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富有的标准,是看一个人赚了多少钱,还是花了多少钱?善良的标准,是看一个人做了几件好事,还是没有做几件坏事?家庭和睦的标准,是看成员吵架过多少次,还是在吵架后和好多少次?
……
友充这样问我时,我没有回答出来。
想得太认真了,连父亲的葬礼也没赶上。抵达墓园时,仪式已经完毕。昏沉的天空下,被黑色衣服包裹的众人相互搀扶着离去,我认不出哪个是妹妹,于是将货车停靠路边坐在里面抽烟,等人群散尽。不一会儿,车窗被水滴溅湿。下起雨来。
一个纤细的黑色人影回到墓碑处,低着头,伸出手臂,在石碑上方撑起一把伞,肩膀轻颤。
是妹妹梓温。
我与妹妹相差五岁。她出生不久后母亲过世了。母亲娘家在赤冈经营连锁便利店,父亲也在店中帮忙,日子久了,常被误会是入赘女婿。自尊心强的父亲心有不满,妻子去世后,他带着我和妹妹北上梅岛,在城市边缘稍显荒凉的地方租了处便宜的公寓。外公外婆自然不肯,几次要带我们回去。父亲不肯开门,隔着木板喊:“我的小孩不需要别人的钱来养!”外婆怒斥:“混帐话!这么简陋的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不要为了自己的面子逞强毁了小孩的未来!梓温!梓时!外婆就在外面,快出来!”
那时梓温还不会讲话,我也还没进入小学,哪里懂得在两个亲人之间判断对错?我抱着大哭不止的妹妹躲在卧室,只希望争吵早点停息。
后来,外婆又来了几次,态度软化,表示至少塞些钱给我们,但都被断然拒绝。
没有金钱援助,积蓄很快花光。父亲在遇到母亲之前一直在街边作画,他不得不再次回到那种生活,日间在梅岛市中心的游乐区为行人画肖像,夜里在家附近的快餐店当服务生。想当然生活并不宽裕。我和妹妹尚且年幼,对富有拮据没有概念,认为只是零食与新衣服变少了些。除此之外,最大的变故还是失去了熟悉的生活环境和玩伴,不免寂寞。
一天夜里,下起暴雨。卧室窗外错位的排水管不断漏雨滴打在墙壁上,吵得人睡不着。我爬起来找东西吃,看见父亲坐在半敞开式的阳台上吸烟,前襟被星星点点的雨水溅湿。
“睡不着?”父亲熄灭烟头,拍拍他身旁的位置。
我摇头,裹着毯子坐在他身边:“肚子饿了。但是冰箱已经空了。”
“……对不起。”他轻喃。
听到那么骄傲的父亲的道歉,我只觉意外与不妙,连忙回答:“不吃也好哟,外婆说半夜吃东西对身体不好。”
父亲沉默半晌:“梓时。爸爸和外婆,如果只能选一个一起生活。妳要选谁?”
我不确定的看着他。比起优渥又稳定的过去,我并不喜欢陌生又困惑的新生活。但即使是当时的我那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这道问题的正确答案,是眼前的人。
“不管妳想要什么,爸爸都会买给妳。妳说什么都答应妳。想去哪里都带妳去。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认真的看着我,“选外婆还是爸爸?”
“爸爸。”我确定的说。没有理由不相信父亲的保证。
父亲点头,摸摸我的头顶。
雨势更加凶猛,但我茫然的靠在父亲温暖的身侧,感觉母亲过世以来一直在胸中肆虐的暴风突然停了。
然而,几天后,父亲出门工作时,外婆又来探访。她一只手探进反锁的铁栅门的空隙内抚摸我的脸,像要哭出来:“怎么瘦成这样?外婆很快就带妳回去。”
“可是爸爸还没回来。”
“梓时想跟外婆走吧?还是要跟爸爸在一起?”
我想起父亲的承诺,又想着正确的答案,迟疑着。
“爸爸也这么问妳了吧?”外婆说,悲伤的表情好像在质疑我的不忠,“妳怎么回答的?”
我捱不住她声音中的责备,立刻回答:“外婆。我说要外婆。”
“真的?”
“嗯。”
仍处于相信世界只应该有黑白两面的年龄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两面都背叛了。
一度因此陷入自责与自厌。
外婆离去前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我认为她识破了我的谎言,暗自庆幸自己站在“不管什么事都答应我”的父亲一边。
不久后父亲再次急匆匆的带着我们搬去了津岛,外婆再没找来。
我很快不得不学会了打扫,缝纫和照顾妹妹。无论日子多难过,只要想到父亲那时无限妥协的应允,就能马上打起精神,就像在提前报答那还未兑现的承诺。国小毕业之前,各种家事包括料理也做得有模有样。父女三人围着暖炉吃火锅时,父亲说:“我们家梓时啊,长了一张会上大学的聪明的脸,这下子我不努力存钱也不行啦。梓温,妳可要加油喽,爸爸如果只赚到一份学费,就要请妳和姐姐决斗来决定谁用啦。”梓温那时刚刚入学,个性憨厚老实。她傻笑:“我也来努力帮忙赚姐的学费吧!”我泪腺膨胀,连忙说:“饭煮多了,想吃可以再添哦。”
我相信因果福报这件事。与家人的缘分,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报的一种。我很感激。
直到国中一年级的春天,一天傍晚,父亲提早回家,兴奋异常:“梓时!不用煮饭了!今天出去吃!”
原来,父亲在游乐区画肖像的街道旁开了一家新时装店,内部还在装潢。老板一眼看中父亲的画,决定要高价购买几张点缀店面,还邀请父亲去店里为橱窗设计指点一二。
“‘不嫌弃的话就留在我们店里工作吧。’这么跟我说的。”父亲愉悦的向我转述,“有钱人真是大手笔,明明是谁都可以的工作,却硬要请所谓的专家。啊啊,不过也好,薪水意外的高哪。对啦,还大方的送了我好几件衣服,等一下妳和妹妹试试看合不合身。”
我点头。入夜后,将得到的几件成人尺寸的衣服按照妹妹的身长重新裁剪。
我虽然高兴父亲找到新目标,但同时也感到自己不再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有被抛弃的错觉。
父亲很快适应了店里的工作。流行品味好,对颜色搭配又拿手,推销商品轻而易举,还渐渐有专门来请教他的顾客。不仅如此,连换季时更换橱窗里的宣传海报都由父亲来画,独特的笔触成为这家店的标志,生意红火,很快开了分店,老板万分满意。我和妹妹也被准许偶尔去店里等父亲下班。总店的店长姐姐很喜欢梓温,常带着她玩,只要有过剩的童装就立刻留给她,我再也不用修改成人衣服。
“这下子就不用决斗啦。”某次晚餐,微酗的父亲高兴的说,“两个都去上大学!都给我去上大学!”
我满心欣慰。原来父亲从没丢下我们。
因为境遇与人不同,梓温成熟懂事得早,很快学会各种家事,成为我的助手。全靠她的帮忙,我才能安心温习功课,考进预想的高中。毕业典礼上,我从校长手中接过证书,那就像是我们努力顽强的活过来的证明。与外婆失联将近八年,真希望能向她炫耀这一幕,我想。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对家人的信赖,就到那为止了。
那天晚上回家,父亲与店长姐姐坐在客厅中,面色凝重。一看到我,立刻围上来,拿着几年前我替妹妹修改的衣服:“梓时,这个是妳做的吧?这种款式的,还能做做看吗?”桌上堆满了各种布料,两人眼神中充满期待。我不疑有他,坐在缝纫机前开始工作:“已经忘了当时的手法,而且那种接线方式很容易洗坏。我做其他样式的可以吗?”
被大家需要的感觉,盖过了警惕心。
从这天起,梓温接手家事,我只要有空就在裁剪。几个月下来,屋里堆满了衣物。父亲将它们打包装箱,拿给店长姐姐,并夸我认真可靠。我为了重新回到并肩作战的行列而得意。裁剪,打包,运送的循环继续着。店长姐姐越来越常出现在家中,每次都带着给我和妹妹的礼物,连父亲也变得出手大方,家中添置了水晶烟灰缸,陶瓷茶壶,银制餐具一类不必要的奢侈品。我忍不住抱怨:“我们家根本没人会吸烟!”父亲回答:“会吸烟的客人来家里不就很方便吗?”
“哪会有那种人啊?!”
仅有三十坪的屋子住一个大人和两个日渐成长的青少年已经很勉强。
这么想着的一个礼拜后,我们再次搬家了。匆忙且狼狈,甚至没来得及把每样东西都装进行李,更别提向邻居辞别。
就像逃亡。
后来,听说父亲与店长姐姐发现我的设计的商机,向老板极力推荐却被拒绝,于是他们将衣物打上老板的品牌偷偷向外推销,受到赞赏,订单源源不断。老板终于发现后,两人立刻偷了本店的账本,又窃取一大笔现金,携款潜逃了。
原来,我是可耻的帮凶。得知真相后,我再度陷入自责与自厌。
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我就被要求制作更多新衣服。这回父亲决定用赃款自立门户,注册品牌,采用我的设计并批量生产。
不仅如此,店长姐姐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我和妹妹的继母。
一切发生得太快,由胜利的喜悦跌至罪恶感与内疚,再到被无视抛弃的悲愤,太过流畅,甚至没意识到要抗议。冷静下来时,我和梓温已经被埋在飞快转动的缝纫机,布片和图纸之下了。尽管不满,我却抱怨不出口。
这是选错边的惩罚。心里有个声音不断这样对我说。
“梓时,妳也真是的,不要太累了,偶尔出去放松精神也是很重要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检查衣服的版型,“加油哦。过阵子,我们全家出去旅行吧。好久没一起吃火锅了,啊,妳也差不多快到可以喝酒的年龄啦。”
“爸爸,我想还是不要……”
“说到年龄……梓时,大学要上哪一家?”
“我不……”
“要不要干脆当设计师?走这一行也不错哟。爸爸当年不是学美术嘛,后来人生不如意时一直后悔选错学科。不过现在已经想通了,果然没有用的知识是不存在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看看?”
“我……”
“啊,这件真不错啊。对了,爸爸决定雇佣些专业设计师,嗯,也差不多是时候啦。”
“……”我不再说话,知道父亲并不想听我的抱怨。
那只水晶烟灰缸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继母是个烟枪。
不久,新店成立了。“南玻美版图”。
南玻美是继母的名字。
开业当天,我和妹妹没被邀请参加。我偷偷跑去看,只见父亲与继母合美恩爱的站在门口迎接客人,我愤怒异常,跳出去拉着父亲走开。
“怎么突然来了?零用钱不够用吗?”他打开钱包。
“为什么叫这种名字?我有权决定的吧?第一件衣服是为了梓温做的,就算命名也应该用梓温的名字吧?”我嚷。
“妳妈妈说这名字有气质又有流行感,我觉得她说得没错。而且都是一家人,计较这种事做什么?”他温和的解释,试图搭我的肩膀。
“她只是你老婆,并不是我妈妈!”
“妳在生什么气?她不是对妳们两个很好吗?”
“我气的是你!为什么不问过我和梓温再做决定?”
“不管什么决定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欺骗老板的时候也是!结婚的时候也是!开店也是!都是那个女人教你这么做的吧?为什么爸会变成这样?!”
父亲面红耳赤:“为什么?为什么我跟谁结婚要经过妳们的同意?我努力经营这个家还不够吗?妳有我这样的父亲就应该知道感激了。”
我看着那十年来从未见过的窘迫强横的表情,心酸的说:“嗯。说的没错。小孩子是无法选择父母亲的。碰上你,是我不够运气。”
我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家里。
梓温拦着去路:“跟爸爸道歉吧。姐姐也确实说得太过分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我的名字也无所谓,我都不在乎啦。”
“这不是名字的问题!”
继母站在角落,不发一语,像在看戏。父亲气极:“让她走!妳以为我碰到你这种女儿就开心?!”
……十七岁的冬天,我开始自食其力。
先是用这些年的积蓄住进汽车旅馆,一边自修功课一边找工作。当然也想过去找外婆,但当时年纪太小,早忘了老家的位置和便利店的名字。退一步说,就算贸然前去,失联多年,会不会被收留也很难说。高中没毕业,未成年,工作经验零的我,唯一的技能是以前与爸爸一起运送衣服时学会的驾驶。于是硬着头皮去附近的货运公司投递伪造了生日的简历。就在那里与友充相遇。
“这是假的吧?”等待面试时,他坐在我身边,指着我的履历生日栏说,“妳看起来根本没有二十岁。是高中生吧?”
我瞪着他同样年轻的脸:“关你什么事?!”
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指指胸口印着名字的工作牌:“未成年人不可能会有驾照的吧?离家出走?”
我起身要逃:“不关你的事!”
他扯住我:“好吧,给妳选。妳可以现在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或者我立刻打电话报警。”
我惊吓不轻,猛力挣脱,把履历扔在他脸上,撒腿就跑,不敢回头看他是否追来。
在旅馆里胆战心惊的躲了几天,并没有警察来敲门。我松了一口气。有这次教训,还是决定乖乖去糕点屋快餐店打些零工,但薪水低,只好同时兼职几份。不敢和同学朋友联络,教科书和复习资料也只能去图书馆借。不过,就算生活再忙碌,总还是有空隙想起以前的事,常梦见父亲、梓温和破旧简陋的公寓。一觉醒来,想不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说不定这也是惩罚。那个声音回答。
第二年春天,我满十八岁,考到了驾照,重写简历投去交通运营公司。就这样成为巴士司机。专门负责辛谷川上的高速大桥中连接天本和奈京两所大学的特快路段。147线。我喜欢驾驶,景色飞速倒退时,有逃离过去甩开麻烦的舒畅的错觉。唯一的缺点是,每天都有几百个乘客问相同的问题:“你是147吗?”虽然语气不礼貌,但作为扮演一家之长的角色的司机,只有体谅乘客的不安。一次,一个忘记打开助听器的婆婆重复问了十几次,没听到我的答案,气恼的斥责着走开了。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其他人同情的表情,突然觉得眼熟。
是梓温。是梓温选择留在父亲身边时的眼神。
领到第一份薪水后,离开旅馆,租了一间小公寓,申请了电话,写下号码寄去学校给梓温,并叮嘱她守口如瓶。时隔半年,终于再次听到梓温的声音:“姐妳到底去哪里啦?过得还好吗?可以见面吗?真的不能跟爸爸说吗?至少让他放心吧?”
“我开始工作,租下了一间公寓。妳随时都能搬出来哦。”
“姐,爸生病了……”
原来我离开后不久,父亲气消决定报警,南玻美于是说我是偷了家里一笔钱才离开,不会有事。最终按奈不住去报案时,还因为拖得太久差点被警方以监护人失职并怀疑虐待未成年人的罪名拘留。我一直住旅馆,没去学校,只打零工,还没有身份证,警方全无搜寻线索。时效一过,我成为失踪人口。父亲因此与继母的关系冷淡下来,亲属关系不融洽,工作又劳累,很快病倒。
“拜托回来吧。忘记之前的事。我们家啊,都是因为一直相处得太好了,突然吵架才会不知道怎么收场,搞成这样的。”梓温说。我拒绝:“妳有空可以来津岛找我。不许告诉别人。”
我挂了电话。
内心深处,在听说父亲过得并不好时,得到些许扭曲的安慰和解脱。
这年夏天,我去北部临仓的合宇女子大学考入学试,轻松过关。我并不介意无人分享喜悦。似乎每一次进阶与成功,都充满赢过父亲的快感。
秋天起,我配合学校课表,申请转为夜班巴士,从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往返于寂静幽暗的公路大桥。四周只有河面上渔船和游艇的光亮。一天深夜,车厢空空如也,我正享受私人空间,突然,耳边跳出一把熟悉的声音:“妳是147吗?”
我扭头,正对上那张熟悉的脸。事过境迁,心态从容许多,笑着回答:“我不是。这辆车是。”
他抬头,认出我来:“啊!妳!妳……”
我抢白:“现在已经成年啦!反而是你,怎么背着书包?还在上学?”
“嗯,在对面的天本读夜大。”
“你不是已经上班了吗?”
“那是打工,要攒下学期的学费嘛。妳这也是打工?”
“对,最近调来夜班线,坐稳喽。”我瞄到他胸前的名牌,这次是学生证,印着名字,泉友充。
就这样,他每周有四天会乘这条线,傍晚去上学,凌晨回南岸。没有乘客时,就聊一会儿天。一次,正聊得开心,我的手机作响,接起来听,对方却并不回答。我气愤的等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听筒那边隐忍的呼吸声。
我认出父亲的声音。
一时间血液沸腾,食指下意识按了结束通话键。听见盲音,又觉懊恼,回拨的冲动就在指尖徘徊。
几秒钟后,铃声再响。我慎重的接起来:“喂?”
“姐!救命啦!我迷路了!爸爸的电话又不通!”梓温的声音在强风中忽隐忽现。
“南玻美呢?”
“她和朋友出去玩了,电话也不通。”
“好,我去接妳,不要站在路边,找到最近的饭店在大厅等我。妳在哪?”
“临仓。”
“临仓?!妳跑那么远做什么?”
“爸要她订购特制布料,她说要和朋友出去,把工作交给我,说反正年轻人多走动锻炼一下也好。”
“爸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说了也不会有改变,我不想夹在两人中间当炮灰。”
我气得咬牙,回拨给父亲,劈头就喊:“你到底要搞丢几个女儿才罢休?!”听筒那边磨磨蹭蹭好一阵才传出犹豫缓慢的声音:“是梓时吗?”看来完全不知道梓温的求救。我怒火攀升,把手机摔在一边,放出“服务暂停”的牌子,急转弯掉头:“抱歉,你就在这里下车吧。今天要提前下班了。”友充点头,跳下车子:“路上小心!”
我顺着通往临仓的公路循着标牌一路北上。赶到时天快破晓。南玻美先我一步找到梓温,正要带她离去,对我的出现颇感意外。
“真是任性!想走就走,想出现就出现!”她说,“别再靠近我们家,妳迟早带坏梓温!”
“啧。”每日搭载几千旅客,应付她绰绰有余,“游手好闲挑三豁四的角色扮演起好母亲啦,妳还挺勇于挑战极限的嘛。”
没想到我会反击,她也懒得再掩饰:“被扫地出门还好意思趾高气扬?除了嘴巴厉害还有什么能耐?”
“我啊,”我说,“只要等妳发胖。”
“……啥?”
“父母也是无法选择小孩的嘛。我永远是我爸的女儿。妳哪,发胖变丑,一无是处之后的人生,就全归我了。妳给我好好期待着。”
她发出哼声,拉着梓温撞过我的肩膀离去,边走边打电话给父亲大叫:“你们竟然瞒着我私下联络?!不是说好了要态度一致吗!这种年龄的小孩最爱逞强,你一让步她们就会无法无天。你这样没有原则,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继续教育梓温!”梓温回过头来,又露出那种同情的眼神。
我逞了口舌之快,但也间接将梓温推上炮灰的位置。后来梓温在激烈的争吵声中躲在卧室哭着打电话给我:“姐……姐……怎么办?带我走吧?是不是……我们那时候,和外婆走就好了?姐妳知道外婆住哪里吗?……”
我只有摇头:“再给我点时间,很快会带妳走。”
为了攒两个人的生活费,我申请加长工作时间,也常常替班。为了节省一切花销,不得不考虑休学。
夜间专线上,友充仍然若无其事的搭乘和聊天,即使知道我与家人关系复杂,也从不过问私事。到底还是乘客。我想。就算聊得再投机,缘分也只到下车而已。一次,我忍不住问他:“那个时候,报警了吗?……我跑走之后,你不是说会去报警吗?”
“没有。看妳吓成那样,以为胆子很小,一但失败就会跑回去找妈妈。”
“是吗……”
“妳这是失望的表情?”他失笑,“妳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人家报警啊?为什么一副又想逃又想被抓的别扭死小孩的表情?”
“喂,别随便下结论。生活太顺遂的人才习惯自以为是的总结别人的人生。”
被我蛮横的攻击,他也不生气:“是这样吗?假定别人生活顺遂自己更加辛苦,才是自以为是吧?”
“……”我理亏闭嘴。
就是这样。
对父亲的承诺过分依赖,自行决定家庭成员的角色和义务,认为个体应该为整体幸福做出牺牲,并在没有得到预想结果时大发雷霆的是我。
两个月后,已经攒到一点钱,还没来得及联络梓温,就在某天夜班时先接到了她的电话。声音昏沉暗哑:“姐……回来。”
“我正要打给妳。已经都办好了,妳的卧室也打扫好了,被子是全新的哟……”
“快回来。”
“……怎么了?”
“南玻美跑了。”
“什么?”
“刚刚……就在刚刚,爸爸过世了。”
“……谁?”我听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一刻,有着只要多问几次就会有不同答案的错觉。
烟枪南玻美身体不适,就医诊断为肺癌。她一直记住我的警告,担心爸爸与她离婚,于是取走积蓄跑了。父亲盛怒之下血管爆裂,送医不治。
我听着妹妹冰凉的转述,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快回来!”她突然大喊。
“我……现在……”
“都是姐姐的错!都怪妳那么任性!”
“为什么?!妳自己这些年也全因为他们过得很糟糕吧?!”
“……因为是家人嘛。南玻美是很过分没错,但她是爸爸的选择。为什么妳会觉得爸应该为了不停满足妳的需要而妥协?为什么要由妳来决定什么才是对这个家最好的?又不是只有妳在为这个家考虑!妳多忍耐一下不就好了吗!”
“现在这样,就算是对的吗?”
“姐妳怎么还不明白?!就是因为妳总是用自己的标准计较对错!谁向谁低头了又能如何?”
“……别说了。”
“葬礼在下个礼拜!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
关掉电话,我茫然的开了一会儿车,才注意到友充还站在身边。我不开口,他也不问。
僵持了好一会儿,他说:“又要提前下班了吗?”
“不……”我摇头。连操纵方向盘的动作都显得尴尬狼狈。
共享了一段沉默,他再次轻轻的说:“我问妳,水果成熟的标准,是看它能不能被食用,还是能不能被栽种?富有的标准,是看一个人赚了多少钱,还是花了多少钱?……”
一连串的问题,像在空中搭起了一条隐形水管,强硬的从耳朵插进我脑中来。不断输送着电波,我的头嗡嗡作响。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那只水晶烟灰缸,梦中的我气愤非常,一脚踢碎了它。恍惚中,我又看到妹妹那怅然无奈的眼神。脑海中有声音说:啧……原来我对父亲来说,是没打开助听器的婆婆么?
……
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天。
以往冲过黄灯,下暴雨时恰好带着伞,买到半价蔬果之类让我有胜利感的小细节,因为失去假想敌而变得愚蠢。
……和睦的标准,是看成员吵架过多少次,还是在吵架后和好多少次?……
我想不通答案,也怕想通后会被自责淹没。意识到时,已经错过了葬礼。我向公司借了一辆空闲的货运卡车驶上南下的路。
果然还是没赶上仪式。坐在车里苦等了一会儿,天开始下雨。
妹妹站在墓碑前,举着伞的手不肯收回来,背后的衣服很快湿透。我默默走到她身旁,在墓碑前放下一瓶酒。
“姐……”她揉着哭红的眼睛,“姐姐对不起。别生我的气。”
“别傻了。”我拉她坐在地上,伞丢在一边,“来,妳也到了能喝酒的年纪了吧?啊,还没到?算了,没关系。别说出去呀。”
雨一直未停。
一个月后,我和妹妹关了店,算好结余,变卖房产,住进我的公寓。梓温坚持到我曾经工作的店里打零工:“这可不是无偿的哟。等姐大学毕业后,就轮到妳来养我啦。”
我于是得以继续上学。只是顾及到妹妹,调整放弃了夜间班次,因此没再见过友充。
这样也好,他的存在,就像提醒着我的狼狈。拥有面对失败的勇气的成熟,还需时间酝酿。
……富有的标准,是看一个人赚了多少钱,还是花了多少钱?……
……是看他花钱在自己身上还是别人身上。
我一直知道答案,只是没胆承认我是内心并不富有的人。
不久后,147线改了名字。因为横穿辛谷川,连通两座主要城市,改名为“川王线”。
上车的人于是改问“妳是川王吗?”
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可我已经学会耐心的回答“我是”。
一次,我刚停稳,门边传来耳熟的声音,对方正低头在书包中翻找车票,没注意到我:“妳是川王吗?”
“我是。”
他认出我的声音,惊讶的抬头:“啊!妳!妳……”
“坐稳喽。”
……
满载行驶中。
2008.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