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镇外,几盏灯笼在夜晚沸腾后的平静中,只照亮了方圆几尺。
小琥珀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开口道:“恩人再造之恩,我将永记在心,没齿难忘!”
“哟!”姜门牙不由得感叹一声。从这孩子不俗的谈吐中,可以推断,陈家乃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念及此,心中的气愤便消了大半,于是他从陈父手里接过小琥珀抱在自己怀里,问:“上了几年学堂了?”
“三年?哦,不对不对,是两年半!”
“这么精确呀。那你多大了?”
“六岁零三个月十七天!”小琥珀很是得意的回答,仿佛她活过的每一天,都是无上荣光的岁月。
姜门牙无限感慨,自言自语道:“孩子们呀!总是如此清晰的回答问题,总是如此快乐的记录自己,令人何其羡慕!”
小琥珀听不大明白,但本能的点着头,解释道:“我都想起来了,连伯伯是个大坏蛋,叔叔你才是大好蛋!”
哈哈……在场的人都被无忌的童言逗笑了。
陈父见机追问道:“敢问大好蛋……不不不,敢问恩人尊姓大名?我真是个糊涂蛋!”说罢,轻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姜门牙脱口而出:“打得好!”然后又干咳几声,以掩饰失态!
“小琥珀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姜门牙问。
“听说是爷爷!爹爹说的。但我没见过爷爷……”小琥珀一本正经的答道。
“哦~”姜门牙猜测许是在小琥珀还是婴儿的时候,爷爷就过世了。
陈父似乎察觉到了异样,立刻解释说:“家父仍然健在,只是酷爱钻研美食,去云游天下了!”
“原来如此!哈哈,倒也快活!”
见工夫不短了,姜门牙一扶陈父胳膊,说:“大伙都起来吧!我叫姜门牙,原是许州府姜门楼村的,后来到血狼山不吐骨头寨讨生活。”
“不……不吐骨头?”陈母一脸错愕,显然是被山寨的名号吓到了。
陈父见娘子失态,便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打岔道:“恩人的名讳真是别致!我陈家上上下下必定铭记在心!”
“铭记在心!铭记在心!”仆人们连声附和。
嗖的一声!众人头顶忽然飞过什么,似是猫头鹰,似是蝙蝠。
小琥珀有片刻的失神,继而咬着嘴唇,呜呜的小声哭泣。
姜门牙倍感奇怪,立刻用手掌轻抚女娃娃的后背,却听女娃娃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陈家父母惊慌失色,只能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哄。
姜门牙也是一头雾水,暗道孩子怕不是被吓丢了魂吧?他放下小琥珀,准备去掏怀里的龟壳,占卜一课,却不料,小琥珀不肯从他肩头离开,双手死死抱住姜门牙的脖子,继续无比委屈的嚎啕大哭。
陈母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她拍着女儿的后背,劝慰道:“琥珀呀,到娘亲怀里来,别把姜叔叔的衣服弄脏了!”
小琥珀根本不理母亲的话,兀自沉浸在莫大的悲伤中。
姜门牙摇摇头,示意陈家父母不必多言。他单手掏出龟壳,推演先天数。
看罢,若有所思的说:“小琥珀不是被吓丢了魂,而是……”
“而是什么?”陈父迫不及待的追问。
“而是,被今晚所遭遇的,惊心动魄又龌龊糟烂的事情,把心灵给遮蔽笼罩了。她还太小,心灵十分脆弱,根本无法承受这些。莫说是她,就算是成人,一旦经历巨大风波后,心里都会留下创伤,自然,情绪会无法控制……”
“那……那该怎么办?”陈母带着哭腔问,“我苦命的女儿啊!都怪为娘的不好,我该死!”
姜门牙轻轻拍了拍小琥珀的头,思绪翻转,片刻之后,却突然发现其哭声戛然而止,继而传出轻微的鼾声。
显然,小琥珀睡着了。
没错了!这正是情绪失控的佐证。悲伤和惊恐太过庞大,人会本能的选择逃避,而睡觉,便是最好的方法!
姜门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降低声音说:“为今之计,只能是速速搬离风雅镇,给孩子一个全新的环境,令她快速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另外,辅以一些药性温吞的安神药。我料想,能有好转!当然,我也不是大夫,只是看的书比较多比较杂,照本宣科而已!”
陈父后撤一步,再次一个头磕到地上,抬起头后,泪流满面,“谨遵恩人嘱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姜门牙摆摆手,示意陈父抱回孩子。
此时,小琥珀却突然再次抽泣起来,她闭着双眼,似乎被噩梦纠缠住了,两道小小的眉毛拧在一处。
姜门牙无奈,只得再次将她抱入怀中,哄着。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小琥珀的情绪才算平静下来,似是彻底睡着了。
陈父将其抱回怀里,就像接过一个旷世的珍宝一般,而陈母在一旁,不住的叮嘱着:“轻点,轻点!”
忽的,姜门牙心中泛起一股酸意。
他记不清楚了,也许在自己儿时的某个夜晚,父亲母亲也曾如此爱护生了病的自己。
他也记得清楚,在风雨交加的某个凌晨时分,父亲母亲也曾手足无措的照料一直咳嗽的妹妹。
一切近在眼前,一切遥不可及。
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的吐了出来。
陈父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小厮搬上来一小盒银子。
灯笼一照,明晃晃的,姜门牙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陈父刚要启齿,却听姜门牙说:“这么多银子,都是给我的?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我的个妖魔精怪……”
青年估算一下,至少五十两,大致等同父母生前辛劳三年的收入。
“哦~”陈父似是戏台上被抢了台词的伶人,欲言又止,只得点头道:“是是是!恩人猜的没错!”
姜门牙毫不犹如的接过银子,叮嘱道:“记住我的话,速速搬离风雅镇,有什么事情就到血狼山找我。”
陈父连忙应承,说:“遵命遵命!”
最后,姜门牙在小琥珀的头上轻轻抚摸,就像小时候抚摸姜小姜一样,疼爱无比。
青年拱手道别,大步流星地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夜里赶路倒也清净,只有漫天的繁星伴随着脚步声,轻轻回荡。
直到日上三竿,姜门牙才回到脱鞋厅。
大家伙立刻围拢上来,问东问西。姜门牙先是问了小点的状况。
牛耕天说:“没事啦!她自己不怎么记得发生了什么。如今,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正在后寨跟小伙伴们找漂亮的石头玩呢!”
姜门牙长出一口气。在路上的时候,他担心小点会跟小琥珀发生同样的病态,此刻听来,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
苏山猫迫不及待的问:“九当家的,你追那恶人时,是否遇到了什么危险?结果如何?”
姜门牙抄起桌上的一壶凉茶,嘴对嘴喝了个痛快,然后坐下来,将所有的经历细细讲了。
听罢,苏山猫一拍桌子,怒道:“可惜那风雅镇不在血狼山的震慑范围内,不然,早将那姓连的衣冠禽兽,大卸八块!”说罢,派出一路哨探,查询连瞳和绝缘子的下落。
血狼山巅有一眼泉水,名叫花萼泉,其泉水干冽清甜,是不吐骨头寨的水源。
花萼泉跳跃而出,缓缓流下,在山间形成一条小溪,唤作花萼溪。溪水潺潺而走,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之声,最终,在血狼山下三十里外,汇入平天河。
平天河奔腾五百里,融入汪洋大海。
姜门牙午睡之后,来到花萼溪边,脱个精光,平躺到溪水里,美滋滋的,让清水洗净污垢和疲惫。
日光强烈,透过树冠的缝隙,撒下炽热而飘忽的光斑。许是奔波一夜,太过劳累,渐渐地,姜门牙闭上了双眼。
恍惚间,豆瓣那阴晴不定的脸庞浮现在心中。
话说前天夜里,刚刚入睡,青年便被一股肉香勾的馋虫大动。他披上外套,一路寻去,却见一块巨石后面,有人正在烤肉吃。
那纤细的腰身,那肥硕的臀部,不是豆瓣又是哪个?
豆瓣头也不回的说:“哈喇子都砸到脚面了!想要偷吃荤腥,就别甘等着别人叫!”
“诶!”姜门牙答应一声,便蹭了过去。
当他接过一块滋滋冒油的肉块时,才赫然发现,被架在火上的乃是一条狗。
“野狗?”
“不吐骨头寨广场上专门追兔子的狗!”
“你!怎么偷寨子里的东西?”
“这畜生咬过你耶!这不,老娘为你报仇了呀!”
姜门牙面露正义之色,但心里的话却脱口而出:“你真是我‘娘’,这肉也真香!嘿嘿……”
回忆着这些,姜门牙的身体被溪水包裹着,困意重重袭来……
突然,树叶骚动,一只黄嘴鹳展开翅膀,俯冲而下,急速朝着溪水中的一条巴掌长的鱼儿叼去!
水花猛然四溅,却不似往常,黄嘴鹳心中惊疑,自己的鸟喙似是被什么钉在了水面之下,令原本可以在最低点一跃而上的身体,不得已翻了个跟头,拍打在水面上。
“啊!”一身惨叫响彻山林。黄嘴鹳受到惊吓,终于松开了那条拔不动的肥鱼,身体前翻,继而回正。
黄嘴鹳的脾气不小,没能叼走肥鱼,还被吓了一跳,它报复心起,探出爪子顺势狠狠一抓,然后腾空而起!
“啊!”又是一声惨叫,姜门牙的脸上出现了好几道血口子。但他根本顾不上脸面,霎时间,身体蜷缩成一个球,双手死死捂住裆部,五官扭曲成包子模样。
“你瞎啊?饿疯了吧!”姜门牙怒斥道。
黄嘴鹳早已消失不见……
当看到他瘸瘸拉拉地回到寨子里,四当家的眼前一亮,打趣道:“咋啦?九当家的,被二当家的捏爆蛋啦?”
话一出口,自觉语失,埋怨自己道:“说的都是屁话!二当家的还在窦开手里呢,若是能捏爆大家的蛋,反倒好了!”
说罢,自顾自离开,留下姜门牙在风中凌乱。
是啊,大棒骨被抓走三天了,也不知道派出去的哨探是否打探到了消息。
一步一步,缓慢如老妪,姜门牙挪向脱鞋厅,想跟苏山猫商量一下如何实施营救。
当他到达滴水檐前,却听到厅内一个哨探对苏山猫禀报:“大当家的,收到消息,风雅镇全镇百姓在今早,已被全部屠杀!而且……而且,哎,气死人了!”
“而且什么,快说!”苏山猫正色道,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而且,道上的人都说,屠杀的队伍,全都头戴黄色麻布长巾,旗号上写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混账!”
姜门牙和苏山猫异口同声,显然齐齐意识到了什么!
不久之后,一条朝西的林荫小路上,两匹快马,风驰电掣,带动着树叶迅速摆动。
骑技十分生疏的姜门牙为抵抗大腿内侧源源不断传来的痛感,只能撅起屁股,趴在马背上。
还有十五里就到风雅镇了,苏山猫眯着眼睛,问:“九当家的,进入镇子后,咱们分开行事。如果遭遇埋伏,切不可恋战,能走一个是一个!”
“得令!”
烟尘掺杂在斑驳的光影中,渐行渐远。
一入风雅镇,满街满巷的尸体和洒满墙地的血迹,令二人毛骨悚然。
一座被尸体填满的空城!
姜门牙眼前浮现出昨晚的血腥屠杀,刀刀见血,枪枪毙命,惨叫呼号,不绝于耳。
喉咙一痒,姜门牙险些呕吐出来。
“畜生!”苏山猫咒骂一声,起身朝中央大街而去。跟大棒骨新婚的时候,她俩曾来到这远近闻名的风雅镇游历,这里的精致风景和豪华院落曾惹得她止不住的艳羡。
大棒骨还曾开玩笑说,要给娘子置办一处五进的大宅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当年情话,言犹在耳,只是如今,物也非,人也非。
时隔八九个时辰,姜门牙再次出现在风雅镇的街头,他稍一辨认方位,便找出了陈家的所在。
当他压抑着剧烈的心跳,从四敞大开的府门走入其中时,看到院子里有许多散落的家具和衣物,甚至在一个不起眼的树根处,还丢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
姜门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步一步往里走,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千万……”
“喵!”
忽然,一声猫叫在头顶响起,吓的他一个哆嗦。
那只猫似乎也被突然闯入的灰衣青年惊到了,于是嗖嗖两声,蹿出房间,爬上屋顶。
等待着姜门牙的,将是怎样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