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东风。
烈日焦灼,东风和煦。
烈日下有一行车马,风往西边吹,人往东边走。东风拂过三千丈,车马蔓延四五里。烈日已经被遮挡,遮挡它的不是云,是旌旗,旌旗漫天;东风已经被阻断,阻断它的是山,人海人山。天地间除了点点银光与片片金光之外,已看不见其他的色彩,银光是兵刃发出来的,一万支银枪立于一万名卫士手中,枪尖直指苍穹;一万名卫士身披鳞甲,背负劲弩,箭已上弦,蓄势待发。金光是华盖发出来的,华盖上镶满了普通百姓一辈子也难碰到的金玉宝石,在烈日下灼然生辉。华盖下是一架辒辌,用最好的檀木和最精良的工艺打造的辒辌,车辕长约两丈,辕前是六匹鬃毛乌黑的骏马,不动时安如雕塑,动时健步如飞,这样的骏马本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才配得上的,此刻却用来拉了辒辌,但你却不能说它是暴殄天物,因为辒辌里坐的正是“天”,当今的天子——大秦皇帝秦莽。普天之下,只有他有这种权力,只有他配得上这种声威。
皇帝并不时常出巡,但若出巡,必定是惊动天下的,千里良驹,镶金华盖,锦衣侍卫,粉妆女娥,俱是无一可缺的,每到一处,上至郡守,下至乞丐,十里之外便得跪礼相迎。现在,郡守没有出现,乞丐也没有出现,天地间只有一片茫茫,皇帝出行的队伍是浩大,但在这真正的天地之间,却不过沧海之一粟。
艳阳高照。
队伍行进得很慢,队伍里的人却是一点也不显得散漫,尽管他们的鳞甲兵刃已经发烫。骏马走得也很慢,尽管它们的鬃毛已经被汗水浸得发亮——辒辌很稳。两丈长,两丈宽,高约七尺的辒辌内,正中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桌案是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散着丝丝凉意,案上有一只青铜酒樽,樽里的酒还是满的。酒樽边上摊开着一卷竹简,竹简的一边在一只大手里,一只很干净的手,这样的一双手无疑是很吸引人的,但是更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简直比车外的烈日还要耀眼几分,无论什么人只要看到他的眼睛,都不会想再移开视线,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他的目光实在是威严,真正的——掌天下生死的威严,这样的一双眼睛,此刻正紧紧地锁在那一卷竹简上,秦皇帝正在查阅文书,既没有喝美酒,也没有众乐乐。人们都说秦皇帝暴虐无道,却没有人想过是谁为他们结束了多年的战乱,是谁让他们有了安定的环境,是谁让他们可以自由地来往各地。
人是不是总是这样,你对他万分好,他一分也不会记在心里,但你若对他有一分坏,他便会万分地记恨你?
桌案后是一张象牙席,秦皇帝正端坐于正中,赵吉祥与李肃各跪于左右侧侍奉。良久,秦皇帝才放下手里的竹简,舒展了眉头道:“前方是何地?”
李肃微微颔首正欲答话,赵吉祥已伏身抢道:“回陛下,前方再有十余里便到了凤灵县,我们要途经凤灵县往东!”
秦皇帝听罢,缓缓地闭上眼睛,赵吉祥、李肃二人见皇帝休息,不敢再多言,悄悄地退出辒辌外,随车而行。
凤灵县是一座县城,很小的县城,小到秦皇帝从来没有听过它,这样一座没有美酒、没有美食、也没有美人的小城,本不配让秦皇帝在此停留的,但为了能让这里无知的庶民感受到“天”的威严,秦皇帝还是决定让他的队伍从城里经过。
听闻皇帝东巡途经凤灵县,凤灵县周围村子、相邻县里的百姓都放下了手里的活,所有人都忙着赶去凤灵县,只是为了瞻仰皇帝的威仪。要知道,皇帝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难见过一次,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的,于是商人放下了手里的算盘,农民放下了手里的锄头,孩童放下了手里的风筝,就连临产的妇女也被她的丈夫抱上了牛车。
人越多,越能体现出皇帝的风光。但人越多,场面也会变得越乱,为了保护秦皇帝的周全,凤灵县城门处的守卫也加强了一倍,严格盘查进城的百姓。百姓很多,身份也很杂,打鱼的、砍柴的、种地的、卖布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现在正在接受盘查的便是一伙砍柴的樵夫,至少表面上他们都是樵夫打扮。樵夫有八九个人,大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为首的一人稍年长,白面微须,原本白净的脸上此刻沾了些许灰尘,看起来有些脏兮。
“站住!把车上的柴都卸下来!本将军要好好地检查检查!”长官模样的秦军将领一脚踩在推车前头,止住了推车。
小伙子们都扭头看向那年长的樵夫,目光有些慌乱。樵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很快又换上了一副笑呵呵的面容,走到那将领身前,从怀中摸出十余枚铜钱,避过众人的目光塞入将领的手中,贼眉鼠眼道:“将军,不就几捆柴吗,有什么好检查的!”
将领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紧绷的脸也换上了笑容,道:“量你这破柴禾里也藏不下逆党,走吧!”
樵夫拱手赔笑道:“将军说的是!小人一个砍柴的,也没有那胆子!”说罢指挥小伙子们推着小车向城内而去。
凤灵县本是贫穷之地,城里的道路自然铺不起青石板,小车碾过,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距城门处已经有了一段距离,推车的小伙子才低声道:“呸,一个小小的守门将都这般狗官行径,暴秦何愁不亡!”樵夫扭头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听到小伙子的话,才低声道:“上次浪川沙我张子乌没能杀了这暴君,今天在凤灵县,我们师兄弟联手,一定要除掉他,还天下太平!”——张子乌!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在博浪沙刺杀秦皇帝而被朝廷通缉的张子乌,谁也想不到他的破柴禾里虽没有逆党,他自己却是最大的逆党。如果那丑陋的守门将知道他因为十几枚铜钱就将刺客放进了城里,怕是会吓得胆都碎了。
东风,风很轻,连行人带起的烟尘都吹不开,尘土很快又慢慢地飘落,落到后来人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