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良成熟较早,虚岁十七就长成了五尺多高的阳刚汉子。不但庄稼活儿样样精通,而且浑实强健的肌体总有使不完的力气。遇着焦麦炸豆、起五更打黄昏的重活从不叫苦叫累,谢家自然是欢喜不尽。
中秋节到了。主人一早从屋里出一只竹篮,里边放着得良前天从谢山坡上采回来的板栗、柿子、野枣、山里红等几样坚果和时令水果,笑着说:“得良,过节哩,你回家看看,顺便把上半年的工钱给你爹娘捎回去,好让他们籴米买面。”得良接过篮子,把钱装进上衣口袋,冲着主家笑了笑,着竹篮,出大门往北不远就上了通往牌坊张的大道。
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可太阳却在黑云团里钻来钻去,灰蒙蒙的天空像扣了一口大锅,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自从淞沪战役、南京失陷、台儿庄会战后,日寇的铁蹄已踏进中原。为阻挡日寇咄咄逼人的攻势,老蒋不顾老百姓死活,留下了中国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页败笔:下令扒开黄河花园口大堤,豫、皖、苏三省四十四县成为泽国。据史料记载,日方只死了四人,而中国八九十万老百姓葬身于滔滔洪水之中,有四百多万难民背井离乡。临河县距黄泛区只有一百多里,有数万名灾民涌进来,于是,国民党打着赈灾和抗日的旗号,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得良大哥受雇的屠行和二哥受雇的铁匠铺生意惨淡,不得不关了门。
这年夏天,冯玉祥将军来到临河县宣传抗日,动员八千多名临河子弟奔赴抗日前线。因生活无着落,大哥、二哥每人留下五块银圆的安家费,到庞瘸子的四十军当兵吃粮去了。
两个哥哥走后,父亲放心不下,常常在夜梦中哭醒,吃不下饭,浑身无力,四十多岁的人已憔悴得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加上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大浪河以南再也听不到张货郎那洪亮的叫卖声了。
得良牵挂着父母,一路健步如飞,不消一个时辰就看见了村头的石牌坊。
走近了,见牌坊下站着身材肥硕、一脸络腮胡子,两眼像玻璃球一般骨碌碌乱转的保长温恒斋。温恒斋小名叫毛,家在牌坊张北边不到一里地的温家寨,彼此都认识,保长和张货郎平辈称呼。
只见保长像蒙上眼拉磨的驴一般急得团团转,不住地用白洋布手巾擦着秃脑门上的汗珠。一见得良过来,上前急切地问道:“大侄子,过节回来看你爹娘哩?”
得良嗯了一声。出于礼貌,得良随口问了一句:“毛叔,你失急慌忙地站这儿弄啥?”
保长故作焦急地搓了搓手说:“上个月,螃蟹沟又开了个大口子,淹了一千多亩地,县上叫报灾情哩。我把受灾情况汇总后送到詹山乡公所。乡长说灾情只涉及咱们保,材料让咱们直接送到县上。恰巧今天恁婶的侄女要出嫁到西平出山,我要去当送客,没办法才来找狗沁,谁知道狗沁一早去张店看他姥姥啦。乡长说这材料今天报不去就作废了,偏偏事儿都凑到一块啦,真是急死人!”说罢又搓了搓手。
得良清楚,洪滚河从棠溪源出来一路向北,到离牌坊张约三里的螃蟹沟,拐了个九十度的急弯向东奔流而去,每到汛期螃蟹沟几乎年年都要决口。因为今年雨下得特别大,所以灾情比较严重。狗沁是牌坊张村的一个二流子,给保长当狗腿子混饭吃,这些情况得良都清楚。
保长又接着说:“得良,你把东西搁家,要不你到县城跑一趟?回来不耽误吃晌午饭。我也不亏待你,给你二十块钱的跑腿费。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放了个哑巴屁。”
得良思忖了一下,心想:两个哥哥都当兵走啦,按照二丁抽一的政策,他不可能抓我当壮丁。又想到灾情报不上去,苦的都是乡里乡亲,就接了二十块钱和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朝家里走去。
温恒斋望着得良的背影咧了咧嘴角,“嘿嘿嘿”发出一阵坏笑,扬长而去。得良走进祠堂的家,一阵凄楚涌上心头。母亲往日如墨的浓发已经灰白,瘦削的脸庞上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衣衫褴褛的妹妹面黄肌瘦,嘴角的两个喝酒坑儿不见了,痴呆的大眼看不出一丝少女的活力。
得良叫了一声:“爹!娘!”两行热泪便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可心接住了篮子。张麦场一骨碌从床上下来,两只干瘦的手捧住得良的脸说道:“咋这么黑瘦,是不是活重累得吃不消?”
“没有,可能是想你们想的。”得良笑着摇了摇头。
一阵简短的相互问候之后,得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法币交给母亲,说道:“娘,这是俺上半年的工钱,加上我进村时碰见保长,让我到县上送趟信给的二十块跑腿费,总共一百四十块钱。你和可心明天就到集上籴些粮食,余的钱给爹找找先生。我去城里送信,回来不耽误吃晌午饭。”
临走又叮嘱母亲:“可不要放钱,物价一天一个样。一百块钱早几年能买两头牛;去年只能买一头驴;今年春上只能买半拉猪啦。”
母亲点了点头,眼里噙着泪花,目送得良远去了。
心急走路快,不到小晌午,得良就来到了临河县城南门外。抬眼望去,三丈高的城墙已被日本飞机轰炸得豁豁牙牙,雄伟气派的城楼只剩下小半拉,一只破嘴乌鸦落在残破不堪的城楼兽头上凄叫不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满大街散落着砖头、瓦砾,街上行人稀少。
得良来到十字街,转过抹角楼,一座坐北朝南的深宅大院就是县政府,县政府门前站着两个黑衣警察。
得良递上信封,说明了情况,一个警察挥了挥手,说道:“跟我走。”
来到后院,一所三间带跨耳的青砖瓦房,柱子上挂了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临河县征兵处。得良不识字,自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警察指了指:“你进去吧。”
得良进屋看见,靠东边摆了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个偏分头、穿着纺绸大衫、一脸凶相的家伙。办公桌边藤椅上斜坐着一个身穿黄皮、扎着武装带的年轻军官。偏分头抽出信笺看了看,狞笑着递给了军官。军官用浓重的浙江口音说道:“小兄弟,欢迎你到八五军当兵吃粮。”
得良一下子蒙了,连声说:“长官,我是俺保长派来给县上送灾情材料的呀!”偏分头笑了笑说道:“你不识字吧?这上边明明写着‘詹山乡第三保自送壮丁一名,请接收’。你们保长还怪能哩,不用绳捆索绑就交来一名壮丁,这叫作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查钱哩。”
得良又分辩道:“俺两个哥哥两年前就跟四十军走了,不要说按二丁抽一,就按三丁抽二,也不该叫我当兵。”
偏分头又说道:“小兄弟,认命吧!咱临河县那么多财主,有两三个男孩的、四五个男孩的,还有三妻四妾一大群男孩的,你打听打听有一个当兵的吗?”
得良咬了咬牙,仇恨的眼眶里闪着泪花,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当兵的。其中一个说道:“小兄弟,先委屈你一下!”就把得良捆了个结结实实,一人在前边牵着,一人在后边拿着枪,出了县政府往东去了。
过县城东门往北拐,城墙外东北角有个大院,就是临时关押壮丁的地方,当时叫师管区。师管区高墙上架着铁丝网,四角的岗楼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看了叫人毛骨悚然。进得院来,得良看到约三百名衣着破烂、瘦脸上挂着泪痕、蹲在地上的壮丁,头发像一堆枯草被风吹着,凄怆得令人心碎。
一个挎着盒子枪、身材稍瘦的年轻军官跑过来,问了得良年龄、家有几口人、家庭住址、平时干啥等一些情况,给得良松了绑,说道:“小兄弟,我是八五军三师二团的警卫排长,你就跟着我吧。”得良无奈地点了点头。
晚上开饭时,排长吩咐得良去打饭。进入伙房,得良一眼就看见家住西街牛市口的姨父。姨父也看见了得良,就轻声问道:“你这孩子咋跑到这儿了?”
得良简短地叙说了被保长欺骗的经过,流着泪对姨父说:“你今晚无论早晚要给我家捎个信,不然我父母会急出病的。”姨父点了点头。
晚饭后,排长吹哨集合他号的十几名壮丁,将他们领进一间屋子。昏暗的煤油灯下,用麦秸打的地铺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烂味。每个人只发一条破军毯,排长下命令任何人不准穿一丝一线,然后抱着壮丁脱下的衣服、裤头,锁上门走了。
皓月当空,一缕清辉洒进窗内。得良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却遭此横祸,他一夜无眠,大把大把的眼泪滚落下来。
儿子到家后,张麦场的病就减去了七分,狠狠心到街上买了二斤豆腐,吩咐女儿到山墙外的倭瓜秧里扒拉出一个半老倭瓜。又对妻子说道:“得良难得回来一趟,咱做顿菜馍,过个团圆的中秋节吧!”于是,郭秀婵到邻居家借了一瓢大麦面,麻利地和女儿做好了午饭。
日头偏西,不见儿子回来,两口子急得站在村西官道上不停地往北张望。
太阳渐渐失去了它最后的一缕光辉,天完全黑了下来,但仍不见得良的踪影。祠堂里聚满了张麦场的族亲,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每个人额头上都挂着豆粒大的汗珠。
接近半夜,得良姨父慌慌张张地一步跨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得良被黑心保长骗到城里抓了壮丁啦!”郭秀婵当即昏了过去。
顿时,祠堂里哭叫声、咒骂声一片。祠堂无语,见证了这个苦难的家庭永远也抹不去的仇恨。
秀婵在众人劝解下醒了过来,号啕不止。福运大伯抹掉脸上的泪痕,说道:“谁不知道温毛是个黑红搅儿,和西南山的土匪一气儿,要不詹山乡的乡长那么怕他,会让这个恶棍当保长?不论理的社会哪有穷人辩理的地方!人在做,天在看,往后一定会有遭报应的时候。”福运大伯的话八年后果然得到了应验。
得良姨父又交代秀婵:“听说明天部队就要开拔,你去看看得良吧。”说罢,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亮,张麦场一家三口来到临河县师管区。不一会儿,几百名壮丁在士兵的押解下排着队走出大院,就像穿蚂蚱一般,一根长麻绳拴着十来名壮丁,个个眼中噙着泪。大道旁已站满了从四乡八堡赶来送行的亲人,有父母姐妹,有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还有怀抱婴儿的妻子。一个扎着红头绳、脸上胭脂口红依稀可辨的少妇,可能是刚过门的新媳妇。
张麦场看见了眼睛红肿的儿子,连忙上前,当兵的不让靠边,他就喊了一句:“遇事要多长个心眼!”便泣不成声。
霎时,哭声一片,凄凄惨惨。那场面真是像杜工部描述的那样:“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