯水。”
“哎呀,穷乡僻壤,敬远你就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杨校长一脸歉意。
他随敬远进了办公室,便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二人倒了杯水给敬远和杨校长,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差遣。杨校长给二人一个冷眼,说道:“真没眼力劲,没看到我和敬远同学要谈正事吗?还不快出去等着。”
二人一听立即走出门外,并将房门也关上了。
“敬远啊,你的事我们都帮你安排妥当了。你就放心吧。”他抿了面前的一口茶,“我和你父亲张科长是老相识了,平日里也多亏了科长的照顾……”
“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就告诉他们一声,要不就直接来找我。”
敬远一言不发,只是低下头拍了拍疼痛的右腿。
“那这样就没什么事了。我叫他们带你去班里看看。”正当杨校长刚要起身传唤门外二人,他又将手放在了他的左手上,“等你有空回家记得帮我向张科长问好。”
敬远厌恶不已,将他那粗糙的右手移开,缓缓站起身,低声说了句:“那就麻烦杨校长了。”
初中生活倒也极其宁静,敬远常常翘一些无聊乏味的数学和英语课,跑到办公室旁的紫藤花架下独自看些小说。代课老师也深知他与学校的那一层关系,不便捅破以免弄得难堪,就连杨校长也默认他的举动,毕竟只是偶尔不上课而已,有时在紫藤长廊遇到还会向前交流几句。
敬远对于后来的初中生活,只是一句白云苍狗,宁静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