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笑笑,知道他其实有分寸,也不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两个老匠人。
他们都是五十多岁年纪,胡子已经有些斑白,黝黑发亮的肌肤,粗大畸形的手指关节,无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此刻他们颇有些惴惴不安地低着头,不知道找自己来是所为何事。
兰亭温和地开口道:“二位不用紧张,我请你们来,不过是有些事需要咨询。还请两位回忆一下,这三五年来,军中有没有技艺高超、聪敏好学的匠人,离开了军中的?”
两位老匠人对视一眼,虽有些疑惑,倒是消去了些紧张。其中一个颤巍巍问道:“不知大人所说,是年轻人,还是年纪大的?”
兰亭答道:“没有年龄限制,只需满足上述三个条件就可以。”
老匠人点点头,说道:“要说起来,倒是有一个。只是……”说到这儿,却停顿下来,似乎有难言之隐。
孟复一听有一个,眼睛猛地一亮,催道:“只是什么,快说啊!”
老匠人与同伴再对视一眼,见同伴点点头,方才继续说道:“大人可能不知道,我们造作匠,很多都是祖传的,所以相互间,都有些亲属关系。手艺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后辈们能力难免有高下,不过也想去不远。但十年前,凤城一战,死伤许多,上头便将一些刺配的犯人送来补充,其中有一个人,天资聪颖,灵活异常,不出三年,就成为了一等一的能工巧匠。说来惭愧,小老儿为匠三十余载,竟然比不上他三年之功。原本,依照他的本事,应该是被升个管事的,只是听人说,他以前犯过事,终身不得再叙用的。所以直到他被戎人掳走,也还只是个最低等的匠人。”
兰亭一惊,问道:“你说,他被戎人掳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老匠人点点头,答道:“五年前,戎人大举来犯,在北边闹得沸沸扬扬的。上边调了好些个匠人去前线造车,我们也在其中。有一晚,戎人夜袭,这个阿大,不知道怎么地,突然也学那些兵士,抄着杆枪就出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清理尸体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他。据说,有人看到他被戎人掳走了,还是放到马背上掳走的呢。唉,只怕也是有死无生啊。”说到这儿,老匠人叹了口气,停了下来。
兰亭一边听,一边在脑中咂摸,此时方才问道:“你说,那人名叫阿大?”
老匠人也有些迟疑:“我曾无意中听管事说过,他似乎是另有名字,但他对我们说自己就叫阿大,也就这么叫开了。”
兰亭点点头,又问道:“你们可还知道其他什么情况,比如他是哪里人士,因为什么犯的事,家里还有什么人口?”
老匠人摇摇头:“这个人,沉默寡言得很,问他什么,也是装聋作哑,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事。只有当时的管事,听送他来的军爷提了两句。”
兰亭忙问道:“那个管事,现在何处?能找到他吗?”
老匠人凄然地一笑:“早死了。五年前戎人夜袭那晚就死了。说起来,那天晚上,我们造作营里也死了好几个呢,也是我们老哥两运气好,才苟活了下来了。”
兰亭谢过两个老匠人,让人送了他们回去,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大兴府衙,问书吏要十年之前流放大兴的犯人名单。
书吏显得十分为难:“大人,这大兴常年有战事,这种不重要的文书,只怕不会留存。而且五年前,戎人来犯的时候,府衙失过一次火,好巧不巧,正好将收藏文书的房子给烧了。所以五年之前的资料,只怕都找不见了。”
兰亭心中闪过一丝亮光,“五年前”、“夜袭”、“失火”、“掳走”几个词串联在一起,他不禁心头大震。赶紧转身往帅帐跑去。
白弥渠正在案头观看沙盘,见兰亭气喘吁吁地进来,微微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兰亭整理思路,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说将出来:“……据说,他去到造作营的时候已经四十来岁年纪。那么这个人,肯定是被流放的犯官。五年前,戎人来犯,夜袭之前,府衙失火,还那么恰好,把记载有这个阿大来历的文书都给烧了。造作营的管事——那个唯一还知道点他来历的人,也莫名被杀了。而他本人也被戎人掳走,生死未知。可以说,这个阿大,留给我们的,就是一个谜团啊。”
白弥渠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夜袭和失火都是这个阿大策划的?他一个流放犯,有这么大的能力吗?他又凭什么驱使戎人为他做事?”
兰亭愣了一愣,然后笑道:“假如他许诺戎人以攻城之术呢?”
白弥渠悚然:“你是说……”
兰亭点点头:“如今戎人在用的那些攻城器械,只怕就是这个阿大的杰作。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还活着,而且已经是戎人的座上之宾。”
白弥渠紧皱双眉,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报复!”兰亭斩钉截铁地答道:“报复朝廷对他的处罚。另外,恐怕也是寻求出路。这种人,肯定不会安分守己地在造作营做一名工匠,他只怕胸中还有宏图伟业,见在我朝没有实现的机会,自然要转投他方。”
白弥渠虽然已经在心中信了兰亭的说法,嘴上却还是说道:“这也不过是你的猜测,目前毫无佐证,不可妄言。”
兰亭心中憋屈,辩解道:“虽然大兴府衙的文书被烧毁了,但是朝廷必然还有留底,元帅何不上书查问一番,到时候结果如何,自有分晓。”
白弥渠皱眉斥责道:“我自然知道,还用得着你多说?你此番是以大夫的身份来的军中,还是尽好你的本职为要,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兰亭嘴角微微抖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而是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了,只把门帘摔得哗啦啦地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