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像抽了脚筋,提不起劲来。整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仲全叔觉得自己成了一头猪,一头没有饥饿感的哼哼唧唧的压栏猪。
儿子心疼得不得了,说爹你去会所的棋牌室,去广场的粤剧院,去街上的健身房吧。仲全叔说,俺一个修地球的,就会锄头锨镐三板斧,去那地方干啥?
一晚,陪孙子看电视《狙魂》,特种兵0357团赵团长正在严厉训斥着,远处山林戏剧性地传来阵阵鹧鸪声。仲全叔居然兴奋得跳起来,晚饭时吃了两碗饭。
而且睡觉忒香,梦见和老伴赶着牛羊去了鹧鸪坳,在阵阵鹧鸪声里把太阳从东边赶到西边,又从西边赶到了畜圈里……
翌日凌晨,鼾声里的仲全叔隐隐约约听到了声声鸣叫,一个激灵醒了,支棱起耳朵——是鹧鸪声!是鹧鸪声!他一骨碌爬起冲出房门,原来这大城市还藏有山鹧鸪!
跑到小区,鹧鸪声一阵接一阵,像在伞状的凤凰树上,像在墙似的绿篱丛中,又像在悬崖高的楼群顶。他兴奋如小孩,从小区东边的海桐搜到西边的竹荫,又从南边的杉林寻到北边的蕉园,累得大汗淋漓,连个影儿都没见着。他再次耸耳捕捉声源,却是一片喧嚣的市声。
他一屁股坐到石凳上,迷瞪着眼,随风晃过一影儿,被谁伸手一拽,就把他拽回了那个小山村。
数声鸡鸣,他们就起了床。咽下几根红薯,赶着牛羊,扛着锄头便去了鹧鸪坳,把牛羊赶到绿油彩的山坡上,他们就在山坡下开始了锄头与土地的对话。
男人说,你喝点水一旁歇着去,别动了胎气!
女人说,俺不渴,俺又不是娇贵女人。大人动一动,胎儿变龙凤哩!
男人说,犟吧你,俺前面挖土窝,你背后下黄豆。
女人说,俺是那跟班的命!
男人往女人鼻梁上一刮,女人笑得嘎嘎响。
太阳已蹿得老高,阳光不再温柔。男人几次叫女人歇着去,女人偏不,她的性子就像这阳光,热辣得要把土疙瘩烤成红薯。地快种完时,女人突然晕厥了,男人抱她到树荫下,灌了水,仍不省人事。一定是饿晕了,他攫几颗黄豆又放下,得找流质食物,但在这荒山野岭去哪找?
那个急啊,像火烧到了胸膛。忽然一阵鹧鸪声响起——“饿饿饿哦”!“饿饿饿哦”!他心头一振,学着鹧鸪叫了几声,灌木丛“扑棱”一声飞起鸟影,他赶忙跑去,果然找到了窝,躺着好几个鹧鸪蛋哩!他兴冲冲捧了去,敲破了送进女人嘴里。
女人终于醒了。搀扶着回了家,女人肚子就疼了,下午便生下个崽。
当女人知道是鹧鸪救了娘俩,两天后就拖着男人带她去鹧鸪坳,往窝里放了满满一堆金黄的谷子。
虽然那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他们却老惦记着鹧鸪,种庄稼时常送点谷物。近午或傍晚,鹧鸪便用鸣叫提醒他们回家。他们幸福地挥一把汗,男的学两声鹧鸪叫,女的唱几句山歌:哦嗨!黄豆结籽磨豆腐,花生结籽打豆油。哥是鹧鸪山上唱,唱得阿妹肚辘辘……
许多年后,男的在书上看到鹧鸪的叫声是“行不得也哥哥”,不禁撇嘴一笑,那是多情文人的痴想,俺怎么听都是“饿饿饿哦”!
仲全叔每每想起这事,眼前就有一群鹧鸪在起舞,响起那熟悉的鸣唱,肚子似乎真会咕咕叫。拿现在来说,真是好事。今天不愁吃,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有腿没腿的,都可吃。胃一天到晚撑满食物,哪里有饿的感觉!如今听到鹧鸪声,久违的饥饿感就回到了肚里。他回去煮了一大碗捞面,吃得吧唧吧唧响。
晌午,睡意蒙胧的仲全叔又听到一阵鹧鸪声,竟然喜不自禁。他翻身下了床,这次非找到那鹧鸪不可!
他把搜寻目标转移到了楼群。小区有五十多栋楼,他一口气跑楼梯跑了三十多栋,冷不丁腿一软,倒在地上……
卧床的仲全叔给儿子讲了鹧鸪蛋的故事,还喘着粗气说了一席话,你的命是鹧鸪救的,你妈就葬在了鹧鸪坳,以后在家养一只山鹧鸪吧,要永远记着这份恩!爹这些年,肚子成天鼓囊囊,是头猪都会被撑死的。这两天听了鹧鸪叫,肚子才舒服,才想吃东西……
儿子犹豫,自打从电脑上下载了高保真鹧鸪声,用扩音器在楼顶定时播放,爹就来了精气神。该不该把自己的这个秘密告诉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