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场小两口住进了张家祠堂里,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每天,张麦场担着货郎挑儿从石牌坊下走过,摇着拨浪鼓,扯着嗓子为生计奔波。秀婵也着篮子下田拾柴、剜野菜。
清贫的生活更能见证爱情的纯真,而纯真的爱情犹如春天满墒的沃田,种子一沾着土就生根发芽。婚后的八年里,秀婵接连生下三子一女。两口子给老大取名得窝,老二得田,老三得良,小女儿可心。质朴的小夫妻不敢做奢望的梦,只要一家能生存下来就心满意足啦。
穷人家锅台上就怕多放几个“木瓯”(小孩儿吃饭用的木制碗)。头几年孩子还小,生活勉强还能过得下去,又过了几年,老大已经十二岁,最小的可心也六岁啦,一群孩子像半大猪娃一样都到了“装饭”的年龄。由于军阀连年开战,民不聊生,虽然老大、老二每天拾柴,秀婵领着老三、小女儿每天剜野菜,可张麦场的货郎挑儿转悠一天却籴不来二三斤下锅的米面。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孩子像落了叶的山麻秆一样瘦得皮包骨头。无奈,麦场托福运大伯,把老大介绍给窑沟集开屠行的本家张屠户,十二岁的孩子无非是干些烧大锅、拉猪腿、翻猪肠的杂活;十岁的老二身板粗壮些,被介绍给北边铁炉王村的王铁匠拉风箱;八岁的得良来到窑沟南谢古洞村给谢财主家当了羊倌。虽然三个孩子都没有工钱,但一下子减少了三口人吃饭的压力,张麦场两口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家两顷多地,有一匹菊花青骡子、一匹枣红马、一头四尺高的畜白牝牛和一头四尺高的抿角黄犍,还有五六十只山绵羊。此外,在二郎山南边还有一处叫谢山的山林。家里雇了两个长工和一个羊倌。大长工四十多岁姓杜,得良叫他杜伯;二长工三十多岁膀大腰圆是个哑巴;羊倌姓董,五十多岁,外号叫“懂哩多”,得良就叫他多爷。“懂哩多”家原本是临河县有名的殷实大户,因他父亲追随革命党被清政府砍了头,家产充公,母亲被活活气死,正在读书的他走投无路只好逃到山里给人家放羊为生。得良每天跟着老羊倌,顺着洪滚河坡向西到龙泉湖,或向南到棠溪源去放羊。
得良人小嘴甜,腿脚又麻利,很是招老羊倌的喜欢。洪滚河河坡长满了又青又嫩的牧草,羊吃饱了就卧在鬼柳林里,闭着眼睛倒沫打瞌睡。得良就躺在多爷身边的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缠着多爷给他讲故事。老羊倌指着峭岩凌空的九头崖打开了话匣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九头崖山下、棠溪河畔住着一支七八十人的小部落,他们结草为庐,狩猎捕鱼为生。部落里有一个俊妞叫嫘凤,长得比西边白云寺的观音菩萨还好看。嫘凤不但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那时候,山脚下长了很多桑树,春天桑叶上孵化出很多乳白色的小虫子,初夏长得手指一般肥胖,从嘴中吐出绵绵不断的银丝。嫘凤又在蜘蛛山受蜘蛛结网的启示,开始尝试着用这些‘天虫’缫丝、织绸。功夫不负有心人,嫘凤率先脱掉遮羞的树叶和兽皮,引导本部落向文明人迈出了第一步。后来她又采来了各种颜色的山花,把白绸染成七色锦缎,于是这个部落的人们开始穿红着绿。”
“又过了两年,黄淮流域大小部落的总首领黄帝巡狩到棠溪源,看到貌若天仙、穿着彩衣的嫘凤姑娘,顿生爱慕之情。嫘凤随黄帝回到轩辕丘,也就是现在郑州南边的新郑,嫘凤向全部落传授养蚕织锦技术,协助黄帝开创了华夏文明。后嫘凤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嫘凤就是我们祖奶奶的祖奶奶。”
小得良支棱着耳朵,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听得入了迷。
一只五六十斤重的老骚胡,咽下最后一口反刍的碎草,睁开眼抖了抖身子,噗噗地从嘴中吐着粗气,脸贴着一只母羊的脸调起情来。一轮羞红脸庞的落日躲到鹁鸽峰的西边去了,老羊倌站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泥土,随手甩了一个清脆的响鞭,高唱着“日头落,狼下坡,赤肚孩儿跑不脱……”一老一少吆喊着羊群,消失在炊烟袅袅的暮色中。
多爷是个光棍汉,人善良,又特别喜欢小孩儿。那时候山里豹子、豺狼等野兽很多,每天夜里都要到羊圈外骚扰几次。多爷只要听见看门的老黄狗一叫,就披上衣服,提着钢叉到羊圈外边撵狼,从来舍不得叫醒睡梦中的得良。得良视老羊倌如亲爷爷一般,多爷好吸烟,有咳嗽的老毛病,得良就从山上采来野菊花、贝母、党参晒干,供多爷泡茶喝。每天提夜壶倒尿罐的活儿从不让多爷沾手。冬天天冷,得良火力大,就抱着多爷的腿给他暖脚。
小孩子好奇,遇事就好问个根梢。有一天,得良在洪滚河河岸的土崖下发现一块花砖,重约二十来斤,四边饰有凸起状花鸟图案,就抱着问老羊倌:“多爷,你看这砖这么花哨,它是干什么用的?”
老羊倌仔细看了看说:“孩子,这一带地下埋着古柏子国的京城,咱住的谢古洞村原本是京城里的一条老胡同。几百年前,洪洞县一户姓谢的移民在此落下脚,挖井时挖出一块青石板,能从上边模糊地辨认出‘谢古洞’三个字。这家移民姓谢又来自洪洞县,大喜过望,就把这个地方起名叫‘谢古洞’。其实,这块青石板是柏子国都城谢姓人家集中居住的一个巷口标识牌,只是埋在地下年代久远,‘胡’字的右半拉‘月’字被腐蚀掉了。”
得良接着又问:“多爷,你说的柏子国是咋回事?”老羊倌清了清嗓子,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三千多年前,周文王一统天下,分封大小诸侯国八百多个,长期辅佐女娲娘娘的柏皇氏被封在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史称柏子国。当时洪滚河生长着很多柳树,因此柏都又叫柳州城。柏子国七十多年后被楚国兼并。后来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联合齐、鲁、宋等国打败了楚国,韩昭侯就派人在龙泉湖冶铁铸剑,用龙泉水淬火制成的剑坚韧锋利,削铁如泥,于是,天下无人不知有龙泉剑。”
“那后来呢?”得良又问。
“后来到了北魏时期,一场特大暴雨冲垮了龙泉湖,柳州城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洪水过后,淤积的泥沙把整个柳州城埋在了地下,结束了它一千五百年的历史。这块砖就是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
“再后来呢?”得良咽了一口吐沫又接着追问。
“后来,一个小孩儿和一个老头儿因家中揭不开锅,来到这里给财主家放羊挣碗饭吃。”
老羊倌一句话堵住了得良无休止的追问。得良眼角滚出一串热泪,水边芦苇丛中一只“呱呱鸡”(一种水鸟)凄叫着向对岸飞去。
寒来暑往,老羊倌又给得良讲了千峰垛下蛮王城、谢山谢天官祖坟、铁山将军墓以及李闯王出商洛、过荆紫关、进中原、经牌坊张、攻克临河县活剐知县潘洪等几箩头也不完的故事。在老羊倌的故事声中,得良长高了一头。
别看得良年龄小,但心里透气儿,手脚勤快,眼中有活儿。像扫院子、看小孩、撑口袋、套磨碾米等家务活从来没偷过懒,还帮着抬粪、饮牛遛马。谢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大把式杜伯把一肚子的牛马经、农谚、做庄稼活的绝活都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得良,十四岁的得良听着反刍的牛铃声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牛的饥饱与健康;在牲口市上搭眼一看就知道牲口有力气没力气;掰开嘴就知道牲口年龄大小;拉出舌头就知道牲口吃受好坏。他把“长牛短马一鞍驴”“通脊牝牛对脐犍,妨得主家不得安”“上草压下草,牲口吃不饱”等牛马经都记在心里,把“种在春犁上,收在夏锄上”“麦种黄泉谷露糠,豆子耩在地皮上”“麦收八、十、三场雨”“芒种芝麻夏至豆,五黄六月争回耧”“只栽谷雨土,不栽立夏泥”“三追不如一底,年外不如年里”“日晕有雨,月晕有风”“蚂蚁蛇拦道,必有大雨到”“马鞍山戴帽,庄稼佬睡觉”等好多农谚背得滚瓜烂熟。
杜伯还教会得良盘磙、扬场、打掠子、摇耧撒种、犁地耙地等种庄稼的绝技。十四岁的得良手扬牛鞭,当上了二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