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咿呀打开时,她的泪腺也哗地打开了,泪水装满了紫藤盒。她愣是迈不开步,这一迈,二十年的时光就会拐入另一条河流。父母用爬满老茧的手把爱编进这二十年里,编成了一个俏姑娘,编成了一个紫藤盒。
入了洞房,没有新被新床和新柜新蚊帐,墙上贴一个纸剪的“红双喜”。二婶操起一个斗,装满红枣、板栗、莲子、花生、稻谷、小麦,边掬一捧朝床上撒,边念起撒帐歌:
一撒一世荣昌,二撒爱蜜如糖,三撒三元及第,四撒四世同堂,五撒五谷满仓,六撒六合春长,七撒夫妻偕老,八撒八马还乡,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方同祥。
她把撒帐歌记到了骨子里,却把新嫁娘的娇宠锁进了紫藤盒。这是一个大家族,八亩水田、七块旱地、六个菜园、五口鱼塘、四头耕牛、大大小小十五张嘴。她跟着郎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此田头垄背、山头水尾。
这年,村里来了一位老板,两眼贼溜溜地盯着村前的山岭,仿佛那是一座座金山。他放出话来,愿意高价租赁山下的水田。那老板当然不是来人间施舍的财神爷,他早就请人勘探过,村前的山富含稀土,稀土是啥?工业“黄金”!据说含量高的稀土三四十万一吨。
村民们动了心,纷纷跟老板签了合同。她和郎君却不干,无论老板如何威逼利诱,硬是吃了称砣铁了心,誓死捍卫田地。
稀土矿还是开了,山上的植被全被铲光,露出血红的肌肤,淘洗后的泥浆血一样漫到山下的水田。唯有她的那块田长着绿油油的禾苗。为了阻挡泥浆,她在田的四周垒起土坯墙,仿佛一座孤岛。她的固执简直可以和莫言《生死疲劳》里的单干户蓝脸相比,任你胡搅蛮缠我自岿然不动。
两年后,山岭被挖得七疮八孔,再没有了压榨的价值。老板赚了钱趁夜一走了之,连第二年的水田租金都没付。他娘的,这吸血的禽兽!村民悔恨当初,水田让稀土溶液腐蚀了,以前亩产千斤,如今亩产百斤,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到收割时节,村民们就心如锥刺,她和郎君却脚下生风地挑回一担担黄金似的稻谷。“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她从骨子里记住了这句农谚。土地永远是咱农民的命根子,地里长出的稻麦瓜果,都是飘着黄土味的金子啊!有了这些汗水浇灌成的硬通货,咱心里就踏实,“灾荒心不慌,仓里有余粮”。咱不稀罕那些带着铜臭味的钱,咱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要守住良心,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
只要一闻到泥土的芳香,她的手脚关节就会咯吱作响,像蚯蚓钻进了泥土。忙完田间事,她总要避开家人摆弄那个紫藤盒。郎君突然闯入房来,她红颜一怒,用力把他推出门去。他搜遍房间,也没找到那个盒。
后来有了儿女,一个个长得敦实,这得感谢黄土地,吃五谷杂粮长大,都接了地气。每到收获时节,她仍要悄悄摆弄那个紫藤盒。好奇的崽子们挖空心思,也没能看到盒里装的啥宝贝。据老三说,有一回瞅见是黄灿灿的,正想凑前去,母亲却“嘭”的一声锁上了盖。
直到唯一的女儿出阁,她才从盒里捧出一大捧,就连这一捧,她竟也相当绝密,装进一个带锁的木盒子,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七天后回娘家时,家人偷偷盘问,女儿却和母亲一样高级绝密。
六十年后,八十岁高龄的她已做了曾祖母,想不到黄土埋到脖颈的年纪还要无奈地“出阁”。
“出阁”这天,颍川村家家户户鞭炮齐鸣、红烛高烧,拜天神、祭祖宗,却不见村民脸上的笑意,心情沉重得像办一场丧礼。
她在郎君灵位前烧了香。五年前郎君去世时攥紧她的手,说,你要像花木兰一样永远守护好土地,儿孙们才不会饿肚子!如今站在郎君灵位前的她捶胸哽咽道,老头子,俺没能守护好土地,俺这老婆子不配做花木兰!说完老泪纵横,抓起一把泥土扬空抛撒,尘封了她六十年的黄土岁月。
家人把用得着的家什装进门外的大卡车。她的那张床,是婚后整整睡了六十年的老式四脚床,她要一起搬走,家人不让,要给她买一张席梦思床。
司机按了好几回喇叭,仍迟迟不见她出来。
家人踱回院子,她站在六十年前的洞房里,正一脸庄重地捧着那个神秘的紫藤盒。打开盖,竟是红枣、板栗、莲子、花生、稻谷、小麦!她像当年二婶那样边朝床上撒一小捧,边念起撒帐歌:
一撒一世荣昌,二撒爱蜜如糖,三撒三元及第,四撒四世同堂,五撒五谷满仓,六撒六合春长,七撒夫妻偕老,八撒八马还乡,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方同祥。
全家人触电了一样,潸然泪下!
大门咿呀打开时,她的泪腺也“哗”地打开了,泪水装满了紫藤盒。她愣是迈不开步,这一迈,六十年的时光就会拐入另一条河流。自己用爬满老茧的手把爱编进这六十年里,编成了一个老太娘,却失去了安身立命的黄土地!
补记:地势低洼的颍川村因地处凌江上游,在凌江水库加固扩容工程中被迫全村迁移。公元2008年12月23日,颍川村整体迁移到凌江水库之畔,村民从此成为失去土地的“裸体农民”。颍川村就是笔者的故乡,主人公“她”就是笔者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