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拯救爱人的王子被巫师变成青鸟,它展开负伤的翅膀飞走,从此忘记了公主。
……
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伽树,今年应该二十岁了。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有漂亮的女友,正准备婚礼,每天都很忙。我这么相信着。
最后一次见到伽树是国小一年级的冬天。那一年我认识晴央。
……如果我们没有遇见彼此,今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后来晴央这么问。我想,也许没什么不同,除了没有对彼此的记忆以外。逻辑学说,人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因为生命是主观的。记忆也是如此,是个狡猾的机能。我关于伽树的记忆,真实又模糊。虽然记得他的个性和喜好,但想不起他的模样。自从认识晴央,伽树出现得越来越少,在察觉之前淡出了我的生命。
直到国中毕业,跟妈妈搬回她乡下娘家,整理行李时我突然问起妈妈伽树后来怎么样了。她从箱中翻出一只布偶说,那就是伽树。我小时候由于轻微的自闭不太合群,唯一的伙伴是一只牛仔样的布偶。我给他起了名字,每天拉着四处转。偶尔会和空气聊天,就像交到朋友。
伽树是我的布偶。
林伽树站在提款机前盯着存折。就快到永希的生日,送什么好?虽然空手去她也不会在乎,但未免对朋友过意不去;要买像样的礼物,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就要吃优格度日。正想得入神,擦身跑过的陌生人撞得他前倾,口袋中的硬币撒了一地。他在同情的目光中俯身一一拾起,饥饿的胃也随之作痛。永希,和胃,哪个重要?他不禁叹气。
伽树和永希从国中起一直同班。永希按部就班考上大学,拿到兽医鉴定,在赤冈开了一家动物诊所。伽树则高中毕业后就去旅行社工作。有一次公司需要形象大使制作真人等身的宣传广告,他有幸中选,之后歪打正着的被人发掘,转行当了模特。作为同学中最早领到薪水的人,被羡慕了很久。谁知模特的生活也不太平。生活作息紊乱,人际交往复杂,薪水高付出也多。他决意回头做普通职员时,在某次健康检查报告上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不工作就没存款治疗,继续工作情况也会恶化。
如果他的人生是轻喜剧的话,观众一定看得很开心,他苦笑着想。情况危急,他反而看开了。听人说狼狈只是种精神状态,只要不在乎就没有杀伤力。顽固的在绝路上走下去,说不定神会放他一马。
我的文科很差劲,上国中前没一次及格过。全是托晴央的福,才勉强考上想去的高中。但是晴央说世界上没有“勉强”这种东西,因为一件事情只有“发生”和“没发生”两种可能。我虽然不太懂,但隐约觉得很有道理。当年能在认识和错过晴央之间选择前者,真是太好了。
会认识晴央,是因为我捡到他的学生手册,照片中是皮肤白皙笑容亲切的女生。正值放学时间,手册里的家庭地址离我家不远,我想顺道走过去说不定能碰到。到他家门口,果然见他走出来,已经换去了制服,变成白衬衫,吊带牛仔裙和庞克靴。当时对女装癖毫无概念的我吓得结巴:“学……长……手册,捡、捡到了。”
他亲切的拉住我:“谢谢妳。我请妳吃东西?”
无意中发现这么大的秘密,我直觉会被杀死:“不用了。”
“别客气嘛。麻烦妳这么远送过来。”
“再见。”
“啊,等一下!那个……禾子?”
“……为什么知道名字?”
“新生入校参观的时候,我是带你们那组的导游。记得吧?”他把刘海拨开,在鼻梁上比划了个眼镜。
“啊……学长!”
“认出来了?”
“太好了。不会被杀。”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是全无戒心。比起自己做了坏事,持有别人的秘密更加忐忑不安。我放学后换了路线回家,在学校里偶遇也低着头走开。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和伽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看见晴央,下意识想跑。伽树说:“妳不跟他讲话吗?”我摇头。他推我的肩膀:“这样不行哦。不交朋友不行。快去跟学长打招呼。”在我逃跑之前,晴央来到我面前:“这条路不安全,学校的公告写过了吧?妳家住哪里?”我嘟囔着说出一个地址。他点点头:“离我家很近嘛。我们一起回去?”
“不需要……”我小声说。
“这是谢谢妳帮我捡到手册。”
“我说不需要……”
“啊,这个牛仔布偶好可爱。他叫什么名字?妳自己做的吗?”
“……还给我。”
那之后,晴央偶尔跟我一起回家。他平常和普通男生一样,只是私底下更喜欢干净,忠于裙装,不爱运动。有他在的日子,伽树就消失不见。我渐渐抓到交往和谈话的要领,交到了新朋友。那年冬天,爸爸被升职,全家搬进了新公寓,我把伽树封进旧纸箱放进了阁楼。
说到最遗憾的事,果然还是人无法得知自己的死期。只有活着的计划,却没有死的准备,怪不得人总缺乏安全感。
橱窗里摆着各式围巾,伽树对挑礼物很不拿手,苦着脸面对玻璃站着。倒影中的自己,脸颊消瘦,表情冷淡,右手护着隐隐作痛的胃部。生病的事,他没跟母亲说过,也不打算说。毕业之前,因为决定去旅行社工作的选择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两人本意都是好的——伽树十岁时,父亲丢下母亲,他和两岁的弟弟离去。为了养活两个小孩,母亲被迫做多份兼职。伽树学会做家务,照顾弟弟,即使上了高中一次课外社团和修学旅行也没参加过。拿回“出路调查表”的时候,看到上面写着“无大学志愿”时,母亲失声痛哭,边打他巴掌边骂没出息:“存了这么久的钱不就是想让你上大学吗?!为什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他也急得眼红:“让弟弟去上不就行了嘛!”
“一点都不考虑长辈的心情!”
“别哭了。找到工作不是好事吗?我也有收入的话不是轻松多了吗。”
“自作主张!跟你爸爸一样!走开!不想看见你!”
“……我知道了。我搬出去就行了吧。”
他不想害母亲伤心,也不想当坏人。为家人努力了这么多年,他最怕听到自己和父亲一样。毕业没几天他搬出家里,只把每个月的薪水放进信封,趁母亲上班偷偷放回信箱。因为怕被拒绝,连回信地址也不敢写。
旅行社的工作并不轻松。工作环境自然不同学校单纯,但他谦虚谨慎的工作,也逐渐融入新群体。脸长得漂亮,性格又讨喜,朋友慢慢变多,也从接待室转到资料室工作。就在这时被选中做旅行社的形象代言,广告拍出不久就被模特经纪公司看中。他不认为模特的工作会很容易,但如果能学到新技能又可以赚钱当然是不错的途径。当年一起入学的朋友还是大学新鲜人,他却已经换了两份工作。他想告诉母亲,又担心局面尴尬,于是请永希代为转告。
永希聪明懂事。她当晚替伽树买了礼物送到他母亲手里:“伽树跟我说啊,模特的工作要跑很多地方,不过还是妈妈煮的菜最好吃。”
她带回一盒手工腌制的梅干给伽树:“我给伯母看你工作的照片,我觉得如果我不在,她一定会哭出来。你偶尔……也要回去看看吧?”
“休假不固定,工作又少。我想努力存钱,换个大房子。我弟弟现在还睡在我的卧室吧?我搬出来之前他要睡阁楼,冬天很冷,夏天又不通风。他很懂事,也不会跟我要东西。他那么大的小孩都有电脑什么的。我想买个新手机给他。”
“……这样存钱很辛苦吧?”
“没关系。”
当然不是一帆风顺。公司中负责带他的经纪人是已经过气的艺人,不甘被观众遗忘,总是代替他回绝掉工作借故宣称新人配合度低,意图取而代之。有一次伽树去公司拿日程表,竟发现自己的工作被人换掉了。拍摄场地,闪光灯下代替他的正是经纪人。他目瞪口呆。公司的前辈严肃的对他说:“不要对工作太挑剔了。这些平面偶尔也要接。”
“我……没拒绝。没人跟我讲过。”
“大概是沟通不足。你连续拒绝掉几份工作,让经纪人也很难做。”
“……”
并不是所有矛盾,都有解决之道。即使是轻喜剧的人生,也不全是好笑的台词。
母亲娘家在郡水拥有几家便利连锁店,幸好如此,父亲被裁员后我们才不至于无处可去。
我上国中那一年,晴央考上都岛的天本大学,又在那附近的美容院找到兼职,索性搬去都岛,只有周末回来临仓替我补习,一起逛街,吃东西,去美容院。有好几次店员把留了长发的晴央当成我姐姐,他很开心,我于是不再叫他学长。我国中毕业时,他上四年级,功课很忙。见面时间不多,也没疏离的恐惧。但知道要跟妈妈搬到郡水时,还是哭着给他打了电话:“妈妈太过分了,完全不体谅我感受……”
“啊,可是如果去郡水,不就不能上临仓的高中了吗?妳好不容易才考上的……”
“我为了文科及格拼死背古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别伤心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郡水那种乡下地方,说不定高校不用考就可以上。我不想去都是笨猴子的学校啦。”
“喂,越说越过分了……”
“我的朋友明明都在这。乡下都是暴力的野蛮人,我绝对会被欺负的……”
“不会的。如果被欺负了就告诉我。”
“哇——”
“别哭啦……”
我知道我不会有事,只是想撒娇以确认自己仍是被宠爱的。
整个高中,我几乎都在便利店里度过。虽然有几个连锁店,但为了节省开销,店员都是自家人,连我也要被迫帮忙。贴标签,搬货品,写“今日特价”板,记录库存不足五十的商品单,免费礼物包装,收款,退款,听客人抱怨……起初几个月做起来还很新鲜,之后的三年根本是用尽全力在忍耐。跟城市不同,乡村有另一套生活哲理和相处之道。步伐缓慢,设施简陋,每个人的生活内容似乎就是四处散步并时刻停下来跟认识的人聊天。没有时装,没有跑车,最高的建筑只有三层,就连最近的指甲护理店也要坐地铁半个钟头。有一次我去临仓玩,带回一只音乐电子狗,就被同学大呼小叫的钦羡了很久。
虽然如此,生活在善良又质朴的人群中,几年下来,不但优越感,我连骄傲的力气都没了。
晴央只有第一年常来郡水看我,确认我没被欺负。他毕业后做了全职美容师,兼职家教,私人时间越来越少。我虽然仍打电话给他,但常常没讲几句就要挂断。高二的夏天,学校宣布升学考前会有修学旅行。我本来跟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后来发现竟然是去比郡水更乡下的净通山里露营。半夜里躺在帐篷内,身边鼾声不断,我忍无可忍偷跑出去打电话给晴央。听筒那边传来他困倦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我……睡不着。帐篷里好热。露营的地方虫子又多。真想快点离开……”
“嗯,稍微忍耐一下。妳有带驱虫剂吗?喷在身上和帐篷上,不过要白天喷,化学药品吸入太多对身体不好。实在睡不着也不要勉强。”
我听见晴央打呵欠,和拉开台灯开关的声音,显然是忙了一天刚刚休息。
那一刻,我清晰的意识到自己任性抱怨的行为无礼又幼稚。
“我真是……烦死了。”我对自己说。
“别烦了,天气热心情很自然会不好……”
“晴央。”我打断他。天气没有错,季节也没有错,只是我一直以来懦弱又娇惯,不甘落泊。
“嗯?”
“晚安。”
“哈?!”
“晚安。你现在去睡,醒来我就在你那里了。”
“耶?!”
我挂了电话。
我决定考都岛那边的大学,回到临仓去。决心努力的我,刻意没对任何人说。便利店的工作更加卖力,薪水一分不少的存起来。功课不能快速进步,但也尽量做到全勤。第二年春天,我偷偷北上去都岛的合宇女子大学参加入学试。谁知,几个礼拜后,我兴高采烈拿回录取榜单给母亲时,却遭到拒绝:“现在店里正缺人手,妳不在会很麻烦。不如明年再去上吧。”
“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明明考上了却要当重考生?”
“把家里的事丢下不管,太自私了吧?还不是因为有这些店,妳才能活到今天。”
“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随便规划我的人生也太过分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出声怒斥:“说过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已经决定了!”
我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悄悄收拾好行李从窗口扔出去,一边给晴央打电话,打算到都岛投靠他。
忙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筒中,是沙哑低沉的女声:“喂?”
“……对不起,这个号码……”
“你的电话,给。对不起我帮你接起来了。”
碰撞与摩擦声后,是晴央的声音:“禾子?怎么了?”
“刚刚那是谁?”
“啊,这个……之前不是跟妳讲我做了兼职么。”
“家教?家教的学生?”
“对……”
“女朋友?”
“啊哈哈,最近才开始交往……”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妳很久没打电话来,我正开始担心。”
“为什么?交女朋友还能穿女生的衣服吗?”
“呃……”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吧?还没看过你的衣柜?”
晴央顿了一下,笑着说:“嗯。我还在想突然给她看会不会吓她一跳。”
我止不住自己咄咄逼人的声音,坏心的说:“她不会的。反正这世界上怪人这么多。”
挂了电话,从窗口望出去,行李箱扭曲的躺在地上。那时,我隐约看见伽树就在楼下仰头看我,眼神像在说,好久不见,妳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
选中一条银灰色的围巾,付钱走出店面,午后的阳光和暖的照在脸上。胃痛的太久,已经麻木。伽树正决定去吃点东西,手机传来震动。是弟弟发来邮件:哥。我可以去找你吗?
“你不是在上课吗?”他回复。
“被罚站。老师不公平。我讨厌学校。”
“不许逃学!”
弟弟没再回复。伽树反省自己口气太凶。弟弟一直以来都很听话,唯一一次跟人打架是因为受不了同学对伽树拍的内衣广告冷嘲热讽。小男生不敢请妈妈来见老师,伽树接到通知,怒气冲冲的赶到学校:“给你的手机第一通电话竟然是被老师留堂!”知道原委后他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回家的路上,弟弟突然说:“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错。讨厌的人以后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不是这样。都是我不好。哥因为我才不能继续上学的吧。”
“别乱说。”
“我讨厌学校。就算认真书读分数也不高。哥头脑比较好。我们应该交换。”
“不许乱说。”
这并不是友善与爱能治愈一切的童话世界。伽树希望至少教会弟弟懂得给自己希望。经纪公司的合约还有一年到期,他决定开始找办公室的兼职,抽身去当普通职员。讽刺的是,不久后,他由于在工作中胃绞痛险些昏厥而不得不去医院。看到检查结果的他无奈的想,第一次来医院竟然是为了取自己的死亡通知书。他没买过健康保险,经纪公司也没有职员福利。如果接受长期治疗,不过是平白耗费微薄的存款而已。他想过回家,但眼下弟弟正要升学,要负担生活和学费已很吃力,每个月如果没有他的薪水补助说不定连不断涨升的房租也要拖欠。这出人生轻喜剧完全不好笑,他也没时间哭。他不认为自己有机会看弟弟长大成人,也不希望他记住一事无成的大哥。
有一次,永希经被伽树母亲拜托带家乡的特产给他,无意中看到男生的橱柜里陈列着的药品。
“这些是什么?”她震惊异常,“你生病了?!”
“没有。那个……之前有个朋友在这住了一段日子,忘了拿走。”
“这真是最差劲的谎!”
“嗯……我不太擅长撒谎,下次改进。”
“别开玩笑了!我带你去医院!我二哥在研究所认识很多厉害的前辈……”
“永希!”他抬高音量,阻止女生的惊慌失措。
不想亲口说出来,他只是默默的平静的看着她:已经没关系了。已经到最后的最后。快要结束了。
永希不甘心,硬拉着他重新做遍检查。结果没有不同。
“现在开始治疗……就算没用也试试看好不好?我借钱给你。我这些年也存到不少钱……”永希几乎哭出来。
“永希妳冷静下来。我已经说没关系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放弃?!”
“我没有放弃。”他温和并坚定的说,“就算明天就要死了,今天也要活下来。这怎么算是放弃?我不是好好的坐在这跟妳讲话吗。”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我们再想想看。”
“能认识妳真是太好了。”
“别说这么可怕的话!”
“如果我不在了,我妈妈请妳转交的东西也一定要拿着。然后替我买东西给她。拜托妳。”
“不答应!别说得这么沮丧!会有奇迹发生的。”
“如果有奇迹发生,我以后每年都买贵到没天理的生日礼物给妳,妳不是喜欢围巾吗?”
伽树是无神论者,但也不否定奇迹的存在。只是,他不认为自己会那么幸运。他越来越少跟弟弟见面,打消了当回职员的念头,仍然做模特的工作,和满心城府的经纪人打交道,但就算吃亏也不太介意了。一次清晨摄影,他的脸轻微浮肿,于是跟工作人员沟通希望不要有左侧的特写。经纪人立刻市侩的传播:“半红不红的新人懂什么镜头,还要跟前辈说教,真是太好笑了。”伽树看着经纪人四处讨宠的脸,应有的尴尬和狼狈一扫而光,只觉得对方很可悲。
他想,自己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计划的活着,终于能够有准备的死说不定也算是幸运的一种。
我没去上大学,乖乖留在店里帮手,说服自己明年去考也一样。陷入重复作业无限循环的生活,就像掉进沼泽。但是,来救我走出困境的王子却始终没有出现。我没再找过晴央。他打来电话我就装出很忙的口气随便应付几句。发来的手机邮件没看过就删除。他见我始终不肯回复,终于放弃了联络。
我不认为这是任性。骄傲和虚荣扔掉也可以,但晴央背叛友情的举动伤害了我的自尊。
那年圣诞节,我收到一封从都岛寄来的没有署名的卡片。上面有一个戴着皇冠的小公主,抱着一只王子模样的布偶坐在花丛中。下定决心不原谅晴央的我,把卡片丢在一边。就算没有他,我的生活也不会改变。
第二年春天,我再次去合宇考了入学试。大概因为是第二次,拿到合格单时全无兴奋。然而,父母亲再次拒绝我回临仓的要求。
“今年店里也很忙,这个时候又很难请到人。不如妳明年再去上吧。”母亲说。
“怎么可以这样?!去年也是这么说!”
“这也没办法,店里很缺人手嘛。禾子妳就听妈妈的话……”
“我不要!”
“禾子!”父亲开口,“听话。上学什么时候都可以,店里的生意比较重要。”
“我的人生就不重要吗?!”
“现在不是顾及妳个人的时候。长辈为了维持家计已经很辛苦了。”
“我不想这样!难道你们希望我一辈子在便利店工作吗?店里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倒闭,我不离开这就快要闷死了!”
“真是任性!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哪里也不许去!”
“太过分了!”我对父亲嚷,“你真是最差劲的爸爸!因为丢了工作不能养活家人,要靠妻子娘家生活,所以事事都随着妈妈。你已经不能再做想做的事了,所以也不许我去吗?太差劲了!”
从没动过手的父亲,在那天打了我两巴掌。
我锁住房门不肯见人,也不肯吃东西,灰暗的想着,来解救我的王子一定死在半路上了。就在这时,看到伽树坐在窗边轻轻的说:“但妳不是很幸福吗?说不定妳的王子才是需要帮助,等待被解救的那个。”我说:“这样哪里幸福了?!”他回答:“跟爸妈吵架不能算是不幸福。虽然偶尔有矛盾,但始终能在一起,为了保护这个家,就算不想做的工作也努力完成。这样的爸爸不是很棒么。禾子也很勇敢。从现在起不要哭了,被怪兽抓住的王子正在等妳。”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因为太久没进食昏了过去。
醒来时,妈妈坐在床边。我打算继续生气,她却说:“北部的春天来的晚,听说现在还在下雪。家里没有厚实的大衣,妳小时候在那边穿过的已经尺寸不合了,到那边再买吧。”
“……真的?”
她把饭菜端给我,默默走出门去:“走之前要去跟爸爸道歉。”
“……我知道了。”我仍在错愕中,缓慢的说,“谢谢……”
一个礼拜后,我准备好出发。母亲帮我收拾了行李,我翻出尘封多年的伽树布偶放进行囊。
“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到了学校的宿舍要打电话回来。钱包要随身带。大件的行李,我之后再邮给妳……”
“我知道啦。又不是第一次去。而且晴央也在那边,我需要帮助的话会找他……”我说,突然想起已经不再联络晴央了。
“晴央是谁?”
“就是晴央嘛,不记得了?我们刚搬来时来看过我的那个。”
“谁啊?不记得有这个人。”
“怎么可能?就是我小时候一直跟我一起回家的学长嘛。脸长得有点像女生。他已经大学毕业了,在都岛找了工作……”
“毕业了?那不是比妳大很多吗?哪有国中生会跟国小的孩子一起回家的?妳是不是记错了?”
“没有没有!”我找出之前丢弃的卡片,“就是寄这卡片给我的人!”
妈妈打量了几眼,还给我:“这上面什么也没写啊。”
“那……”我掏出手机,试图找几条晴央发来的短信,但当初全被删掉了。情急之下我拨出晴央的电话号码,但那端只传来无尽的忙音。母亲茫然的眼神在我与伽树布偶中间来回:“禾子妳是不是又……”
“不是!他是真的!”我急得嚷,抓起钱包就跑。
“妳去哪里?!”
“都岛!”
伽树还是写了一封邮件给弟弟:“如果考上不错的学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不一会儿得到回复:“哥搬回来跟我们住。”
“那要好好用功。”
“好!我去跟老师道歉。”
他看着屏幕笑出声。下一刻笑容又被胃部被牵扯出的疼痛抹去。他下意识捂着胃,在人流中穿梭。阳光在每个人脸上留下匆忙的影子。他只觉得自己身陷众人之中,脚步愈发沉重。跟着人群走上地铁,靠在角落打起瞌睡。在朦胧的意识中,身体的疼痛逐渐消失。地铁匀速行驶着,他的身体随着每次的站台停靠缓慢下滑。半梦半醒中,他看到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脸一闪而过。
乘客逐一消失,车厢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倾斜的上半身跟着电车的另一次启程向左侧倒下去。
车厢内长途旅行的乘客都在熟睡,我则坐立不安,不断重复拨出那组没有应答的号码。三个钟头的路程,像是重演了我在郡水度过的六年。晴央曾经问我,如果我们没有遇见彼此,今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回答,没有不同,除了没有对彼此的记忆。其实不是这样。我从不担心失去晴央,因为没想过他会像伽树一样消失。
记忆中过往的画面在我不断重复回想中渐渐模糊混乱。
我记得晴央的事,因为有他在的我的人生,是完全不同的。
到达目的地,我走出车站,街上人头攒动,我失去方向感。
听筒中仍然只有忙音,我的胸口,被莫名的失落与怅然占满。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手机。
“喂?禾子?”
……
我握着电话,不敢出声。
“喂?”
“晴央?”
“发生什么事啦?我这里显示119通未接电话……”
“你在哪里?”
“啊……我现在在忙,等一下打给妳好不好?”
“不要挂电话!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都岛。”
“我知道。我也在都岛。你在哪里?”
“啊……那个,离那个烧麦店不远的路口,图书馆后门附近。”
“站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就过去!”
“妳……”
“不要挂电话!”
我在人群中飞奔,死死握住在任何一秒钟都可能断掉的电话。转了两个弯,就在银行门口闪避不及撞到正在提款的人。他上身前倾,钱包里的硬币撒了一地。我顾不上道歉,继续向前奔跑。就在喉咙快要烧起来之前,终于到达约好的地点。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并没有晴央的身影。我焦急的转圈,眼泪快要冲破闸门。
“禾子?”
我转身。晴央就站在我对面,手里抱着巨大的纸箱。我伸手去摸纸箱,摸得到。他的衬衫,摸得到。手臂,摸得到。脸,摸得到。
“你……你是真的……”
“我是真的什么啊?怎么喘成这样?妳的额头怎么了?为什么在流血?!”他放下纸箱,抽出手帕。
“我刚……刚才不小心撞到别人,被他衣服的拉链刮到。”
“抬头我看看。闭眼不要动。”
“你……你的手机不通……”
“我在搬家,手机不小心包进箱子里了。刚刚才听到。”
“太好了。”
“什么啊……”
“对不起。”
“啊?”
“谢谢。太好了。都是我不好。”我抱着他哭起来。
“没事了,这不是找到我了吗,别哭了。”他抱起纸箱拉起我,“去我家帮妳消毒。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粗鲁。满脸是血还到处乱跑。”
“对不起……”
我被牵着融入人群。心情一放松终于感到额头上的刺痛。
耳边隐约传来伽树遥远的声音:做得很好。从现在起,已经可以拯救被怪兽抓住的王子。
伽树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座位上,身体逐渐失去知觉与重量。
像是深深熟睡的脸温柔而安详。随着电车规则而沉闷的晃动,苍白的嘴角渗出血来。
我已经得到了勇气。
我的王子,下一次换我去救你。
公主逃离宫殿寻找杳无音信的青鸟,却发现它已回到鸟类的森林,生活无忧无虑。她给了它祝福,回到自己的宫殿,嫁给别国的王子为妻。大家从此都过着幸福的日子。
200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