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一直对所谓的修行者没有太多好感。在北凉王府这么多年,他看过太多所谓的高人,其实都有着比普通人更为丑恶的嘴脸。
任何时候,薛大人都不会掩饰这种情绪。所以他今天很奇怪,为何北凉王会在那栋碧湖中央的小楼等他。
那栋小楼的匾额上,只有二字曰“馋谗”。里面有无数的修行者,据说都有着藐视人间的力量。而楼里多到令人发指的修行典籍,虽然依然无法在层次上与天门那间二层楼相比,却是世间唯一能与其相提并论的地方。
薛大人不喜欢这楼。
湖水太冰。
那楼子里呆一会都觉得脸烫。
薛大人走进碧湖,水中的游鱼纷纷避开。当他浑身湿漉漉的踩在这楼的梯上,一滩滩水渍顺着他雄伟的身躯不断流淌下来。
他的脸上闪过丝厌恶,身上开始不断涌动着氤氲雾气。自他脚下流淌的水滴越来越少,直到再也不见。
薛大人上到了顶层,见北凉王许绩正自闲庭信步。而他面前跪倒了一,二,三……整整十四位如履薄冰的修行者。
馋而眼灼热,必谗言而得……薛大人想到北凉王的恶趣味,有些意外今日没听到什么阿谀之词。
北凉王许绩从身后桌案拿起本书,丢到一人面前,冷漠说道“西北剑马双草,当年偷入王府就只为这本《宋氏剑子决》?你败于薛大人之手,我却留你贱命。今天这书就赏你了。”
“混元手刘洋,念师?你的《分离曲》。
“断背刀贺飞,你要的是《燎原七连枪》!
“毒丐姜赐,你要的《八荒伏妖太平歌》!”
“……”
桌案上数本秘籍,都被北凉王当垃圾般丢在这十四人面前。只是这些人没谁敢动,只是将头垂的更低,屁股撅的更高,浑身瑟瑟如同一只只鹌鹑。
薛大人的脸,又开始红了。他姓薛,名大人。他始终搞不明白,这些匍匐在地骨头软的人,怎么就能笃定自己看些秘籍,就可以美梦无敌呢?
北凉王许绩瞥了眼脸色通红的薛大人,不禁有些好笑。此刻见这巨汉扭捏如个小妞模样,点了点桌案上的一册卷宗,示意他只看但闭嘴。再转身对着跪地的众人时,脸上已经寒若冰霜。
“任务是什么,你们都知道。做的好,回来还有赏。但若是中途出个什么岔子,你们一个都活不了。这趟差事,薛大人是指挥。他什么脾气你们应该比我了解。但我这里还是要提醒一句!谁敢半路私逃,你们家那点亲戚,宗门里的弟子……都会被本王惦记”。
众人战战兢兢,齐声应诺。
许绩挥手,十四人鱼贯而出。他们的手始终死死抓着手中薄薄的小册子,好像握住了整个人生。
林冬……原来竟是这厮!薛大人看着卷宗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嘴角撇出一抹残酷的笑意。二十年前那场令人记忆深刻的大战,那时他还是韦陀门中最年轻的弟子。而现今,自己却是唯一的传人。
韦陀门之传承不着笔墨,世代皆是口耳。其宗修行之法与中原诸地更是大相径庭。当年他为金刚初境。如今他依然为金刚,只是境界之概念已对他毫无意义。
薛大人的脸上焕发出夺目光彩,朗声说道“王爷,此行我一人快马即可”。
许绩看他一眼,摇头道“天门会派一位神官协助此次计划。这厮诡计多端,若无众人之力,怕又会脱逃。当年那场灾难,我北凉死将卒十万余。这次既然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我就不允许他可以逃出去。这些人是第一层网。等他们拼的两败俱伤,你必须率兵缠死他!”
薛大人安静的听着,沉声问道:“为何不是让我杀死他!”
“傻子和你反应差不多……可整个计划,他也顶多是个鱼漂”。
薛大人闻言,脸上露出凝重神色。这王府中,可以将剑抵到自己身前一尺者,便只有那位被北凉王称作傻子的瘦干老头。
许绩淡淡说道“你必须披甲”。
…………
……………………
千人铁骑自北凉出发,三日后抵达浮香集百里之外。其中四人乔装成布衣,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一辆巨大的钢铁战车被十六匹骏马拉了六日方才抵达。伴随一阵力竭的马嘶,薛大人松开马缰,从车辕上踏了下来。
千余铁骑下马,沉默跪在地上。
薛大人望着众军士,伸出了手。一名穿着普通百姓衣服的探子单膝跪地,将情报恭谨的用双手呈了上去。
“天门陈神官只要一人随行,说是要先看看风景。”探子垂着头,道“神官随军几日,都喝的极醉!”
看来是个还没想好就派下山的神官啊……薛大人想起当年那场灾难中所见的天地异象,轻声说道“传令,让十四个废物必须保护好陈神官!”
十四个废物,自然指的是那几名修士。作为此次必杀行动的指挥,薛大人无法在乎任何人的生命,甚至是他本身。然而这名神官的确十分重要,哪怕现在如此不堪委以希望。
薛大人抖开这张薄薄的纸,此刻看着上面数行小字中的信息,颇有些意外,又觉得理应如此。
人间最大叛逆林冬,以冬季之名藏匿于浮香集。十四年前来到镇中,靠做木工为生。而随他一起的,还有个被当牛马使唤的学徒工。每到夜晚时刻,无人可知其身在何处。镇中之人对他老嫌幼惧,风评极差。
薛大人双眼微眯,心想果然是多疑狡狯的性格。可当年冷血之人随着岁月流逝,毕竟也再不年轻。可如此贪图奴役他人的家伙,为什么不去那片广袤的深壑之下享受余生?凭他在人间的叛逆行为,想来会在僵鬼那边得到想要的一切!
想到这里,薛大人冷冷说道“林冬在地下……”
“血甲出列!”
十名骑兵沉默将手中缰绳交予同袍,向前一步。他们是这千人中的精锐,那怕放在整个北凉军中都有一席之地。此次任务虽然处处透着杀鸡用牛刀的可笑,然而身为军人,尤其被薛大人如此重视的敌人……他们竟渐生紧张之感。
“各带百骑。一队游击策应,一队镇中把守各处要道。余骑自镇外十五里处搜索,务必将范围缩到最小!”
薛大人扭身向那辆巨大的钢铁马车走去,声音似自他胸腔迸出,嗡鸣在每个人的耳边。
“全员不得卸甲”!
这话说完,薛大人从马车一侧抽出根碗口粗细的长枪。他深吸口气,将长枪刺入巨大车厢外的深孔之中。
阵阵机枢旋动的声响过后,马车厢骤然一震!露出内里那件造型古朴,棱角极为分明的巨大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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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香集千里之外某处悬崖上,一位颏下留着短髯的男子负手而立。在他眸中,崖对面的那座青山已十分难寻,让他颇为遗憾的叹息于一片暮色之中。
一名穿着青衫的谋士在他身后沉默良久,知道此刻大皇子殿下的心情十分不好。毕竟那座青山围了数年,却因封来自兵部的密函不得不离。然而他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实在太过危险,那怕有更多的时间考虑,结果依然不会改变。
短髯男子没有回头,轻声问道“如何”?
青衫谋士禀告道“距浮香集八百里”。
“够了”。
“殿下……余下的念师,怕是不够的”!
“把刀斧手调过去!谁若懈怠,斩”!
大皇子殿下冷冷说道“不管是吃药还是扎针,那怕什么全家死的秘术……让他们都给我用出来”!
“是”!
大皇子殿下再次转身,没有再看远处那座青山,而是脚下那片被万余名士兵推成平地的广袤山林。
无数林木被切锯成极为规则的形状,正被兵士用来搭建座斜指天际的巨大坡道。一根造型古朴粗犷的钢铁锐柱悬浮在半空,却并非静止。每一次都会有微小的降落,正对着那条巨大坡道中央的凹槽。
每一次落下,距此不远处的百人圆阵之中,都会有数名穿着布衣之人跌倒在地。
可那怕跌倒,他们都不曾放下搭在额间的双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