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张得良随着一百多名壮丁被押解到许昌城东的仙女店,分在八五军三师二团。团长姓苟,江西人,粗壮身材一脸横肉。在操场上,他瓮声瓮气地讲道:“弟兄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苟团长的兵了,更是集团军汤司令的兵。你们不要想着逃跑,谁敢逃跑,逮住了统统枪毙!听见没有?”
“听见了。”壮丁们回答。
“听见就好,三个月新兵训练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由于从上到下层层克扣军饷,士兵们只能吃个半饱。当官的还美其名曰:为了磨炼士兵的意志。士兵们挨打受气更是司空见惯。到兵营三个月后时令已进入寒冬,士兵们依旧只有来时发的一条破军毯、一身夏装。
好在得良过惯了苦日子,在军营里劈柴、挑水、扫地,依旧手脚不闲,加上他待人和气,训练结束当上了团部的勤务兵。
刚开始,得良干一些端饭送水、倒夜壶扫地的杂活儿。半年后他给团长小灶烧火帮厨,才清楚这支队伍是豫鲁苏皖四省战区行政长官汤恩伯率领的十三军。十三军因军纪太坏,老百姓恨之入骨,到哪儿哪儿不欢迎,汤司令就把十三军改叫八五军。
十三军每到一处,征粮派款,抓丁拉官车,巧立名目,敲诈勒索。更可恨的是他们住到哪个村,那个村稍有姿色的妇女都难逃魔掌。两年不到苟团长就娶了三房姨太太,就连小小的连长个个都有小妾。
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身为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的汤恩伯不顾百姓死活,强征方圆十多个县的木材、砖瓦、民夫,在叶县大林头村盖了一座豪华转楼,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就连汤的老母亲都看不惯儿子的所作所为,语重心长地劝道:“儿啊!这转楼盖得再好,你总不能吊起四个角运回咱浙江老家吧!”
当时,河南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堪日本鬼子来烧杀,更不堪汤恩伯来驻扎”。
民国三十一年,张得良随苟二团换防到临颍县繁城镇北边的杜庄。前一年河南已遭遇大旱,临颍县是中原大旱的重灾区,夏秋两季的收成不足往年的四成。这年春天几乎是滴雨未落,直到晚秋才下了一场雨,但已过了播种季节。丰年尚且吃不饱肚子的农民,怎能顶得住几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刚开始农民宰杀牲畜,后来只能吃草根、树皮,几乎所有人的脸都是浮肿的,两眼与鼻孔发黑。
每逢饭后,一群骨瘦如柴的孩子拿着破碗到兵营抢泔水喝。草根、树皮吃光了,灾民开始大量死亡,在许多地方出现“人相食”的惨状。
临河县和临颍县是邻县,苟二团驻防的杜村距牌坊张村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地,然而得良每天只有望着家乡的方向泪眼婆娑。
十三军不但军纪败坏,而且打骂士兵司空见惯,因此开小差的很多。为防止士兵逃跑,苟团长除在防区五里范围内布置了五道岗哨外,还规定凡是开小差的不管任何理由,逮住一律枪毙。一次一个患有夜游症的士兵摸出军营,被当作逃兵五花大绑押上操练台,随着苟团长一声令下,一个年轻生命便做了冤死鬼。
得良思念家乡,思念大灾荒中的父母,常在夜梦中哭醒。排长是淮阳人,也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平常待得良亲如弟兄,就偷偷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得良流着泪说了家里的情况。排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咱两家情况差不多。一个靠绳索捆绑士兵所支撑的政权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软弱无能的政权。它的寿命不会太长。我也不想干了,遇机会咱们一起逃吧!”
第二年三月,机会终于来了。苟团长让警卫排长去商水县接兵,排长对苟团长说:“团长,让得良给我做个伴吧!”
得良勤快又不犟嘴,苟团长对他印象不错,就说道:“好吧!要早去早回。”第二天一早,二人如开笼放飞的小鸟般匆匆忙忙离开了队伍。他们走到漯河偷偷换了便装,朝着各自的家乡迈开了大步。
中原大旱灾涉及河南一百多个县,但临河县要比临颍、许昌、郾城、鄢陵、长葛稍好一些,原因是黄淮大平原延伸到临河县南部时被伏牛山伸出的“巨手”挡住了南进的步伐,形成独特的小气候,平均年降雨量在1000毫米以上,比这几个县要多出一倍,所以临河县这两年还有五六成的收成。
俗话说,“旱生蚂蚱涝生鱼”。一场蝗灾从黄河滩一路滚滚向南,大群飞蝗遮天蔽日,田野、村庄到处都是蝗虫。
当时临河县谷子、高粱、芝麻等主要秋作物还只有七八成熟,农民怜惜即将到手的庄稼,就两人扯着长绳,从地这头往地那头的沟里赶。一趟下来,三四尺的深沟,被蝗虫填得满满的,回头一看,别处的蝗虫又飞了过来,比没赶时还多。一顿饭时,庄稼几乎被啃成了光秆。没办法,大人小孩齐出动,只割下庄稼穗子,拉回家用被子盖严。
蝗虫见啥吃啥,就连家家供奉的灶王爷像也被啃了个精光。村庄田野不见一丝绿色。
一路上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哭声不断。第二天早晨,得良回到临河县城。昔日繁华的临河街头,映入眼帘的是更加悲惨的景象,到处都是干瘦得毫无生气的难民。这些拖家带口的难民,一个个挪着踉跄的步子,叫天不应,哭地无泪,走着走着就饿毙在街头。
数万饥民逃到临河县,粮食价格翻了几十倍,真应了“线穿的黑豆论个卖,河里的苲草用戥子称”这句戏文。
临颍县有一家五口人,在逃荒的路上父母都饿死了。哥、嫂、妹三人艰难地走到临河县,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卖馍的,哥哥从口袋中翻出所有的钱买了一个高粱面掺黄豆面做的黑馍,递给了快要饿昏的妻子。
十五六岁的妹妹一见放声大哭,随即喊道:“谁给我买个馍我就跟谁走。”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摸出钱买了一个馍递给少女,少女大口地吞咽着,跟了老男人头也不回地往城南去了。她哥哥悔恨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悲声大放。
大饥饿给临河县催生了一门新的职业,叫“欻(抢夺)街哩”。成群的乞丐只要看见有人吃东西,走上前劈把手欻过来转身就跑,而且还边跑边往上面吐唾沫。看着脏兮兮的乞丐大部分人都会落下同情的眼泪,也有个别人追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只要能得到一口吃的,饥民们哪还顾得上皮肉之苦。
大饥荒粮食好卖,小孩儿却是不值钱的,只要能送出去讨个活命就感激不尽啦。临河县多年积压下来的单身汉,在短短的一两个月内大部分人都娶上了媳妇。仅牌坊张村就有八个人结束了单身汉的生活。村东头的二狗娶了一个二十多岁漂亮的女子,和女子同来的男人自称是女子的哥哥,在二狗家住了两个多月。后来,二狗娘给了他五升黑豆他便回临颍去了,其实,这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小夫妻。
吃早饭时,张得良回到阔别两年半的家。母亲正在烟熏火燎地煮野菜,得良鼻子一酸,叫了一声:“娘!”眼泪像泄洪的坝水汹涌着滚滚而下。母亲用劲睁了睁双目深陷的大眼,一把抱住得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得良走近床前,看见蜷缩着的父亲,干瘪瘪的身子瘦得脱了人形,真正是皮包骨头,如果不是眼睛还会动,简直就是一架穿着衣服的骷髅。他鼻子一酸,一连串泪水从他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滚落。
张麦场挣扎着动了几动,吃力地看了儿子一眼,断断续续地说道:“苦命的……儿啊!能有个……活命……回来就好。只是你……两个哥哥……生死不明,我死……不瞑目啊!”说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浊的泪珠从干涩的眼角落下。
得良又哭着问母亲:“可心哪儿去了?”
母亲含着泪叙说了家里的情况:“自从你被抓壮丁走后,我把你撇在家里的钱全部买了粮食。后来谢家又送来二斗黑豆,我和你妹妹每天把挖来的野菜用一碗黑豆拐成沫,馇上一大锅懒豆。面饭尽着你爹,我们就吃懒豆。生活勉强挨到你走的第二年麦打苞时,家里断了粮。没法子,我就和你妹妹外出讨饭。一次来到辛集街新亚烟厂门口,烟厂一个小股东叫李子久,可怜我们母女,让你妹妹留下当了包装工。李子久扛长工出身,他的妻子叫张月,家中地无一垄,有一个弟弟在烟厂当学徒工。张月看你妹妹懂事勤快,人又齐整,就央人说合,你妹妹就做了他张家的媳妇。这一年老日从信阳打过来占领临河县,烟厂倒闭,你妹夫和你妹妹给我们买了一些粮食后,就到湖北京山逃难去啦。”
得良听着,热泪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他分辨不出自己流出的眼泪是酸的、咸的还是苦的,只觉得像吃了黄连一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