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教育部的规定,高中学生必须参加军训。1936年4月至6月,来自浙江各地的学生们,集中在杭州南星桥附近的一所大兵营中,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正是在这次军训中,朱德群和吴冠中得以相识,并由此缔结下终生不渝的友谊。
军训要打破学校的界限,按军队的编制重新进行组合。每十一个学生编成一班,身材高大的朱德群自然是排头,而身材矮小的吴冠中则成了队尾。每次做徒手操,朱德群总是第一个出列,做完后归列便站在了吴冠中的旁边。
两个年轻人有很多机会在一起,朝夕相处中彼此很快就熟悉起来,不但总能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还经常结伴利用休息时间跑去小酒馆,推杯换盏地喝上儿杯花雕老酒。
吴冠中当时就读于浙江大学附属的省立工业职业学校电机科。他虽不曾学过画,却自幼就喜欢看画和看人画画,听说朱德群是杭州艺专学画的学生,不禁感到十分新奇:“还有专门学画画的学校?”“有好儿所这样的学校呢,不过,我们杭州艺专是最棒的一所。有机会时,我带你到我们学校去看看!”
艺专的学生在军训中享有一项“特权”——每个星期日可以回学校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一个周日的上午,重诺守信的朱德群找到吴冠中:“跟我回学校吧,一则去看看我们的学校,二则还可以好好洗个澡。”
一走进孤山麓上艺专美丽的校园,吴冠中就被湖光山色环绕中的典雅建筑和扶疏花木掩映下的婉蜓曲径迷住了,不由得发出惊叹:“你们学校这么漂亮啊!”
参观完陈列室里的画作,又随朱德群到他的宿舍里欣赏了一大擦中外画册,吴冠中在目不暇接、意犹未尽中结束了大开眼界的一天,临走还借了几本画家传记。一扇紧闭的窗户无意间被打开了,流光溢彩,绚丽夺目;一个沉睡的灵魂顷刻间被唤醒了,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回兵营的路途中,看见一直兴高采烈的好朋友突然变得默默不语,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朱德群不解地问道:“怎么啦?你在想什么呢?”
吴冠中沉吟了片刻,停住脚步抬头看着朱德群,眼睛中流露出一种热切的光芒:“德群,我不想继续念电机科了,也想和你一样学画画,你说我来报考你们学校好不好?”
“好啊,当然好!”朱德群想都没想就给予了热情的支持。
与朱德群的情况不同,生长在宜兴农村的吴冠中家境十分贫寒,父亲靠当乡村教员和种几亩水田的菲薄进项要养活十来口人,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吴冠中是长子,底下还有六七个弟弟妹妹,在父亲任教的小学校毕业后,只好去读不用交学费的无锡师范初中部。由于不甘心师范生就是“稀饭生”,出来后只能当小学教员的现状,毕业后他凭着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一般学生根本不敢问津的浙大工校电机科。
从事工业不但是救国的大道,而且毕业后职业也有可靠的保障。可是,在艺专校园中隐隐约约窥到艺术女神的笑靡后,吴冠中的心即刻便被牢牢地掳住了。为了追逐她那朦胧中的迷人倩影,他不顾父亲的竭力反对,不计未来的职业前途,毅然做出让家人认为是“疯了”的决定一一放弃已经学了一年的电机科,转而投考杭州艺专从头学起。
军训结束之际正是暑假的开始,从杭州到萧县乘火车要二十多个小时,朱德群懒得来回折腾,决定留在学校里不回家。同住的室友回家了,宿舍里空出一个床位,正好可以让吴冠中住进来,为敲开艺专大门做必要的考前准备。
于是,吴冠中也放弃了暑期回家的打算,住进了艺专窗明几净的学生宿舍,如同去年此时的朱德群那样,开始了临阵磨枪式的“紧急充电”。朱德群则像林琼学长一般,责无旁贷地当起了小先生。白天,他在教室里指导好朋友画素描和水彩;晚上,在宿舍中辅导他学美术史。
不过,朱德群可没有林琼那么洒脱,从不敢带着吴冠中一身轻松地游山玩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好朋友舍弃指日可待的大好前程,不顾家人反对而拜倒在艺术女神的石榴裙下,既需要有相当的勇气,也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若不能顺利考取,对他实在是个太大的打击,只有全力以赴帮助他实现目标,才对得起朋友的信任和彼此间的这份友情。
杭州艺专的主考教授刘开渠恰好是萧县同乡,为了确保吴冠中能如愿以偿,朱德群便竭力向他推荐,说自己的这位朋友多么热爱美术,希望录取时能给予适当的关照。
刘开渠毕竟比他们年长,考虑问题更全面也更现实。他诚恳地劝阻这位热心的小同乡:“搞艺术的人都是殉道者,我们最好不要劝别人学艺,何况人家正在学理工,将来会有很好的前途,你何苦要拉他来这里受苦呢!”
没有能够为朋友帮上忙,朱德群觉得很遗憾。倒是吴冠中反过来安慰他:“不用去求别人,我凭自己的实力去考,成绩合格的话他总不能不要我,真要是考不取还回去念我的电机科就是了!”
有志者事竟成,吴冠中真的凭着自己的能力顺利考进了杭州艺专,两个人虽然分属不同的年级,下课后却经常在一起,不是在西湖岸边写生,就是在宿舍里画画,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为了晚上画画光线能好一些,他们还偷偷地把宿舍中的照明灯换成大瓦数的灯泡。
白居易诗云:“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在此湖。”西湖是杭州美景的精华,也是整座城市的灵魂,一山二堤携三岛,四时风景各不同:春闻柳浪之莺,夏观曲院之荷,秋赏平湖之月,冬踏断桥之雪。
优美的风景不仅吸引着如织的游人,对热爱美,表现美,发掘美的艺术学子更有着超出一般的强烈吸引力。西湖亭台楼桐无数,平日他们风雨无阻地在湖边写生,星期天则跑去灵隐寺、烟霞洞等较远的地方画风景,一年中完成的课外写生竟达四五百张之多。
朱德群不耐烦等到升入本科后再学习油画,上到二年级后就开始尝试在画布上涂抹油画颜色了。他不但自己进行大胆的探索,还鼓动吴冠中也来分享这种全新的绘画感觉,由此还引发出一段令人忍俊不禁的趣事。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吴冠中走进朱德群的宿舍时,正值他要进城去办事,临出门时还没忘叮嘱:“我要出去办点事,你正好可以用我的油画工具试着画画看,白颜色就装在旧雪花膏瓶子里……”
当时油画颜色很贵,白色需要量又特别大,为了降低费用,朱德群自已动手用锌氧粉调油配制出白颜色的代用品。简单交代了几旬,他就匆匆离去了。早已手痒痒得跃跃欲试了,顾不上细听朋友的叮嘱,吴冠中就迫不及待地拉开架势画了起来。
虽然调动刮刀画笔还不得要领,他却被油画颜色那极强的覆盖力和绚丽浓重的色彩吸引住了,斑澜亮丽的画面效果不但与水墨画大相径庭,也同样是水彩难以企及的。
傍晚,朱德群办完事回来,一进门就闻到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香味,不禁奇怪地问:“怎么屋里这么香呀?”
专心致志在画布上又是涂又是抹又是刮的,吴冠中早已忘记了时间,听到这间话才发现朱德群已经回来了,抬起头来反问:“香吗?我怎么闻不出来?”
朱德群拿起旧雪花膏瓶子一看,自已配制的白颜色根本一点都没动,再看那瓶刚买来不久的雪花膏,天啊!早晨用时还是满满的一瓶,此刻只剩下瓶底薄薄的一层了。
原来,吴冠中天生嗅觉不灵,想当然地把一瓶雪花膏当成了臼颜色,一边往画布上抹,一边还在想:“这白颜色到底是代用品,用起来和别的颜色感觉就是不一样。”
看着他一脸茫然不觉的神情,朱德群真是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