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风就长了性格,冷峭中带着鬼哭狼嚎的悲鸣。半撩起帘子,风便呼啦扑了进来,媳妇儿在里屋发出一声呻吟,锁子,冷!
他转身把门关个严实,在炕里生起了火。媳妇儿白纸似的脸就起了红晕,大肚囊如一座高山凸起。锁子,动了,小家伙动了。哎哟……哎哟……痛!
预产期就在这两天。老天爷却刮了风刀子,他深沉地盯着那座山,仿佛看到风在山上打转,他盼着孩子快点出世,孩子一落地,太阳就出来了!
北屋却传来两声虚脱的干咳,锁……锁子……他推开半掩的门,油灯泛出一片光晕。光晕微弱,却竭力抗拒着黑暗。娘在床上一躺五年,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她都要在屋里点上一盏油灯。还把窗封个严,不让风进来,怕吹灭了灯。这灯,她一年到头悉心地养护着,如供奉一座天国的佛。
娘!他凑近耳边。娘呼着气,起风了……把灯芯……拨拨,咱家……不能……断了灯……石锁轻轻地拨了拨浸在油里的灯芯,噼啪一声,火亮了一截。娘轻吸了一口气,你媳妇儿……要生个……带柄的,给咱家……添丁,快去……洞里……拜……观音!娘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像屋外的风刀子,一刮一道血痕。
但石锁却不挪步。娘又道,你媳妇儿……今儿个……还生不了,娘……今儿个……也还……死不了……
他愿意到娘黑洞一样的屋里听她唠叨,却不愿到那个三公里长的溶洞去。但石锁每天都得硬着头皮钻进洞,洞里有他的口粮,也有他的气味和汗水。
媳妇儿临产,今天他本来是请了假的,而娘却要他去进洞,拜那座钟乳石化成的滴水观音。娘叫他拜过多次,还说以前俺怀着你时,要不是常叫你爹拜观音,怎么能生下你这个带柄的呢?观音是送子菩萨,一拜一个灵!
石锁开始也很虔诚地拜,做梦都想生个带柄的崽。石家三代单丁,从祖父到爹再到石锁,三代都是单根擎天柱,好歹撑住了天,将香火延续了下来。要是石锁媳妇儿没生出个茶壶嘴,石家今后就成了一炉死灰,祖宗灵位前再没有列子列孙三叩六拜了,红背带就会被抛到河里,血一样卷进恶浪的咽喉……
每天石锁趔趄着腿,把路走成一高一低的琴键。他常哼着东北小调去离家一箭之地的溶洞上工,洞里冬暖夏凉,这是唯一让他舒爽之处。
但绳子一拉上肩,跟伙计们紧赶慢走,汗就沁出来了。船上坐着五湖四海的游客,用手捧起清凌凌的水,溅到两岸的钟乳石上,一个景点接着一个景点在七彩灯光的映射下姿态万千,他们忙举起相机抓拍。很多时候,游客们会将镜头对准石锁他们,这是现代版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钟乳石美丽,纤夫的爱更美丽。于是,有人就唱起了《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就是这句歌词,改变了石锁生子的念头。从祖父开始,一家三代在这洞里卖命,咬紧牙关拉纤绳,用咸涩的汗水换取游客的欢笑和金钱。这倒没啥,人各有命,水浒里不是说了吗,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
而这个洞,却是吃人的魔窟。祖父和爹在洞里丧了生,祖父那阵儿,溶洞还在开发,一个响炮就要去了他的命。政府为抚恤家属,让爹进洞当管理员,爹也是贱命,上工时发生了塌方,石块把他送进了阎罗殿。后来,政府又给了个指标,让俺进了洞,起初当管理,后来被挤兑了,还是拉上了纤。俺虽然还活着,也许老天爷可怜俺还没传宗接代,暂时饶过。但你看这腿,在一次拉纤时摔了跤,严重骨折,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说不准哪天阎王爷记起俺了,往生死簿上一勾,俺就去了。
俺再不能五迷三道了,俺媳妇儿要生就甭生茶壶嘴,那是岸上走的哥哥,命苦着呢,得生个坐船头的妹妹!
石锁上工时逮着空,便去拜洞里的滴水观音。他默念道,观音菩萨,求您赐俺一个女娃娃,大了能坐上绣花的高船。一水珠兀地滴落头上,冰凉冰凉的。
这一次,请了假的石锁奉母命进洞拜观音。他临走时揣上那台残旧的西门子手机,吩咐媳妇儿有急事便呼他。
他又兜回娘的屋里,拨了拨灯芯,说,娘,俺去了!娘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喘着粗气,菩萨……会保佑……俺……石家的……
石锁打开一道门缝,侧着身出来,咆哮的风一个猛推,要把他推回屋里,但他轩昂地迎上去,呼出一口白气,风力便小了。
把帽垂放下,遮住了耳朵,石锁一高一低地走在严冬里。一钻进洞,忽地就暖和了,他摘了棉耳帽,走到滴水观音面前,很虔敬地叩拜,观音菩萨,俺媳妇儿就要产了,跪求赐俺一个女娃娃……
头顶又滴答落下一水珠,钻心入骨的凉。
手机没响,他坐着吸了根烟,慢悠悠地看着伙计们拉纤,高喊着号子:“石锁子,你在想啥子?”“嘿—呀—唑!在想——屋里——女娃子。”“伙计们,前头就是石盘沱!”“嘿—嗬—嗬!石盘沱头漩涡多。”“抓紧绳子踩稳啰!”
忽然,手机响了,媳妇儿大哭道,锁子,快回来,娘走了!
跌跌撞撞走出洞,雪花漫天飞舞,天地间一片银白。石锁滚卧到雪地里,身上染成了雪白的孝服,夺眶而出的泪水,转眼间便滴泪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