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帝的仪仗不疾不徐地从街道上穿过,走得很慢,但其威势已迅速地笼罩了整座小城,人们都噤若寒蝉,不敢仰视,生怕惊扰到了秦皇帝。
柳千珏偷偷撩开散乱的发梢,斜视着秦皇帝的车驾,不禁感叹道:“真他娘的威风,做男人就得这样!”他的声音虽不高,但奈何张子乌与娥姁俱是耳聪目明之人,均已将他的低语收入耳中,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扭头看向柳千珏。柳千珏浑然不觉,犹自望着秦皇帝的车驾出神。何止急扯住他的衣角,低喝道:“闭嘴,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要命了吗!”
柳千珏虽然闭上了嘴巴,但心里却在愤愤不平:他娘的,想想还不行吗!
队伍仍在缓缓前行,秦皇帝的辒辌已经到了街道中央,辒辌很平稳,也很安静。辒辌后的副车内传出阵阵莺莺燕燕之声,有男人的淫-语,有女人的娇笑,副车内是公子秦荒和随行的宫女,秦荒向来放荡,喜淫乐,即使车外便是大街,街上是满城的百姓,他却丝毫不觉不妥,不知收敛。
风停,日正烈。
天气沉闷,但让人感觉到压抑的不是天气,而是一股无形之中的气势,这股气势随着一个人影的突然掠起而完全爆发开来。
人影是张子乌。
秦皇帝的辒辌刚驶到张子乌身前时,张子乌便轻轻推开娥姁,低声道:“得罪了小姐!”娥姁耳边的声音还未散去,便已看到一个身影擎着利剑扑向了辒辌。紧接着便是兵刃碰撞的声音,秦军的呼喝声,百姓的哀嚎声,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一眨眼的时间有多久?娥姁来不及细想,便拉起莲儿向着家的方向跑去,但她们毕竟是娇弱的女孩子,在这样拥挤而混乱的人流中,很快便被挤得摔倒在地。所有的人都只顾着四散奔逃,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不,还有一个人——柳千珏。眼看两个美丽的女孩子就要葬身在慌乱的人群脚下,柳千珏忙跻身过去,一手一个拉起莲儿和娥姁,随着人群向前跑去。
娥姁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女孩子,但冷不丁被一个陌生男人拉着手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虽然这男人他刚才留意过,虽然这男人是为了救她才拉着她的,但他终归是男人,自己终归是女子,男女有别,所以娥姁使劲儿地甩着柳千珏的手,道:“诶,你......”柳千珏却不搭理她,任她甩着,自顾拉着她与莲儿往前跑。娥姁挣扎了片刻,见柳千珏根本不回应自己,便打算让莲儿同自己一起努力来摆脱他,然后她便扭头准备喊莲儿。红唇半启,却未发出声来,她看到了莲儿的目光,迷离?羞涩?崇拜?倾心?英雄救美的故事很俗套,却最能打动姑娘的心。莲儿的确被打动了,在那样危急的关头,有一个男人挺身而出保护你,你难道不心动?正常的女孩子都会心动的。可惜,娥姁偏偏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她是一个有大志向的女孩子。
人群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个时候,命都随时可能没了,谁还管你是不是皇帝,谁还顾得上瞻仰皇帝的威仪,谁还顾得上维护皇帝的颜面!万一运气再背点被当做刺客同党,岂不是死了也没地方说理?所以,只片刻的功夫,街道上便只剩下了黑压压的秦军和张子乌师兄弟。张子乌等人身手虽好,但秦军数量实在是太多,正所谓好虎也怕狼多,想在万余名甲士的护卫下刺杀秦皇帝,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现在他们已被团团包围,连那一生的机会也无限渺茫。
日,不是旭日,也不是夕阳,但日如血。
天空有血,地上也有血,天空的血染红了云,地上的血染红了土,街道上已经有些许泥泞。血流得很多,有秦军的,有张子乌师兄弟的,也有张子乌自己的。秦皇帝的辒辌仍很安稳,他向来是个从容的人,他一生也从未慌乱过。拉车的六匹骏马也很安稳,埋头打着响鼻,一丝受惊之色也没有,不愧是跟随将军经历过沙场的良驹。
以寡敌众而取胜的事情本就是奇迹,奇迹没有发生。师兄弟们都已经重伤倒地,生死难测。还能站得起的只有张子乌和那个推车的小伙子,小伙子是张子乌的小师弟。小师弟与张子乌背靠着一堵泥墙,脸上已被鲜血染红,手里横着一柄长戟,长戟是从秦军手里抢来的,看起来好像是从地狱来的恶鬼。
秦军提着刀剑,横着枪戟,虎视眈眈地逼近。
小师弟低声道:“师兄,我冲过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机逃走!”
张子乌咬牙道:“不行,要死一起死!”
小师弟道:“师门中只有师兄你最聪慧,你活下去,才有机会杀了暴君,为我们报仇!——走啊!”说罢便挺起长戟攻向秦军,秦军看着他恶鬼般的面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张子乌看着小师弟的身影,狠狠地咬咬牙,一个起落跃过泥墙。
小师弟的身体已经倒下,地面的血还是温热。辒辌终于有了动静,秦皇帝掀开车帘,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目光又转向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凤灵县县令。县令老爷本是带着百姓们恭迎圣驾的,刺客出来的时候,人群大乱,百姓四散奔逃,县令老爷也打算悄悄溜走的,但他仅仅走了两步,便退了回来,在这两步的时间里,县令老爷考虑了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一、县令终究是县令,终归是朝廷的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而置皇帝于不顾,必定会被扣上护驾不利、临阵逃脱的罪名,不管秦皇帝会不会有事,自己的脑袋是肯定保不住了;二、陪在秦皇帝车驾边,也算是表忠心,毕竟刺客不是自己派去的,最多是个监察不利的罪名,大不了被革职归田。这是县令老爷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猜得对极了,所以他又退了回来,跪在辒辌边表忠心。
现在,秦皇帝已经从辒辌里出来,面无表情。县令老爷偷眼看秦皇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通常都不是真的没有表情,脸上没有喜怒通常都是真的愤怒。一个人若真的很开心,是难以掩饰的,他会通过笑、跳等方式表现出来;一个人若真的很愤怒,表面上却往往是很平静的,心里有多波澜,表面就有多平静。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这道理县令老爷本是明白的。但他现在偏偏不明白了,人在生死关头总是会因为慌张而忽略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