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二,通知领取父亲遗物的电话终于打来了。对方建议包裹邮寄和亲自提取两种方法。我在星期三搭上了前往西雅图的列车。
父亲三次穿越加勒比海域,最后一次没有回来。
东起百慕大,西达迈阿密,南至波多黎的三角区,以船只飞机失踪事件闻名,被称为“死神居住的魔鬼三角海域”。父亲随行的船,在晴朗的天气出航,并在预定的傍晚到达目的地,风帆饱满,船体无异,船员与乘客不知去向,留下完整无损的货物、行李与食物,灯火辉煌,小说夹着书签,日志写了一半,收音机还开着。
直达与转乘的机票价钱都超出了预算,我决定在西雅图租车,南下迈阿密。
两个城市刚好在西北与东南对角,如果幸运的话,一个星期左右即会到达。
一月下旬,空气干燥寒冷。办好手续离开车行不久,开始下雨。租到的是一辆大红色的雪佛兰,八人座椅。适合长途旅行。穿过爱德荷,蒙大拿,怀俄明,南达科塔,爱荷华,密苏里,伊利诺斯,肯塔基,田纳西,佐治亚的右下角的佛罗里达,父亲就在那里。父亲的行李就在那里。临行前,母亲叮嘱说,取到之后要立刻撒上干燥剂,在船舱闷久了,衣服书本最易受潮。我随意答应着,对“遗物”这个词没有实感。毫不夸张的说,在听见母亲压抑的潸然转述船难的消息之前,我甚至从没想过父亲也是会死的。
事故发生后,海上的搜救工作持续了两个礼拜,警方最终将父亲的名字列入遇难者名单。保险公司一口咬定目前只能算失踪,不肯索赔。
家中,没有尸体,下葬和仪式也不能举行。母亲于是请我联络对方,希望取回剩下的行李,至少放几样贴身物品入棺。
为了查明失踪或死亡原因,整艘船上的遗物都被运到警局化验存档,工作量大,加上临近圣诞节,效率也缓慢。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一个阴沉的星期二早晨,接到平板冷淡的声音的电话,通知我在半个月内到指定地点提取包裹。
“谁?谁的包裹?”我半梦半醒。
“锦浩平先生。”
“……”
喔……对。
对了。父亲不在了。
二
星期五,西雅图阴雨不停。
高速公路上车辆焦躁的急速行驶。雨刷器规律而沉闷的摩擦着窗子。音质干涩的收音机中播放着迪恩马丁版本的《魂系旧金山》。
“……我将我的心遗留在旧金山,
它在山巅呼唤着我,
去那缆车攀行接近星空的地方。
晨雾也许会冻结空气,但我不在乎……”
……
不通音律的父亲对这首歌钟爱有加,偶尔哼上几句。
事实上,我与父亲并不亲近。他常年出行在外。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巨大的旅行包,和里面的礼物。
母亲娘家在北部的合芝开了一家书店,我十五岁之前都住在那里。外婆有四个女儿,母亲排行最末。家里人丁兴旺,但是男生很少,我终日与表姐们玩在一起,偶尔听她们说起各自父亲的事,不免好奇又寂寞。但对父爱印象不深,也不知该不该羡慕。
就像感知到我的情绪似的,每当这时,父亲就背着高出他头顶的旅行包归来,带着像疲倦又像歉疚的笑容站在门口,没人搭话绝不肯进来,像在请求原谅。如果真的那么在乎,为什么要离开呢?我这么想着,藏在表姐的身后偷看,不肯接近他。
不过,孩童最敏感也最宽容。我的坚持只有几个小时。
入睡之前,我光着脚跑去种满蔬菜的后院,知道父亲正拿着礼物坐在门边等我。卡通电子表,圣诞雪晶球,兽骨耳环,有球星签名的贝雷帽,木制魔方,印第安头饰,昆虫化石……每个都不算便宜且颇费心思,还夹着字体工整的卡片。我几乎立刻被父亲的诚意收买了,舍不得继续生气。
留在我们身边的日子,他也积极的帮忙做家事和顾店,任劳任怨,从不发火。若是被替母亲不平的姨妈们找麻烦,他就低头虚心听训,一句也不反驳,直到对方被他诚恳的态度激起内疚。渐渐的,就连最看不惯他“游荡成性不事生产”的外婆也懒得开口责难。他于是有惊无险的被家族接纳。这一切顺理成章的发生时,只有我认为这不是件好事——那几近逆来顺受的行为,就像在预支大家的耐心。
道歉得太热烈,反而是下次还会再犯的证明。
果然,不出一个月,那只巨大的旅行背包补满物需,准备上路。
临行前的夜里,父亲来到床前,并不辞别,而是讲起故事。
“……山猫妈妈是会游泳的。尸体已经干了,身上还有伤,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大概是被漂流筏撞到。我们沿路猎到几只野鸽子,打算万一碰见小山猫就喂给它们。但是很可惜没有发现山猫的窝。哎,不过,山猫的生命力很强。我们把鸽子留在山猫出没的地方,希望能收到……对了对了,妳知道负鼠吧?见到强大的敌人会暂时休克,很厉害吧?我们也见过的……”
故事里的大多数动物都被父亲和朋友们救了。
我安静的听着,虽然没说过原谅父亲再次离去的话,但内心坚定的想着:父亲,不只是我的父亲。这一切都是为了山猫,负鼠,大象和企鹅……
第二天醒来,又回到没有父亲的人生。好像做了场贪婪的美梦。
我想象那些见过和没见过的动物都得到圆满结局,似乎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也变得伟大。
能与世界共享我的一部分,就像世界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这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在体内生了根。跟朋友谈起父亲,我也故作低调的回答:“他是旅行家,工作就是旅行,总是不见人影,真让人生气。啊,不过,山猫,你们见过山猫吗?大象呢?见过吗?……”
父亲在或不在,也许没有差别。我真正依赖的只有伟大的幻觉。
十五岁的冬天,圣诞节刚过,父亲再次出现在门口。我例行公事的摆出不温不热的脸领他进门,拿过礼物,等他讲些新鲜见闻替换我早已经讲腻了的山猫求生的故事。
就在那时,礼盒上卡片里的陌生名字跳入我的视线。
“爸爸……这是谁?”
“什么?”
“‘给最爱的晴央’。晴央是谁?这是给谁的礼物?”
“啊……”
“这是谁?这不是我的名字。”
父亲震惊的目光,写着他背叛的证据被揭发的尴尬。
三
星期日,进入南达科塔州。积雨云一路跟踪着我,头顶阴霾的天空像委屈的孩童欲泪的脸。
公路环绕着恶地国家公园,向北方无限延伸。鲜有旅店,我连续开了一天,体力不支,也不敢在荒郊野外随意停车休息。我胡乱的想,一路上到底有多少车同我一样,朝东南角的海港前进?失踪的几百名乘客里,有没有全家一起的呢?他们的行李要怎么处理?有人来取吗?
也许,这整件事只是场玩劣的恶作剧?就像百慕大是大自然的恶作剧。生老病死是细胞核的恶作剧。地球是外星人的恶作剧。
……
不到傍晚,终于下起雨,旅途被黑暗笼罩。
这是神的恶作剧。我想着。困倦不堪,也找不到加油站买咖啡喝,就恍恍惚惚的驾驶着,车在雨水里不断打滑。
“郁纱。”
父亲的声音。
我大惊,昏睡感一扫而光。
视野前方,十几米远处,密集的雨帘中模糊的闪烁着两点昏黄,好像垂死挣扎的人绝望诡异的目光。
昏黄逐渐扩大。
原来是车灯。
停靠路边,开着紧急灯,大概抛锚了。
我降低车速,驶过它旁边,车主并不在驾驶席,看样子已经得到警察的协助。
下一秒钟,一双手拍上我的车窗。食指上的戒指狠狠的撞击玻璃。面容掩在雨衣帽檐下。
我降下车窗,探出头:“那是你的车吗?”
“拜托帮个忙,可以借我电话吗?”他说,为表诚意推开帽檐,雨水顺着额角不住滑下,“我的电话……”
他的声音愕然止住。
我也认出他来。
那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脸。
“郁纱……?”他轻声说。
“嗨。晴央。”
四
会那么生父亲的气,大概因为发现自己以往得到的诚意不过是虚伪的敷衍,第一次被亲人欺骗的打击令人歇斯底里。
全家都围过来质问起晴央的身份。
“那是朋友家的小孩。和郁纱的礼物刚好对调了……”父亲解释。
“骗人!不是写着‘最爱的晴央’吗?!而且那根本就是女生的名字吧?!”我大嚷。
片刻停顿后,叱责声四起。
“是女人吧?!”我拉起沉默不语表情哀怨的母亲,“妈妈!妳说点什么吧?!别总是闷不吭声的!”
母亲被我牵着僵硬的迈了两步,在众人愤然的目光中缓缓的说了几个字:“是……真的吗?”
一片死寂。
我们没有等到父亲的答案。他只是像预习好的一样,低下头去,一句也不反驳。责骂声持续了数个小时。他纹丝不动,被姨妈们推打,面颊也被抓伤。我起先报复的快感渐渐蒙上一层疲累,为导致了这场无休止的闹剧而懊悔。只希望有人替自己的委屈伸张正义的我,一逞快意的冲动平息过后,面临无法收场的僵局。父亲始终像个人偶般,任人捶打,直至深夜。
吵闹告一段落。厅堂院落恢复平静,躺在苍白的月光下,好像装死的负鼠。
我的胸口莫名染上歉意,悄悄跑去后院,见父亲像平常一般坐着,温和的凝视着暗处。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摆手叫我过去。
我假意矜持了一会儿,换上气愤的表情,心里却已经做好软化的准备。
“来。”他递给我一只小礼盒,“打开看看。”
“这是什么?”
“是给妈妈的礼物。就先送给妳,怎么样?快打开看看。”
我迟疑着解开丝带,盒子中是牙齿做成的项链。
父亲说:“怎么样?看起来有点像人的牙齿吧?是黑猩猩。头朝下摔进陷阱里,整个脸都腐烂了。被送去做标本之前,偷了几颗牙。在双氧水和酒精里泡了两个月……”
我捏着冷硬洁白的牙齿,有被蒙骗的感觉。
……
输了。我想。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我和大家一样落入铺垫好的循环中。
“这是偷来的?”我问。
“对,黑猩猩也算是保护动物嘛。只能对协会的人说抱歉了。”
“嗯,是这样啊。”
……是这样。顺从怎么可能等于诚恳?
父亲滔滔不绝的讲起毫无重点的世界的故事,我不住走神。
第二天,忙碌运转的生活淡化了前一日的伤疤。我看着父亲被每个人恶意的对待,心里明白这只是周而复始的一环,冷战不会维持太久。父亲与我视线相连时,投来讨好而无奈的目光,好像我是唯一的知情者。啧,输了。只要回应了他,我就变成同谋。
这绝对不正常。你们大家都输了!
我只有在心里大声说。不敢再挑起事端。
这天夜里,我偷来了父亲的钱包,找出所有收据,记下购买频率最高的店家的地址,在黄页上寻找那附近所有叫“晴央”的人。搜寻未果。
生活继续滚动。家中的气氛一直淤塞压抑。
父亲等不及怨气化解,几个星期后,再次离开。临行前拍拍我的头顶:“如果能跟爸爸一起旅行多好。”
“带我走吧。”我坚定的说。
他没想过我会附议,缓了一口气,回答:“等妳长大些吧,现在用功读书。”
母亲没来送行。她坐在洗衣机边,盯着高速运转的父亲的旧衣服发呆。
全都不正常了……我想。
那之后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按照计划,借口去同学家过夜,步上旅途。坐了一天一夜的巴士,在全然陌生的城市下车。地图上画着五角星的地方,是那家父亲频繁光临的便利店。经过无数十字路口后,终于到达目的地。旁边是一片连排式二层别墅。我迷失在楼群中。接近傍晚,超过30个钟头没吃过东西的我闻着各家传来的香气,几乎晕倒。
就在那时,酷似父亲的身影从一扇门中走出,把两袋垃圾丢进回收箱。
我快速移动脚步来到他进入的门口。
饥饿、震惊与恐慌令我失去判断力。捡起尖利的石头撬开这户人家门边的信箱勘查内情——收信人里果然有“锦晴央”的名字。
锦?
……
锦?!
……亲戚?
我脑中冒出无数可能性,伴随着着视界中越来越密集的彩色斑点。
突然,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出现了一张与我同样年轻的脸。看清我手中的信和歪曲的信箱,眼中的疑问变成错愕又变成惊讶。我转身就跑,他却一把拉住我背上旅行包拎手。本已有气无力的我向后仰倒。他不肯松手,一边大喊:“爸爸!快来!有小偷!抓到小偷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就这样,父亲那张上下异位的脸硬生生的闯入我的视线。表情由平静至扭曲。
而另外那张年轻的脸,仔细一看,与父亲些许相似。
……
父亲,真的并不只是我的父亲。
五
晴央坐在驾驶席操控着方向盘,我眯着眼看他,昏昏欲睡。
他抛锚的车子被拖走后,朝我侥幸的微笑。我只好请他进入雪佛兰,不情愿的说:“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
“嗯……那个,妳也是要去那里吧?咳,迈阿密。”
我回过神来:“你……你也是要去取……”
“啊啊,对啊,星期二接到的通知。”他见我脸色死灰,猜出大概,“妳也是吧……?”
我生硬的点头。
警署通知了父亲紧急联络簿中的所有家属。
这真是玩劣的恶作剧。
不但有个拥有双重身份和两个家庭的父亲,还要接受突然出现的兄长,并且与其争夺父亲的遗物,这是倒退几年刚满十五岁的我还不知道的事。发现了父亲的秘密的当时,我挣扎爬起来拼命逃跑了。精疲力尽的回到家中,还被打电话去朋友家核实了谎言的家人狠狠骂了一顿。我不敢说实话,害怕引起另一场惊天大战,大家都认为我想念父亲而离家出走。在暗藏矛盾的时刻,我理所当然成为众人眼中的叛徒。
怀揣机密心神不宁的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了一只包裹——里面是有开过封又重新包好的痕迹的,对调的那份礼物。
“给最爱的郁纱。”卡片上如是写着。
寄信人是晴央。
父亲只对他们母子解释说我是迷路的小孩,但晴央由那份明显是给女生的填充布偶中看出破绽。布偶里缝制着主人的名字和地址以防丢失。他在礼物之外还附带了一封短信:“如果可以的话请回信。妳的生日是几号?”
出现了能够分担秘密的对象,我松了口气,也顾不上与另一个家庭的人联络是多么扭曲的事。
第二年春天,我考上高中,说服家人搬了出去。不想继续呆在那个父亲随时会带着谎言来临的地方。
比我大一岁的晴央显然过着全然不同的优渥的日子。听说我独立生活后,汇了一大笔钱来,信里说:“买个手机比较好吧?偶尔联络家里的人还是必要的。第一次一个人住可不要得意忘形哦。是合租吧?室友之间相处不好也是很可怕的。哦哦,对啦,像是在门后摆棒球棍,和在玄关放一双男士皮鞋这种窍门,妳知道吗?……”
我申请到第一只电话,把晴央的号码记录在首位。接下来的三年,停电,迷路,功课不及格,不管什么时候打过去,他也会接。
之间共享的秘密,比血缘关系还有效的令联络持续着。
他考入都岛的大学,搬出家里时,我还用打工的薪水买了一套小茶具祝贺他乔迁新居。那之后,我进入联考复习,他也开始在美容院兼职,不久还交到女朋友,联络的次数才渐渐变少,只有节日才互通卡片。
至于父亲,始终没再见面。他还像原先一样若无其事的回来,发现我并未揭发他,几次试图联络,被我以各种借口推辞。我不打算听他的谎言,并且相信不管他做出任何版本的解释我都无法原谅他人格的缺陷。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发现他拎着好几个购物袋在楼下转悠——多半是说服母亲给出了地址。我躲在远处不敢回家,他也一直不肯离开,将近黄昏,母亲打来电话问我们是否见过面。
我大怒:“不是说了谁都不要来看我吗!”
“别任性了!妳以前不是和爸爸很要好吗?”
我气结:“……那是以前!妳、妳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关了电话。
搭上公车,又无处可去。
辗转几个小时,发现自己逃到晴央的新家。
就在敲门的瞬间,发觉离我几步远处,一个女生惊讶的望着这边。
邻居?
我定睛一看。是晴央。
是耳上有耳钉,脸上有淡妆,颈上有项链,下身有裙装的……女性的晴央。
……
时空凝住几秒钟。他首先打破僵局微笑着向我走来。
那一瞬间,我只看见一只巨大的负鼠朝这边移动。
手中的书本掉了一地。
“啊……怎么,没有事先打电话呢?”他说,“我刚好出去买东西了。妳等了很久吗?”
我反射性的后退,轻微缺氧:“这是……大学的……话剧社的……演出服吗?”
“进来吧。”他打开门,侧过身,没有提包的那只手女性化的将过长的前发梳至耳后。我背后滑过一片恶寒。
“你是……什么……”
“进来吧。”他平静的说,眼中一抹受伤。
我胡乱抓起课本,拔腿就跑。这次他没拉住我。
……也许这是家族病。
我边跑边胡思乱想。
我也许迟早会变得像父亲和晴央一样。
到达公寓时已经深夜,父亲离开了。我泡了几个钟头的澡,头昏脑胀。
后来晴央又打了几通电话来,我虽然尽量掩藏住嫌弃和怜悯的语气,但友好关系的平衡已然被破坏了。双方充满默契的,遗憾并认命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互相联络的节奏越来越缓慢,直到消失。
我考上大学,又搬了几次家,在花店兼职,生活按部就班,对恋爱没有兴趣,不看旅游杂志和频道。
然而,就像感知到我对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方式的渴望,父亲再次回到我生活中来——父亲乘的船在百慕大遇难。两百三十一名旅客全部失踪。一个月后的星期二,我与晴央同时接到提取遗物的通知。
六
星期一,进入伊利诺斯州。天气转晴。
清晨,我们在沿路的旅馆前停车借宿。一夜未眠,两人倒头就睡。醒来时已经傍晚。我换下衣物准备借用旅馆的干洗机,不敢开口问晴央是否同行,怕他拿出来洗的都是女性内衣。他也善解人意的尽量不施加任何压力,也或许是暂时有求于我而做出的让步。等待烘干的空档,我去附近的咖啡馆买了两杯拿铁,那是当初已经很纤细却总嚷着减肥的他最喜欢的饮料。端着洗衣篮回到房间时,他正边吃披萨边看电视,洗过澡换了衣服,幸好仍然是帽衫和牛仔裤。
“我记得妳喜欢吃腊肠口味的对吧?”他注视着电视,一手掀开还冒着热气的纸盒。
“谢谢。”我走近他,亮出拿铁。
他顿了一下,确认我眼中的诚意后,像容易满足的孩子一样,嘴角溢出笑容。接着,俯身从床底下提出一打啤酒:“怎么办?饮料太多了。”
“喝醉了要怎么开车?”
“就休息一天好了。反正已经这种时间了。怎么样?”
“又不是在郊游。”我说,察觉语气太过强硬,立刻补充,“一早出发也好。”
“接下来的路我熟,跟做运输的朋友跑过一次长途。走捷径的话一两天就到了。怎么样?”
“嗯,好吧。”
“我啊,公司没有年假,为了请这次假,还特别加班一个礼拜,身体快散掉了。妳还没毕业吧?还是尽量别做朝九晚五的工作……虽说自由业没有保障,但是自由度大……”他嘀咕着,站起身,并拢膝盖,伸了个女性化十足的懒腰。我别开脸,怕自己的视线太尖锐。
“咳,喝酒吧。”我不自在的说。
拉环开启,啤酒云飘出,瓶体碰撞。
沉默的品尝微微苦涩的液体,房间里只有电视中的情景喜剧不时发出笑声。
我猜,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消化之间的障碍。
可惜,当时并没有打死的负鼠,已经在猎人犹豫的片刻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并不喜欢自己没有幽默感,警惕性过高,又爱追求完美,好像班长一样的个性。如果当时,对晴央的易装癖的包容心能更强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僵持那么久了。
当然,身为那么畸形的家庭结构中的一环,坚持继续着更加畸形的联络网,也说不上是多积极的事。
这天夜里,下起了雷阵雨。
我们各自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压抑着呼吸,怕对方发现自己还醒着。
一阵雷声过后,晴央突然说:“后来妳见过爸爸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碰这个话题,迟疑了一会儿回答,“没有。”
“他最后一次离开妳那边,是什么时候?”
“不确定,大概是秋天吧。”
“是吗,离开我们这边也差不多。”
“……为什么问?”
“不知道他行李里装着哪一边的衣物比较多?警署的人告诉妳了吗?遗物里都有什么?”
“我没问。”其实不想知道。
“嘿!如果只剩下……比如说,一管钢笔,或者一只袜子,或者一件毛衣……这种的话,我们要怎么分?”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突然间觉得有趣极了。
不断背叛爱他的人的,人格扭曲,行踪成谜的父亲,如他所愿以最潇洒的方式消失在大西洋中央。被他遗弃的人却要穿越千山万水争夺他留下的一管钢笔。我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还有可能更荒谬。
“别笑嘛。”晴央也出现笑意,“万一真的发生不就很惨吗?”
“如果担心,你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不就行了?”
“我早问过了。但是为了保护隐私,不予透露。啊啊,真受不了,死人还有什么隐私。”
“嗯……那个,”我稍停了一会儿,“你有想过……告诉你妈妈吗?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告诉大人,把这些丢给他们烦恼会比较轻松。”
“我就算了。我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她万一崩溃我会跟着大难临头。不过你那边的人很多吧?如果说出来一定很热闹。”
我点头叹息:“一定会翻天覆地。”
“那还用说?爸真是个神奇的人。身在漩涡中心,却活得最轻松。就连死掉也不肯循规蹈矩。我刚接到死难通知的时候还以为是恶作剧。如果不是在新闻里看到,根本不敢相信。妳不觉得这就像是爸会做的事吗?找个华丽的借口,突然失踪了。”
“嗯……”我想象父亲独自乘坐救生艇,顺风逃走的样子,“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完全想不通。我好像,没有好好的和他谈过一次话。”
小时候接触甚少,对亲子关系并不关心;关系破裂之后更是能躲则躲,避不见面,认定他出口即是谎言。
“不过啊,他也并不想让别人了解吧。有些人,一被人靠近就恐慌。他应该就是那种人。害怕被了解,又怕孤独。我还读过一些犯罪学的小说,里面说大多数有双重人生的人性格都很灰暗。我们没被杀掉真是幸运。现在想想,就连他讲的那些故事,说不定多半也是杜撰或改良过的。”
啊,世界并不曾属于过我……我想着,说:“至少他自己过得很快乐。”
又掠过一阵雷。隔壁房间的客人像为了驱赶恐惧似的,扭大了电视的声音,传来熟悉的旋律。
“我的爱在那里等待着,
在蔚蓝多风的海上。
当我回到家,回到你身旁,旧金山,
你金黄的太阳会为我辉煌。”
……
我问:“晴央。你家住过旧金山吗?”
“诶?怎么可能?一直都在临仓。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不到父亲那样的人也会魂系一座固定的都市,“完全搞不懂……”
“我说啊,说不定那艘船上全都是这样的人吧?”
“哈?”
“听说有两百多个人。也许他们都厌倦了眼前的生活,说好一起乘船然后一起逃走。现在也许已经逃到了夏威夷。说不定是这样吧?”
“说不定吧……”
“啊啊,说不定过几天会接到他的电话吧?”
我抿起嘴角,轻声回答:“说不定吧。”
“真的会吧?”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游走在睡眠边缘。
“不。是真的过世了。”
他不再说话。
雨声依旧。
我梦见自己坐进救生艇,孤独的飘在海洋中央。
七
星期二,下午,穿越田纳西。我与晴央交替驾驶,一路畅通无阻。
买了快餐充当晚饭,车厢里弥漫着汉堡的味道。
接近公路关卡时,他说驾照和身份证包进行李箱里忘了拿出来。我迟疑了一下,爬到后排坐席,拉出他的箱子。打开的瞬间,他在后视镜中看见我试图逃避的表情,转开视线。
“应该就在上面的夹层里。”他说。
我鼓起勇气伸手探索。意料之外的,似乎都是男性至少是中性的服装,也没有化妆包。大概因为是提取遗物之旅,没有心情梳妆打扮。我摸索出证件,赶紧关上箱子。对爬回接近晴央的副驾驶席有所抗拒,也担心留在原地的姿态不够友善。
他的嘴唇张和了几次,想找话题却徒劳无功。没有酒精催化,气氛稍显冷淡。
我上身前倾,抱住前排座椅,探头说:“呃……美容院的生意好吗?”
“还不错啊。各种各样的客人都有,每天都有突发状况。妳也去美容院吗?”
“没去过……”
“喔……”
交谈失败。
闭塞空间内,没有对话的每一分钟都很难熬。
晴央打开收音机,流行歌曲与汉堡味一起充满空间。
夜里七点,我们停在乔治亚境内边缘的旅馆门前。放好行李,不约而同决定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我跟在他身后,想搭话又不知说什么。一筹莫展之时,脚下踩了个空,立刻抚住他的手臂站稳。我没有抽回手掌,他也放慢脚步,知道那是和解的手势。
酒吧里挤满了客人,沸沸扬扬。在孤独的公路旁边,所有人都尽力驱赶着寂寞。
我们相对无语的坐着,把填充画面空白的工作留给其他人。
不久,喝醉了的女客兴致高涨,爬上吧台跳起了艳舞。兴奋的呼喊声几乎引爆整个酒馆。晴央与我也加入其中,举高双手,跟着胡乱叫喊。
好一会儿,女客晕陶陶的跌下桌子,被几名服务生七手八脚的抱走。气氛依旧火热。
我望着晴央的侧脸,左耳上有一条两公分的划痕。
“这是怎么弄的?”
“妳说什么?”
我喊:“我说!这是怎么弄的!”
他摸上耳垂,露出无奈的笑容:“打架!”
“你和人打架?!”
“是抢劫啦!走夜路的时候!扯耳环太用力!耳朵裂开了!发现我不是女人的时候,强盗吓跑了!他之前抢的钱包还掉了一地!都归我了!”
我点点头。下一秒钟,突然大笑出声,指着晴央:“为什么被你一说变得这么好笑?!”
他错愕,过一会儿也笑出来,对我举杯:“敬乱七八糟的人生。”
我也举杯,动作太猛,酒水洒了一身:“敬狗屎一样的人生!”
“敬狗屎的人生!”
“敬大家!”
我们在震耳欲聋的吵嚷声中乱喊一气。
“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像狗屎一样!”我大叫。
“每个人的人生都像狗屎一样!”
“你说什么!”
“大家的人生都很狗屎!但是!承认这一点的人就输了!”
……
“输啦!”
“输了!”
那天晚上,虽然其实没喝多少,但是我们都醉了。
八
星期五,抵达佛罗里达。阴霾并未散去。
我们绕了好几圈,问过无数次路,终于找到指定的警署。门口聚集着许多人,应该是其他两百三十名旅客的家属。
晴央拉着我挤进人群,对中央的女警官报出姓名并出示证件。她被来来往往的家属烦透了,眉头紧皱,手指哗啦哗啦的翻着纸张。好一会儿,疑惑的抬眼来回检视着我和晴央:“已经被取走了。”
……
空气似乎固化了。
晴央先回过神来,一字一顿的说:“‘已经被取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对方不耐烦的用原子笔敲打着其中一行字说,“就在今天上午。这里还有签名。写着,与死者的关系是‘父子’。‘锦晴辉’先生。”
“……哈?”我呼吸一窒。
晴央上前核对了一番,果然看见龙飞凤舞的签名。
……
“诶——?”他拖起女性化的长尾音,双手环胸,“真的假的?!怎么有这种事啊?!”
我后退了一步,心情复杂的看着晴央:“真的假的……”
“吼!我还想问呢!这回又是谁啊?!”
说不定是旧金山吧?我想。
不过实在没有必要核对。
我们两人陷在陌生的港湾,默默相对,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然而,天空却选在这个时候放晴。阳光洒上陆地,海水,人群,和船帆。
……
输了。
我笑出来。
九
星期六,晴央帮我把行李放上雪佛兰。
“妳说,他会不会知道我们的事啊?”晴央说,“‘锦晴辉’先生。”
“就算之前不知道,看到行李里给我们大家的礼物,也会知道吧。”我回答,盖上车尾盖。
“不知道他生日是几号……比我大还是小?”
“谁知道呢……”我来到驾驶席,“你确定不要我送你回去吗?现在买机票还来得及。”
他摇头。他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至少用完辛苦加班得来的假期再回去工作。
“不用了。我坐船回去。”
船?!
穿过百慕大?
他看我惊异的表情,满意的笑:“开玩笑的。”一拍车身,“旅途愉快!”
回程迎上烈日,我戴上太阳眼镜,升起车窗,松开手闸,踩紧油门,车子窜了出去。
后视镜里,晴央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
啊!
忘了和他交换电话!
啊……
不过算了。没关系。
总会再见面。
2009.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