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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和爸爸在一起

李锦琦 译

音乐和黑暗缓缓地围住观众席。不久,定音鼓的阵阵击打声从远处传来,闪电自远处划过。

——不久,闪电中浮现出破旧的简易板房。现在是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七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二的下午五点半。这里是广岛市比治山东侧的福吉美津江的家。房间的布局,从舞台的左手起,顺序是厨房、放有折叠式矮饭桌之类的六帖榻榻米大小的饭堂和放有书橱、书桌的八帖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间内带有壁橱。

……这时,从饭堂背面的门口传来急促的木屐声,是美津江跑了回来。她二十三岁。上身穿旧式白色罩衫,下身是扎得紧绷绷的碎白花布的扎腿裤。她没有带手提包,而是紧抱着木把的购物袋。她跨进饭堂时,又是一个闪电。美津江吓得抱紧购物袋摊倒在了榻榻米上,双手紧捂着眼睛和耳朵。

美津江

爸爸!太可怕了!

壁橱的拉门“哗啦”一声拉开,竹造正躲在壁橱的上层。

竹造

我在这儿呢,这儿。美津江,快钻进壁橱里躲躲。

竹造身着白色开襟衫和开襟的“国民服”,头上捂着坐垫挡雷。他又拿起一个扔给美津江。

竹造

你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快捂上坐垫躲到壁橱的下层来。

美津江

(又惊又喜地)爸,原来您在这儿呀!

竹造

当然了。只要你愿意,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我都会在。我不在,你可怎么办嘛。

美津江

但是,真的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儿吗?简直连做梦都不敢想……

竹造

还啰嗦什么,赶快躲进来……(又是一次电闪)哎呀,又来了!

美津江

(一边钻进壁橱)爸爸!

闪电和雷鸣渐渐远去。躲在壁橱上层和下层的父女趁着雷电的间隙聊起来。

竹造

爸爸、壁橱和坐垫,有我们三个伙伴保护你,扔原子弹、打雷什么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美津江

得了,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嘛。还让雷声吓成这样,真没出息。有时候我真生自己的气。

竹造

(坚决地)这并不怪你。

美津江

……谢谢您。

竹造

不久前,你还是你们女子专门学校田径队里的愣丫头,无论打多大的雷,还不是若无其事地在田径场上跑圈嘛。

美津江

(使劲点着头)那时候田径队只有三名队员,短跑、长跑都是我一个人包了。所以忙得团团转,哪还顾得上打雷呀。

竹造

你胆子那么大,如今打个雷却把你吓成这样。

美津江

……我怎么知道呢,吓死我了。

竹造

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怕打雷的呢?

美津江

大概是从三年前吧。

竹造

是从扔原子弹的那年开始的吧?

美津江

好像……是吧。

竹造

(点点头)你认识富田照相馆的阿信吧?

美津江

是我们原来常去的那家照相馆吧?

竹造

那家照相馆的手艺蛮高的,在广岛也是数一数二的。

美津江

爸爸和阿信在一起,常干些危险事儿。

竹造

危险事儿?

美津江

那时候,爸爸把我们的福吉屋旅馆租给陆军军官,成了他们聚会的地方。靠着这层关系大捞了一把。

竹造

可不是。有大米和酒,有鲑鱼和牛肉的罐头,还有香烟和牛奶糖,壁橱里什么东西没有呀。那时候,你还是婴儿时就死了娘,是个可怜的女儿。我就想,你没有了母爱怎么也不能让你缺吃少穿的,只要爸爸这条老命还在,怎么也得给你赚点东西……

美津江

你们用大米和香烟勾搭女人去泡温泉,阿信叔叔还偷偷地拍了照片给那些军官们看。还有……

竹造

(遮掩地)可不是。那个阿信现在还在车站前面的市场里卖白薯做的羊羹骗人呢。

美津江

我知道。

竹造

这家伙有这么好的本事,难道不造假骗人就活不下去吗。

美津江

这是拍裸照遭的报应嘛。

竹造

别这么刨根问底的。

美津江

对不起。

竹造

自从那以后,每次闪光灯“啪”、“嘭”地一闪,我的脑袋里就浮现出原子弹爆炸时的闪光,就像是拍照片的闪光灯似的。阿信告诉我,他对闪光灯也是怕得受不了,照相馆也关门不干了。也就是说阿信和你都把闪光灯、电闪、原子弹混在一起了,所以你们就开始感到恐惧了。

美津江

……原来是这样啊。

竹造

就是这么回事。你们的恐惧是有理由的,这用不着不好意思。不仅如此,凡是遭遇过原子弹灾害的人,不要说看到雷电发出的闪光,哪怕像萤火虫那样发亮的东西,都会大闹不止。这没什么,这正是受害者的权利嘛。

美津江

还有这样的权利啊?

竹造

没有也要争取呀。如果受害者对电闪雷鸣无动于衷,就可以说他不是真的受害者。

美津江

(不由分说地)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吧。

竹造

这么说,也确实是……(边说边爬到屋檐廊边向空中张望)哎呀,太阳出来了!

美津江

(稍稍爬过去一点,看了看)真的呀。

竹造

雷好容易退到宇品那边的海上去了。

美津江

哎呀,太好了!

站起身,舒了口气,从厨房取来小茶壶和茶碗。

美津江

这是我今天早晨去图书馆前沏的麦茶,您喝吧。

竹造

好啊。

美津江倒了两杯,捧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竹造把杯子端到嘴边,又“咚”地放了下来。

竹造

我怎么能喝茶呢!

美津江

噢,对了。

美津江美滋滋地喝掉竹造的麦茶。竹造狠巴巴地盯着她。

竹造

这下可不好了。

美津江

怎么了?

竹造

是那些豆包。刚才木下先生在图书馆是不是送给你豆包了?那豆包可别压扁了。

美津江

哎呀!不好!

美津江从刚才还紧抱着的购物袋里取出报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的大豆包完好无损。

竹造

(感叹地)还很硬实呐。

美津江

他说这豆包是在站前市场买的。

竹造

要算是做得不错的了。

美津江

木下先生还说,他一看见那豆包就不想走了,两腿简直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无法从豆包铺前挪开。于是先买了一个,可还是觉得不满足,就又买了一个带上,这才挪动了脚步。

竹造

这豆包确实是不同凡响啊。

美津江

木下先生把豆包带到了图书馆的借书处,说:“这豆包味道不错呀。我吃不了两个,这一个是送给你吃的。”(把豆包掰成两半)您吃吧。

竹造

这怎么行!我是不能吃东西的呀。

美津江

哎呀,可不是吗!

美津江一边吃,一边用纸包起另一半。竹造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

竹造

听说给你豆包的叫木下的小青年,现在当了什么文理大学的先生了。

美津江

(点点头)听说是从九月开始担任物理课的代理教师。

竹造

代理教师?

美津江

就是助手的意思。

竹造

(不时地点着头)他戴的眼镜比牛奶瓶底还厚,大书包从不离身,说话也是四平八稳、不急不躁的,就是个知识分子的模样嘛。怎么样,我估计得没错吧?

美津江

听说在扔原子弹那年之前,他当过吴海军工厂培训所的教官。还是海军技术中尉呐。

竹造

虽说当过海军,可还是土里土气的。

美津江

海军和海军还是不一样啊。战争后,他回母校东北帝国大学读了两年研究生,听说是这个七月初才回来的。噢,对了。听说原子弹爆炸不久,他在满目疮痍的广岛转了一天呢。

竹造

他有多大了?(推测着)有三十岁了吧?

美津江

二十六岁。他在借书单上就是这么写的。

竹造

你不是二十三岁吗,倒是蛮般配的呀。

美津江

(掠过一丝笑意之后,猛然嗔怒)您说的是什么话呀?木下先生只是来借书嘛。

竹造

(决然地)只是借书的话,怎么会送给你豆包呢!

美津江

别瞎说了。真拿您没办法。哎呀,我要准备晚饭了。爸爸,你还在这儿吗?

竹造

在不在还不就看你。

美津江

那好,把这儿收拾干净吧。

美津江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刷洗木饭盒。竹造也慢腾腾地找出掸子,围上围裙。

竹造

还是刚才那件事。木下先生是看上你了,才送你豆包的。这番意思你可是要明白哟。

美津江

爸爸,你把豆包的意思看得过重了。

竹造

难道这豆包里没有这层意思?莫非你没有看懂的勇气?

美津江

木下先生是出于感谢,仅此而已!

竹造

难道就这么肯定?

美津江

爸爸!

美津江重又走回饭堂。

美津江

您坐这儿吧。四天前,就是上个星期的星期五中午,有人来图书馆打听:“有没有原子弹资料?我去市政府问过了,说是让我到图书馆来问问。”这个人就是木下先生。平时有人这样问,只回答他我们这儿没有就完了,可是木下先生说话的语气特别执拗,所以我就向他解释了几句。我对他说:“占领军对收集原子弹资料的事看得很紧。即使收集到了也严禁公开,何况原子弹受害者都极力想忘掉那个八月发生的事。没有人想说起它,没有人愿意去描绘那个八月发生的事,也没有人为它写诗和小说,更没有人像做学问一样去研究它。好像这件事转瞬间就从人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就根本搜集不到什么像样的资料。就算还有一点资料,人们也是尽量处理掉。连我也统统烧掉了让我想起爸爸的东西。”……那两个豆包就是对我的这番话表示感谢,仅此而已嘛。

竹造

图书馆里有两个借书处,不都是女孩子管借书吗。

美津江

唉,就是高垣小姐和我呀,那又有什么相关。

竹造

从原子弹轰炸到现在,你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你变得沉默寡言,面无喜色,总是不抬眼睛,只是回到家才偶尔露出笑脸。可是高垣小姐却性格开朗,蛮讨人喜欢的。

美津江

就算是这样,那又有什么相关?

竹造

木下先生应该更愿意接近高垣小姐才对,可他却主动跟不讨人喜欢的你打招呼。这一点太重要了。按理说,他应该向高垣小姐打听才对嘛。

美津江

这种事还不是木下先生随意去做的。

竹造

所以我想说的是木下先生很出色,又有眼光。你本来就是性格乖巧、聪明伶俐的姑娘。不管怎么说,你从女专毕业的时候也是成绩名列第二的才女嘛。木下先生准是看中你是个内秀的姑娘才对你中意的。这正是豆包里面隐藏着的意思嘛。

美津江

您总是讲些离谱的话。(走到厨房后)说起怪话几天都没个完。我可不理您了。

竹造

可是,豆包里面还是隐藏着什么意思才对嘛。

美津江

豆包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竹造

这对你可是顶重要的大事啊,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搞清楚豆包里的意思。

美津江

最近您总是突然出现,尽说些不着边儿的话,我的头都要痛死了。

竹造

说到底,你还是喜欢上木下先生了。双方一见钟情,将来准是相亲相恋的一对儿!外表粗,内里甜。你就像个豆包嘛。

美津江

(高喊着)那是不可能的。我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去喜欢别人的!

竹造

你要是对木下先生没有这样的想法,怎么当时没把豆包还给他呢?

美津江

“保持肃静”是我们图书馆的第一条规定。“多谢您前几天的关照,这个豆包是送给你的。”“这可不行。”“别这么说,请务必收下。”“馆里规定不准收豆包。”……在借书处能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吗?馆长、主任,还有旁边的高垣小姐都在竖着耳朵听着呢。只能默不作声地收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竹造

明天要和木下先生见面吧!你们不是约好中午休息时在图书馆附近的千年松见面吗?

美津江

我正要推辞……

竹造

你刚才不是说过不能在借书处你一言我一语吗?

美津江

所以,我只能是点点头。

竹造

是那么回事嘛……

美津江

爸爸,您可要看清楚,明天我就向木下先生明确表示拒绝,让他今后不要再跟我说话。

竹造

凡事总不能向后看。要是喜欢木下先生就去喜欢嘛。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双方想到一起才会幸福。这才是木下先生送你豆包的真正含义。

美津江

我是不能过幸福生活的人。请您不要再说了!

竹造

可是我已经是你的恋爱啦啦队队长了,绝不会轻易退出的。

美津江

啦啦队队长?

竹造

是的。你好好想想,我是从上星期五开始在你面前出现的。那天木下先生来到图书馆,你一见到他就露出了少有的激动的表情。一定是动了心了,对不对?

美津江

(回想起来)……

竹造

那时你内心的波动令我的躯干复苏了。看着木下先生向服务台走来,你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不是?

美津江

(回想起来)……

竹造

你那一声叹息驱动了我的手足,仿佛感觉到了你在祈求:“快到我这边的窗口来吧!”

美津江

(回想起来)……

竹造

你的祈求鼓动了我的心脏。

美津江

这些日子您在这儿转来转去,原来是为了让我去恋爱呀。

竹造悄悄地笑了。

美津江

我不能谈恋爱。我怎么也无法去恋爱。您就别再逼我了。

竹造

你不能对自己太苛求。那样的话,你的一生会过得太平淡无味了。

美津江

不要再捉弄我了,我可是忙得很呐。我要做晚饭了。明天的事情还要去准备。我们馆里的馆员要给放暑假的孩子们开故事会,要讲十天的故事呢。三四十个孩子每天聚在凉风习习的比治山松林边听我们讲故事,他们爱听我们的故事和风吹过松树梢的声音,他们满怀期望,可得认真准备才行。

美津江咔嚓咔嚓地切着洋白菜。竹造望着她切菜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收拾干净后,向门口走去。美津江还在用力地切着……灯光慢慢暗下来。

音乐声中,三十瓦特电灯发出的纤细光线安详地映照着八帖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舞台边,蚊香烟雾袅袅飘起。

一天后的星期三傍晚八点刚过。电灯下,身穿白色衬衫、扎腿裤的美津江正在书桌上用铅笔写着什么。

……写了一段后,美津江一边用眼睛不住地扫视刚刚写过的地方,一边开始“讲故事”。美津江照本宣科地念着,不时对稿子做些修改。

美津江

……从前,广岛是闻名的“纵跨七川的美丽水城”,这七条河在她的北郊汇成太田川。过去,姐姐每个星期都要和国文系的伙伴们到太田川边的村庄搜集当地的古老传说。说实在的,当地人给我们做的饭菜我们都非常爱吃,什么牡蛎酱味烩饼啦、松茸什锦拌饭啦、酱拌魔芋啦,与其说搜集故事,倒不如说那些好吃的更让我们高兴啊。我们满怀热情地走遍了那一带。下面这则故事是我们从一位老人家那儿听到的民间传说。那次好像还吃了人家的烤香鱼。

(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一对老爷爷和老奶奶住在太田川上游深处的大山里。老爷爷是个又贪心又懒散的人,他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洗衣服啦、打柴啦、烤香鱼啦,从里到外都是靠老奶奶一人苦苦支撑。

有一天,老奶奶到河边去捉香鱼。她口渴难耐,就喝了一口河里的水。你们猜怎么样?——老奶奶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全没有了!老奶奶又喝了一口,这回她的腰变得直直的。老奶奶于是喝了第三口,这一回她竟然返老还童,变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老奶奶回家后把这事告诉了老爷爷,老爷爷愤愤地说:“难道就你这老婆子能返老还童?我要让你看看,我也能变成一个美男子,绝不会比你差!”说着,他叫嚷着跑了出去。可是,到了深夜,还是不见他回来。

厨房里响起了“咚咚咚”捣钵的声音。竹造头上紧紧扎着毛巾,腰上围着围裙。他一边不时地用手里的团扇轰蚊子,一边捣着小杂鱼干。

美津江

……是爸爸?

竹造

嗯,这几天真热啊。

美津江

您一直在这儿?

竹造

可不是在这儿嘛。又是一天没见啊。

美津江

能不能别咚咚咚地敲啊。这么吵我都没法练习了。(走进厨房,打开电灯)您做什么呀?

竹造

当然是小杂鱼酱了。你瞧着吧,这小杂鱼干可够味了。

美津江

您是怎么知道我正想做小杂鱼酱的啊?

竹造

那儿不是放着小杂鱼干和酱嘛,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美津江

……

竹造

来,放点咸酱。

竹造从身边的大海碗里舀出咸酱放进钵里,继续磨起来。

竹造

再加些切碎的辣椒。(冲着美津江)辣椒、辣椒。

美津江从旁边的小碟里捏出少量辣椒加到钵里。竹造熟练地磨碎它们。

竹造

福吉屋旅馆的拿手菜——小杂鱼酱好了!

美津江

(尝了尝)嗯,好味道。

竹造

爸爸的手艺还没退步吧。你讲的故事后来怎样了?那个贪心的老头儿又怎样了?

美津江

(点点头)后来,到了深夜,老奶奶见老爷爷还没有回家,很是担心,就提着灯笼出去找他。老奶奶到了河边,看见有个贪心的小孩儿正在那儿哇哇大哭呢。

竹造

这个故事太高深了,现在的孩子们是不爱听的。

美津江

也不能勉强他们呀!

竹造

那怎么行,一定要讲得有趣才行。你看,这样改一改怎么样。

(讲故事)到了深夜,老奶奶见老爷爷一去不回,很是担心,就提着灯笼出去接他。到了河边,却只看见了老爷爷的假牙。

美津江

……

竹造

(对她的不赞成感到意外)贪心的老爷爷喝多了返老还童的河水,变成了小孩儿还停不住,终于回到了出生前,不见了踪影。

美津江

我也明白是这样。

竹造

比你的结尾更令人发笑吧?

美津江

(叫嚷着)传说故事是不能随便乱讲的!我们广岛女专故事研究会的作风就是把祖先传下来的传说故事原封不动地讲给后来的人们。

竹造

六年前,你们那个什么会还不是挨县里督学的骂。他说现在是战争时期,是非常时期,搞传说故事顶个屁用,有这工夫该好好到工厂干活儿。你们好像是在昭和十七年[1]底就解散了的。

美津江

可是,研究会的根本宗旨还活在我们的身体里。

竹造

……今天午休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和木下先生争吵的吧?

美津江

不是什么争吵,那是讨论。

竹造

不对。比治山的松树林是个凉快的睡午觉的好地方,那些人被你这么一吵吵,一定吓得跳起来。

美津江

我不是说过,那不过是讨论嘛!

美津江回到房间,努力地背稿子。竹造把小杂鱼酱分别装进两个容器(带盖的瓷器)里。

竹造

木下先生最初是由原子弹瓦引起对原子弹爆炸的注意吧?

美津江

……他是那样说的。

竹造

那年的八月底,木下先生暂时疏散到岩手老家,在他从吴赶到广岛后,就利用换车的空闲把炸成一片废墟的广岛转了个遍。中午,他走到大手町的不动明王庙一带,准备坐下来打开饭盒吃午饭。这时,他猛然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是个尖尖的东西穿透海军军官裤,刺到了他的屁股……

美津江

是原子弹瓦正巧就在他要坐下去的地方吧。

竹造

他一看,瓦上还立着密密麻麻的刺,而且每根刺都冲着同一个方向。可以肯定,这些刺是在瞬间被难以想像的高温烤化了表面后形成的。木下先生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炸弹啊!一定要搞清楚。他就是为了这才一路捡着原子弹瓦返回火车站的。

美津江

确实是这样。

竹造

他的原子弹瓦不是存在你那儿吗?

美津江从书橱顶上取下包袱皮。

美津江

根本不是我要给他存放的,是木下先生硬放在我这儿的。

竹造把包袱皮放在折叠矮饭桌上,打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个扁平的糕点盒。竹造掀开盒盖愣愣地望着纸盒里的东西。盒里是几片原子弹瓦片(五厘米见方)、熔化变形的药瓶和碎玻璃片。

美津江

(替竹造取出来,但很抵触地)这些玻璃片是从受害者的身上取出来的呀。

竹造

……太惨了。

美津江

原子弹瓦。

竹造

……密密麻麻的都是刺呀。

美津江

装药水的药瓶都烤得变形了。

竹造

……太可怕了。

美津江

在木下先生那儿,还有和这药瓶一样变形的啤酒瓶,烤成圆鼓鼓的就像法国圆号似的一升装的清酒瓶子,有好几十个呐。有表面烤出水泡的石灯笼,还有表针烧焦后紧贴在表盘上的大钟……可是,木下先生为了这事差点儿让房东太太从住了不到一个月的房子轰走。

竹造

真的?

美津江

(点点头)每次房东太太见他抱着这些东西回去总是发牢骚,说:“带回来这东西,太恶心了。”“再这样下去地板就要压坏了,要是不加房租我就不租了。”挨了她好一通呵斥。前天,他抱一油箱的原子弹瓦回去,晚饭的时候米饭和酱汤就少了许多。

竹造

真是太不讲情面了!

美津江

所以,木下先生今天在图书馆跟我说:“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但是无论如何我得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把原子弹遗物保存在图书馆。”

竹造

确实,这是勉为其难的事儿。

美津江

(使劲地点点头)要是麦克阿瑟同意的话自然是没问题。当场回绝人家又不好意思,我就告诉他让我考虑一天。所以,明天中午午休时我必须去见他。哪有这么麻烦的读者!

竹造

借我手绢用一下。

美津江

唉?唉!

竹造从美津江手里接过盛着小杂鱼酱的罐子,又用手绢包好。

竹造

给木下先生的小杂鱼酱已经装在罐子里,你明天就送给他。

美津江

爸爸,您真是……

竹造

男人呀,一看女孩子的手绢,就会神魂颠倒。

美津江

您真是爱管闲事儿。净疑神疑鬼地瞎猜。

竹造

要不,你就送给主任嘛。

美津江

主任的老婆可是个醋坛子,要是被她误会了可不得了。

竹造

要不你还是送给木下先生吧。

美津江忿忿地坐到书桌前。

美津江

请您再别做这样的事儿了。

竹造

你想一想,你和木下先生的争论为的到底是什么?

美津江

……他最后说:“为了把你的受害经历流传给孩子们,请你想办法用我收集的原子弹遗物编成孩子们爱听的故事吧。”

竹造

这个木下先生真是个智者啊。

美津江

我跟他说:“不行,我们研究会的根本宗旨就是讲述传说故事不能胡编乱造。”

竹造

还是老一套。套在自己搜集的故事的框框里跳不出来……

美津江

可是,木下先生硬是要把这些东西存在图书馆,一点也不肯让步。最后我大声告诉他不能做的事就是不能做。您看见的就是这一段……

竹造

等一下。我有一个好主意。

美津江

噢,这可是爸爸的惯用伎俩啊,是靠不住的代名词,对我是完全不起作用的。您能想出好主意的时候,不是为做成一笔买卖,就是为勾搭女人。爷爷留下的财产除了这个小旅馆,别的什么也没剩下……

竹造

就是财产赚得再多,还不是全让原子弹烧成灰了。这样看,我还是蛮有先见之明的呢。

美津江

这是什么话。您不觉得这种话是对勤奋工作的人不恭吗?真是的。

竹造

好了,好了,就按你们征集的故事讲吧,吵来吵去得没个完。不过可以把原子弹遗物编进这些谁都知道的故事里,这样木下先生一定会高兴的。

美津江

暑假故事会是为孩子们办的。

竹造

我知道嘛。好吧,你就试试把原子弹遗物编进桃太郎的故事啦、猴子大战螃蟹啦、一寸法师啦什么的。

美津江

这可怎么编呀?

竹造

这是你这个讲故事的人考虑的嘛。

美津江

占领军可是瞪着眼睛盯着呢。爸爸不会不知道占领军的厉害吧,这群整天游手好闲的家伙!

竹造

(灵机一动)有了……

美津江

我还要把故事背熟呐,您就别在这儿打扰我了好不好,以后再来吧。

竹造

(反而神气十足地)好吧。你的话会随着你的故事飞向四面八方。它穿过孩子们美好的心灵,乘风升上天空化成彩虹。它不留下痕迹。广岛的风也会越过比治山成为你的伙伴。

竹造一边讲一边把木下的原子弹遗物装进围裙的兜里。围裙上边有一个兜,下边有两个兜。

竹造

不管是不是有参考作用,还是请你听一听。(开始讲故事)话说一寸法师……大家都知道一寸法师乘一叶扁舟[2]游京都的故事吧。他为了搭救公主跳进赤鬼嘴里后,用缝衣针在赤鬼的肚子里扑哧扑哧地一阵猛扎,这赤鬼终于认输投降。够厉害吧?确实厉害呀。可是,广岛的一寸法师更是厉害、更是厉害哟。

美津江

……广岛的一寸法师?

竹造

(使劲点点头)“福吉美津江围裙剧场”演出正式开始!

美津江

围裙剧场?

竹造

(再次点头)要巧妙地利用围裙上的兜来烘托故事气氛。好了,跳进赤鬼肚子这一段故事完全不变,但接下来就完全不同了。(接着讲故事)广岛的一寸法师飞身跳进赤鬼的肚子,(从围裙右下兜里取出原子弹瓦片高高举起)用原子弹瓦片死死抵住赤鬼肚子的底部:“嘿!你这恶鬼!用你那个塞满耳垢的烂耳朵听好:我手里拿的可是广岛原子弹瓦片。你知不知道,这是那天早晨在广岛五百八十米上空原子弹爆炸形成的。爆炸一秒钟之后喷出了高达一万二千摄氏度的火球!你知不知道,这一万二千度是个怎样的高温呀。太阳中心的温度仅仅是六千度!就是说当时广岛五百八十米的上空,悬挂着两个太阳啊!虽然头顶着两个太阳的时间仅仅是一两秒,可是地上的人、鸟、虫、鱼、建筑物、石灯笼在一瞬间全部熔化了。所有的东西喷着火舌熔化了。屋顶上的瓦也熔化了。接着就是爆风[3]。每秒三百五十米的爆风,比音速还要快。熔化的屋瓦的表面被爆风吹成毛刺,再冷结成如同冻土中的霜柱一样的硬刺。这瓦片就像擦萝卜的擦菜板,不,就像插花用的剑山座[4]。我要用这可怕的硬刺咔咔地擦碎你的肝脏,咔哧咔哧……”赤鬼痛苦不已,面色苍白地瘫倒,满地打滚。

美津江惊恐不已。

竹造又从左下兜取出药瓶,高高举起。

竹造

广岛的一寸法师飞快地取出受热弯曲的药瓶:

“嘿!恶鬼!我要用这原子弹药瓶塞住你的屁股,从里面给你弄个栓,让它堵死你!”

竹造又从上兜取出碎玻璃片,高高举起。

竹造

“嘿!恶鬼!这就是扎进人体的玻璃片。爆风刮碎了广岛所有的窗户玻璃,扎进人们的身体,把泣不成声的人扎成刺猬……”

美津江

(不知何时,她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左臂)您别说了!

竹造

“我就用这可怕的玻璃刀,把你的大肠、小肠和盲肠割成一千零六段……”

美津江

别讲了,好不好!

竹造

……为什么投下这么残暴的炸弹哟!同样是人,却让我们顶着两个太阳。

他一边说,一边收拾起捣钵。

竹造

无论怎样,只要是故事里夹进原子弹的内容,广岛人都会痛苦的。你要牢牢记住这些呀。为了让木下先生喜欢上你,爸爸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我这个主意也许行不通吧?

说着,他拿起收拾好的东西,消失在厨房里。

竹造

送给木下先生的礼物,明天就带去这小杂鱼酱了。

美津江

谢谢您这么费心。(说完,已不见了他的人影)……爸爸?爸爸……

灯光慢慢暗下去。

音乐声中,雨还下着。

灯光亮起,前场的翌日,星期四的下午。雨水从天井漏下来,雨滴准确地落在饭堂里的五六个大海碗和八帖房间的六七个饭碗里。

竹造站在饭堂的左手边,他的身边放着大铁锅和煮饭的铁釜,他拎着小铁锅,用监考官似的眼光查看着两个房间落下的雨滴。

……这时,他发现了饭堂和八帖房间分界处新的漏雨处。竹造哼着类似童谣的曲子,迈着踢石子游戏的步子巧妙地穿过大海碗和饭碗,然后把小铁锅放在漏雨的地方。

竹造

昨晚的雨,是聪明的雨。夜里下,早晨停。

说着,转身回到刚才的位置。他立即又发现有雨滴滴在远处房间的书桌上,于是他抱起铁釜冲过去。

竹造

现在的雨是混账的雨啊。早晨开始下,到了中午还是不停。

他放下铁釜,拉过书桌,可又对书桌的位置举棋不定。于是,他搬起了书桌。

竹造

雨啊雨,下个不停!你的爸爸游手好闲,你的妈妈没有规矩。

他又回到刚才的位置。在找放书桌的地方时,看见书桌上的信和信封。他放下书桌,坐下来读起了信封上的字。

竹造

“广岛市外府中町鹿笼二丁目……泷泽先生烦转,木下正先生敬启”。敬启?

他呆呆地笑了笑,接着读信。

竹造

(不时念出声)(前略)感谢您惠顾市立图书馆……您每次来馆时总是行色匆匆……(漏下来的雨滴到头上,他用头顶起大锅)因事关紧要,特专书奉告……您收集的原子弹遗物……如果愿意放在我家……我独居在家,因此可以放心……虽然有些漏雨……值此盛夏酷暑……敬希保重身体……敬具。

美津江回到家,在门口处甩掉油伞上的雨水。

竹造

这么早就回来了。

美津江

——啊,爸爸。

竹造

噢,谢谢你让我呆在家里。刚过中午就回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美津江

因为下雨,故事会取消了。

竹造

(点点头)不过,雨下在半夜就好了。孩子们也怪可怜的。忘了东西吗?

美津江

是提早回来的。

竹造

哪儿不舒服吗?(惊异地)恶心,还是头晕?耳鸣?胃胀?腹泻……不是原子弹病又犯了吧?

美津江

最近没犯过。

竹造

那就好,可是……

美津江

还是有些不舒服,(轻轻地按着左上臂)就是这儿。

竹造

这样的话不是可以放心了吗?(打起精神)也许这坏蛋终于再逞威风了。

美津江

您总让我打消顾虑空欢喜,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又会跑出来报复我,到死也不能掉以轻心。

竹造

嗯,这包袱是要背上一辈子了……哎?

头伸出屋檐看了看。

美津江

太好了,雨终于停下来了。要是再下,就连接雨水的东西也没了,恐怕连洗澡桶也要搬出来接了。

竹造把五六个刚才接雨水的大海碗和饭碗收拾起来,支起矮桌,腾出坐的地方。

竹造

那么,做得还顺利吧?

美津江

顺利?

竹造

我是说小杂鱼酱。木下先生还喜欢吧?

美津江

啊,是说小杂鱼酱啊……

竹造

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没说些什么吗?

美津江

我还没交给他呢……

美津江从购物袋里取出用手帕包好的酱,放在矮饭桌上。

美津江

在这呢。

竹造

你怎么没有交给他呢?

美津江

我没有去比治山。

竹造

为什么?

美津江

当时,天还下着雨……

竹造

不是带伞了嘛。

美津江

道路泥泞,弄不好要摔跤。

竹造

你的木屐不是有屐齿吗?

美津江

最要紧的是……

竹造

到底是怎么回事?

美津江

我不能见木下先生……

竹造

又说这种话。再这么说,会让人笑话的。

美津江

所以,我去工作间修补旧书了……

竹造

现在再去也许还来得及。

美津江

我看见木下先生从比治山方向向图书馆走来,我想我不能见他,就请假提前回来了。

竹造

(颤抖地)要是在从前,我可要狠狠教训你。

美津江

爸爸,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是不可以喜欢别人的。

竹造

现在忍住了,以后可是要追悔莫及的。

美津江

我说过这样做最好,您就别管了。

美津江开始整理房间。

竹造

可不要小瞧了我这个啦啦队队长哟。

美津江

您生气了?

竹造

翻来覆去地骗人,你敢说你不喜欢木下先生吗?

美津江

不是这样,那是……

竹造

问你也是白搭,(用手指着书桌上的信封和信纸)什么“敬启”?从这个称呼就看出了你的心思。

美津江

(犹豫了一下)女人不都这样写嘛。

竹造

“我独居在家,因此可以放心……”要仅仅是借书人,能这么写吗?

美津江

那是我乱写的,我正要扔掉它呢。把信还给我。

竹造

要是不要了的话,我去替你扔。

美津江

爸爸……

竹造把信封和信装进裤兜里。

竹造

你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别人呢?你虽然不是叫人魂不守舍的美人,这其中我也有责任,可是细细打量,你也是讨人喜欢、模样俊俏的姑娘。当然这也有我的功劳。

美津江

您到底在说什么呢。

竹造

就是说,木下先生既然喜欢你,长得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美津江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竹造

……莫不是因为你得了原爆症吧?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病,所以才不敢喜欢谁?

美津江

(点点头)可是,当时木下先生说过他会拼命照顾我的话。

竹造

什么,你们不是很有进展嘛。(灵机一动地)对了,将来生了孩子也让人担心啊,不是说原爆症可能会遗传给小孩的吗?真让人受不了!

美津江

(点点头)那就是命运了。但是一定要好好把孩子养大。

竹造

木下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吗。

美津江

他是绕着弯子说的。

竹造

不管是绕着弯子还是直截了当,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不用我操心了。

美津江

所以就更不能去见木下先生了。

竹造

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越投缘越不能在一起吗?

美津江

嗯……可以这么说。

竹造

如果不讲清楚,我真的可要生气了。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翻来覆去地乱翻筋斗,我越来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美津江

(极为郑重其事地说)请您坐在这儿。

竹造

……好的。

竹造毫不犹豫地坐到美津江的面前。

美津江

许多人应该比我生活得更幸福。可是我却抛开这些人享受幸福,这怎么行。如果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怎么对得起她们啊。

竹造

你说的这些人是指什么人?

美津江

比如说像福村昭子……

竹造

福村?就是……

美津江

(点点头)我们从县立女一中一直到女子专门学校都在一起。昭子姓福村,我姓福吉。我俩姓的头一个字都是福字。在一起整整八年,我们还是同桌,也都是田径队的队员,所以别人把我俩叫“二福”。

竹造

只有你们两个还好。要是再多出一两个带福字的,说不定会把你们叫“多福”呢。

美津江

(忍耐着)……在女子专门学校我俩共同组织了故事研究会,昭子是会长,我是副会长。不许改编故事这个研究会的宗旨也是我俩商量决定的。

竹造

所以跟木下先生之间也是一点儿都不能妥协。

美津江

是的。

竹造

你们在学习上也是挺较劲的,对吧?

美津江

(摇摇头)不用说赛跑,学习上我从来没有超过昭子过,我总是第二。也许这应该怨爸爸。

竹造

……不要冷不丁地挖苦爸爸。

美津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可漂亮了,人称“女一中校花”“女专校花”。

竹造

那姑娘的妈妈才叫漂亮呢。她妈妈开了个缝纫学校,又是个寡妇,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到她总是笨嘴拙舌的。

美津江

您还给人家写信,顺带送大米啦,鲑鱼和牛肉罐头。“值此春暖花开,望同去比治山观夜樱。福吉屋旅馆竹造致福村静枝君收……”

竹造

你是怎么知道的?

美津江

是昭子拿给我看的。她说:“‘君收’这个敬称不是有些怪吗?”

竹造

……奇怪吗?

美津江

“君收”是女子用的敬称嘛。

竹造

这种事是不应该宣扬的。原来是个没面子的、差劲的寡妇。

美津江

她对我和气得就像亲生母亲呢。

竹造

可不,她要真的是你亲生母亲可就好了。把姓从福村改成福吉,变一个字就行了。

美津江

(忍耐着,郑重地说)昭子更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

竹造

可是,我要问,这又是为什么?

美津江

她从前比我漂亮,成绩也比我好,还比我有人缘,还有,原子弹爆炸的时候正是她救了我。

竹造

……从爆炸中救了你的,是她?

美津江

(使劲点点头)我能活下来,全是托了昭子的福。

竹造

说得真离奇呀,当时院子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昭子又在哪儿呀?

美津江

是她的信救了我。

竹造

信?

美津江

那时,昭子是县立女二中的老师。当时她带着三、四年级的学生去了冈山水岛的飞机制造厂。原子弹爆炸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昭子寄来的信,高兴得不得了,就连夜给她写回信。那天早晨,我打算去图书馆的途中寄出去,我拿着厚厚的信正要走出通向庭院的小板门……

竹造

我就在屋檐下,正用木棒捣装在一升酒瓶里的米。我看见你绕过石灯笼,刚说了声:“路上小心……”

美津江

(点点头)我听到后回头招了招手。就在这时,我看见从咱家屋顶方向飞过来B-29和一个看不清是什么却闪闪发亮的东西,我喊:“爸爸,B-29上扔下来了什么东西!”

竹造

“真怪呀,怎么也没发空袭警报啊。”我说着,就走到院里。

美津江

“又扔下来什么玩意儿啊,会不会还是传单呀……”看着看着手里的信掉了下去,落到了石灯笼的下面。我喊声“不好!”就蹲下身去捡信。这时,在我眼前,整个世界突然变得一片苍白!

竹造

我从下面看见,像有两个太阳一样的火球啊。

美津江

……(可怜地)爸爸。

竹造

火球中央发出白得刺眼的光,四周好像是红黄混合的让人害怕的圆圈。

停了一会儿。

竹造

然后呢?

美津江

石灯笼把我从火球的热辐射线中保护了起来。

竹造

(感动地)是那个石灯笼啊!嗯,真是物有所值的石灯笼啊!

美津江

要是没有昭子的来信,我也不会蹲下身去从石灯笼下面捡信。所以我说是昭子的信救了我……

突然,美津江用手捂住了脸。

竹造

……怎么了?

美津江

那天早晨,昭子坐最早的一趟列车忽然从水岛赶了回来。

竹造

(几乎绝望地)怎么回事?

美津江

因为夜校补习急需整套的蜡版工具和一千张纤维粗纸,昭子就急忙赶回了学校。

竹造

然后怎么样了?莫非她……

美津江

回来以后,她先到西观音町她妈妈那儿休息了一会儿,整八点的时候到了学校……听说是在红十字社千田町分部一带遇上了原子弹。

竹造

(呻吟般)嗯……

美津江

昭子的妈妈找到昭子是在整整一天以后。可是,她的遗体已经被排放在红十字社后面房间的地面上。

竹造

哎,多么不幸的姑娘啊。

美津江

(一边点头,一边哽咽着)听说,扎腿裤后面全给烧光了,臀部也全露在外面,还粘着一些干便……

停顿一下。

竹造

别说了吧。你觉得不应该得到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你的心情我好像是明白了。

美津江

……

竹造

可是,也可以这样想嘛——你应该把昭子的那份幸福也争取到……

美津江

(喊叫着打断)我不能那么想。

竹造

为什么不行?

美津江

昭子的妈妈和我……有约在先。

竹造

有约在先?

美津江

(点点头)如同约定一样……

竹造

究竟是怎样的约定?

美津江

……三天之后的八月九日的傍晚,我见到了昭子的妈妈。

……扔原子弹那天,我从广岛逃到宫岛,直到九号的早晨一直暂住在堀内先生的家里。

竹造

堀内先生?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美津江

是我们女中教插花的先生。

竹造

噢,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先生吧。

美津江

(点点头)……

竹造

有这样好的老师,太好了。

美津江

在堀内先生的鼓励下,我早晨离开了宫岛,中午回到了散发着烤鱼的臭味的家。

竹造

(安慰般)都烧光了吧?

美津江

我哭着收拾了爸爸的遗骨。

竹造

……是啊,不,我要谢谢你。

美津江

之后,我去西观音町的昭子家。那儿已经烧得什么也不剩了,我到的时候,她的妈妈还睡在防空壕里,后背上满是大大的燎泡,人趴在那儿,瘦得不成样儿……

竹造

好惨啊。

美津江

她妈妈看着我的脸,露出慈祥的笑容。她猛地坐起来紧紧地抱住我,说你可来了。可是,当她说到昭子的事情时,表情就突然变了,她的双眼瞪着我(无法说下去)……

竹造

她接着是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美津江

她说:“为什么你活下来了?”

竹造

……!

美津江

活下来的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你呢?

停顿一下。

美津江

她的妈妈就在那个月底死去了。

竹造

我不是为了解劝你才这么说,昭子的妈妈当时一定是悲伤过度才说了那样的话……

美津江

(使劲地摇头)我活下来是多么不合情理啊!

竹造

怎么能说这种话……

美津江

我活下来是说不过去的。

竹造

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

美津江

请您听下去。

竹造

我不想听。

美津江

(毫不在意地继续说)我的朋友都死光了。野口是直挺挺地站在消防水沟里死的。爆炸的时候,山本还走在路上,嘴唇肿得像叼着黑茄子。加藤刚刚毕业就结了婚,她咽气的时候还在给小孩喂奶。孩子的嘴伸向妈妈的乳房,还什么都不懂就哭闹着离开了人世。乙羽抱着中央电话局的两个年轻同伴的胳膊,她俩给原子弹炸得浑身动弹不得,听说临死前还鼓励她“我们不要离开工作岗位啊”。三年过去了,我的朋友们再没有活着回来的啊。还有,是爸爸您呀!

竹造

我和你的事,从前已经谈好了。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美津江

不行啊。当时死在广岛是很自然的事情,活下来是多么不自然哪。可是我却奇怪地活下来了。

竹造

死去的人并不是这样想啊。我就在你面前,就完全理解你嘛。

美津江

(打断他)我活着是说不过去的啊。可是,我没有勇气去死。

雨又下了起来。

美津江

尽管如此,我要尽可能地静静地活下去。时机到了,我会离开人世的。爸爸,这三年太难了。单单是能活下来,也该得到您的夸赞才对呀!

美津江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竹造

你去哪儿?

美津江

还有些书没修补完,我还要回一趟图书馆。我想木下先生不会在那儿了。

竹造

等一下。

竹造从裤兜里掏出信封和信纸塞给美津江。

竹造

请把这个寄出去。

美津江

……

竹造

要寄快信。

美津江

太过分了吧?

竹造

这可是爸爸的命令。

美津江接过竹造塞给她的信封和信,手不停地颤抖。

竹造发现漏雨的地方,就把大海碗和茶碗放过去。

竹造

雨啊雨,下个不停。你的爸爸游手好闲,你的妈妈没有规矩……

雨越下越急,灯光暗下去。

音乐刚停止,立刻传来三轮货车发动机的声音,舞台灯光随之亮起来,前场的第二天,星期五的下午六点。

饭堂的折叠矮桌上,放着木下和三轮货车司机用过的茶碗。从八帖的房间到庭院边堆满了木下送来的原子弹遗物。

房间地上铺着报纸,上面有五六个熔化变形的啤酒瓶箱子,五合瓶[5]和一升装酒瓶,扭曲的一升装的酒壶,直径三十五厘米、表针指向八时十五分的圆形钟表,烧掉一半的新娘人偶等等,舞台右手的墙边堆放着茶叶盒和蜜橘箱等物。

庭院右边有三尊石灯笼的上半部分。此外,还有压萝卜咸菜用的石块大小、面部灼蚀的地藏观音头像。

三轮货车发动起来后,缓缓地开走了。这时,美津江面带笑容地走进门来,把茶碗收拾到厨房,用抹布擦矮桌,她一看到地藏头像,表情一下子就凝重起来了。

……不久,美津江战战兢兢地跑到房檐下望着地藏,然后光着双脚走到庭院的地藏头像跟前,把它转向自己,她禁不住哭喊起来。

美津江

……这不是当时的爸爸吗?

像是与此相呼应般,竹造一边用吹火竹筒拍打着肩膀,一边从舞台左侧走上台来。

竹造

什么八号、九号、十号的?

美津江把地藏头像和竹造的脸比了比,愣愣望着它,猛地将地藏头像扭向了相反的方向。

美津江

原来您在这儿呢。

竹造

(点点头)老笑话还是搞不懂呀。这么说,木下先生还要再运一次原子弹遗物来这儿喽?

美津江

他说,这些才是一半。

竹造

(佩服地)果然是收集了不少东西。这可不是难为人家房东太太了,真是的。

美津江蹭了蹭脚底走进房间,擦矮桌、收拾厨房。她要和刚刚萌发出来的动摇心理进行抗争。

竹造

从木下先生住的地方到这儿有一段路呐,那个三轮货车司机说过要多长时间了吗?

美津江

他说单程有“一里十町”[6],要过六个红绿灯和一个铁道口呢。

竹造

加上装运的时间,木下先生再有三四十分钟就应该到了。他来了以后,你先向他问候一下,然后马上让他洗个澡。

美津江

洗澡?

竹造

(亮了亮吹火竹筒)这么热的天气,洗澡是最惬意的了。

美津江

您烧好洗澡水了?

竹造

是嘛。

美津江

好麻利……

竹造

二十年的光棍没白打呀。噢,木下先生喜欢洗澡水热一点,还是凉一点呢?

美津江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竹造

说得也是。还是要把水烧得差不多吧,洗好后应该给他上点儿什么凉东西喝。

美津江

我买了一瓶啤酒。

竹造

那就好。给那个司机准备凉水就行了,这么热的天气喝凉水也很舒服嘛。

美津江

我还买了500匁[7]重的大块冰。

竹造

另外,得让司机早点儿回去。老待着不走可麻烦了,可得留点儿心眼儿!

美津江

司机说接下来还有别的活呢。

竹造

(放心地)那就好。还要准备一些新毛巾。

美津江

我买回来了。

竹造

要准备好肥皂哟。

美津江

肥皂也买好了。

竹造

搓脚石呢?

美津江

买好了。

竹造

丝瓜瓤子呢?

美津江

买好了。

竹造

另外,还有男式的浴衣……

美津江

买……我这儿怎么能有这东西?

竹造

(点点头)要是男式的浴衣都准备好,传出去名声会不大好。恐怕你也知道的,离你给木下先生搓背还早了点。不管怎么说,浴衣也不用准备了,免得有人指指点点的。

美津江

爸爸,您给添些柴吧。

竹造

我知道。那么晚饭吃什么呀?

美津江

啤酒,外加小杂鱼酱。

竹造

不错嘛。

美津江

还有酱醋拌沙丁鱼。

竹造

好啊,好啊。

美津江

酱油拌什锦饭。

竹造

(舔着嘴唇)酱油拌什锦饭的作料太妙了。

美津江

油炸牛蒡片、胡萝卜丝,还有炸豆腐片儿和小杂鱼干。

竹造

太棒了。

美津江

最后是甜瓜。

竹造

(赞叹地)要是有谁邀请我来该多好啊!

美津江

(注视着竹造)……要是爸爸你也能吃,我多高兴呀。

竹造

(冷不丁地)你暑假能休息吧?

美津江

……暑假?

竹造

方才木下先生临走前不是说了么,说:“如果暑假能够休息的话,我们去岩手吧。我想在九月新学期开学前回一次老家。如果能够带美津江小姐回去,父母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美津江

……要是想休息就能请下假来。

竹造

这样的话,务必一起去吧。

美津江

岩手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那里是宫泽贤治的故乡啊。

竹造

这贤治君是个什么人啊?

美津江

他是写童话和诗的。他的书在我们图书馆可受欢迎了。我喜欢他的诗。

竹造

有些什么诗呀?

美津江

像《永别的早晨》啦,《岩手轻型铁道的一月》啦,《星空邀游之歌》啦……

竹造

噢,是《星空邀游》啊。

美津江

(高声地)“天蝎睁大红红的眼珠,巨鹫伸开翅膀,小狗的眼珠露出蓝光,光芒像蛇一样环绕……”他的诗里写了许多星座的名字呐。

竹造

我在小学的时候还写过星座的诗呢。

美津江

真的吗?

竹造

(高声地)“今天晚上夜深深,三颗星,四颗星,七颗星。数着数着就发昏,昏昏沉沉入梦乡。天上的星星亮闪闪,地下的小偷干得欢,森林……”

美津江

……!

竹造

噢,我得去看看洗澡水烧得怎么样了,下面就罢了,不说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我的诗好像后来得了个“优+”,还贴在教室的墙上了。(离开之前说)木下先生要是请你跟他去岩手就是在向你求婚呢。这些你懂得吧?“森林公公饿得慌,寺庙狸子肚子圆……”

竹造挥着吹火竹筒,从舞台的左侧走下去。

美津江目送他离开后,走下庭院,再次走到地藏头像跟前。美津江专注地看着它,不久,她拿定了主意。她脚步沉稳地走进房间,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大包袱皮,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竹造从左侧走上舞台。

竹造

木下先生的胡子乱蓬蓬的,可得给他准备剃须刀啊。

美津江

我在家里不放剃须刀这类东西。听说有的原子弹受害者在家里用剃须刀割断脖子上的血管自尽。还有的用剃须刀割断左腕上的血管,然后泡到洗澡盆里等死。

竹造

(一直在观察美津江的神色)……你莫非是在准备行李?可那不像是放暑假去岩手旅行用的行李呀。

美津江

(点点头)我想去给堀内先生的插花课帮忙。要是一会儿就走的话,还能赶上七点零五分到宫岛的火车。

美津江整理好行李,走到矮桌边展开信纸,用铅笔写了起来。

竹造

(压制着情绪)木下先生就快回来了,我不会同意你的这个想法。把人家请来,主人怎么可以中途溜掉呢?这可是太失礼了。

美津江

我会把这封信放在门口显眼的地方,您不用担心。

竹造

好容易做的这些美味呀,难道就让它坏掉喂了苍蝇不成?

美津江

让他一个人吃掉嘛,我会在信里告诉木下先生的。

竹造

洗澡水怎么办?难道你在信中告诉他“你自己随便洗吧”?

美津江

(点点头)下面我就写……(望了一下天空想了想)“您回来后请关紧套窗,离开时锁好大门,钥匙请交给邻居保管。”最后一行是:“重要的遗物我已妥善地保管好。但是,请您忘了我吧。此致……”

竹造

你不去图书馆上班了?

美津江

……嗯。

竹造

麻烦的老病又犯了吗?

美津江

……不是!

竹造

不对,你是病了。(走到走廊)我是因为感到了你内心的澎湃,知道你对将来还没有丢掉期望,才出现在你面前,我是为此而存在的,所以我不能让你写那样的信啊!

竹造说着,抢过美津江手中的铅笔。

美津江

还给我铅笔!它对我太宝贵了。这支铅笔和昭子的那支是一套的。原子弹爆炸时,我是塞进扎腿裤里才保存下来的劫后余生的遗物啊。

竹造

你是病了呀。你觉得自己活下来对不起死去的伙伴,你活着,可是内心背负着内疚。这种焦躁不安就是病症,这种病的正式名称就叫做“愧疚病”(说着,他折断铅笔,用严厉的语气说),我能理解你。你活下来了,今后还必须活下去。可是,你必须尽快治好你的病。

美津江

(坚定地)我觉得最愧疚的还是对爸爸您呀。

竹造

什么?

美津江

本来,我觉得对不起昭子她们,可正是它掩盖了发自内心的对爸爸的愧疚……我是眼睁睁地丢掉爸爸自顾自地逃走了呀。

说着,奔到庭院,使出全身的力气搬起地藏头像。

美津江

当时您的脸上和地藏头像一样带着可怕的烧伤,而我却抛下您跑掉了。

竹造

你说的这些咱们从前已经彼此谈清楚了。

美津江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直到刚才我还是一点也记不起当时的事情。可是,也就在刚才,我一看到地藏头像,我完全回忆起来了。我是眼睁睁地抛开在地狱的火海受苦的爸爸只顾自己逃生的女儿,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过上幸福的生活……

竹造

这种理由太牵强了。

美津江

您还记得吧,爸爸。我刚一苏醒,知道自己被压在房子下面,虽然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知道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我必须赶快逃出去。我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终于逃了出去。可是爸爸却怎么也动不了,您被仰面压在房子下面,头部以下被几十根横七竖八的柱子、房梁压着。我大声地喊:“快救救爸爸!”可是没有人来。

竹造

整个广岛都是一样的。

美津江

没有锯,也没有斧子和木槌。用木头撬也撬不起来,我就用手扒呀扒,怎么也扒不出来啊。

竹造

你是拼尽全力了。

美津江

这时,我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原来我的头发、眉毛都烧着了……

竹造

你好几次用身体护着我,扑灭我身上的火……谢谢你孩子。可是这样下去,我们谁也活不了。这怎么行!我就喊:“快逃呀!”你说:“不行!”就是不离开我。“快跑!不行!”推脱了好长一段时间。

美津江

爸爸最后说:“那我们猜拳决定吧。”还说:“我出布,一定会赢你的。”

竹造

“石头、剪子、布!刀子、剪子、锤锤锤!”(出“布”)

美津江

(一边出布,一边说)还是老一套。

竹造

锤、锤、锤!(出布)

美津江

(布)露馅了。

竹造

锤、锤、锤!(布)

美津江

(布)和小时候一样的把戏。

竹造

锤、锤、锤!(布)

美津江

(布)你就是用这样的方法让我赢的。

竹造

锤、锤、锤!(布)

美津江

(布)您太善良了,爸爸……

竹造

(恼怒地)还不出刀子?你快赢我呀!快跑吧!你还不明白吗?真不听话!要是孝敬我,你就快跑,(心如刀绞地)就算你最后一次孝敬爸爸了,拜托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短暂的沉默。

竹造

……就这样决定了,明白吗?你活下去,我去死,这是我们俩说定了的。

美津江

可是,这是我见死不救。我要和爸爸死在一起。

竹造

(又一次恼怒地)你这傻瓜。

美津江

……

竹造

这样做太愚蠢了。上了女专,难道白学了不成?

美津江

可是……

竹造

(不由分说地)听话呀。当时,你痛哭不止地说:“太残忍了,我受不了了,我不能这样离开您。”……你还记得吧?

美津江

(点点头)……

竹造

我答应你。下辈子我们不会再这么诀别了,太苦了。

美津江

(点点头)……

竹造

我最觉得欣慰的,就是你听到了我最后的那句话:“你要活下去。把我没活到头的那段替我活下去啊——”

美津江

(使劲点头)……

竹造

可以说你也是在为我活着。

美津江

我在为你活着?

竹造

是呀。为了让后人牢记曾经有成千上万的人惨遭了那样的生离死别而活下去。你工作的图书馆不也是在这样告诉人们的吗?

美津江

哦?

竹造

你的工作难道不就是要告诉人们过去的悲欢离合吗?你要是连这都不明白,就愚蠢透顶了,我也不指望你了,还是让别人替你做这个工作的好。

美津江

让别人替我?

竹造

我的孙子、重孙子。

短暂的沉默后,美津江缓缓地走进厨房,紧紧握住菜刀。她看了看竹造,然后拿起牛蒡,开始削牛蒡片。一会儿,她停手了。

美津江

您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啊?

竹造

那就看你了。

美津江

(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段时间,我是不会再见你的。

竹造

……

这时,远处传来三轮货车的声音。

竹造

不好,忘添柴火了。

竹造急急忙忙地走向舞台左侧。美津江面向他的背影。

美津江

爸爸,谢谢您。

三轮货车的声音渐近。大幕迅速落下。

注释

[1]即1942年。

[2]原文直译为碗舟。日本传说中,一寸法师所乘的木舟。此舟木质,呈碗状,以箸为楫。

[3]因爆炸产生的高温飓风。

[4]使花束固定的尖锐基座。

[5]容量单位。一合等于0.18升。

[6]“里”和“町”是长度单位。

[7]相当于1.8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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