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生像一头受惊的小公牛,跌跌撞撞从田埂尽头飞跑过来的时候,英子刚好将最后一把麦捆子甩上高高的麦垛子。法生说,快,英子姐,天生出事了。
英子用眼别一下法生,说,出事,出个屁的事。他这种人,棒都打不死,牛也拉不伸,咋死得了?
法生说,我们也不相信的。可是,可是他真的出事了。我们在堰塘边看见了他的衣服、裤子和鞋,还有人听到比石头落水还要响的声音。
英子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满面汗水的法生,觉得这事情是有些蹊跷,便半信半疑随法生往那堰塘边跑。
眼下正是麦收时节,连年干旱,土地就像爱吃昧心食的老母猪,光吃不见长。微风过处,荡起层层灰雾。田地里的小麦像野生在石骨子包上的杂草,几颗干瘪的籽粒明显营养不良,在细杆儿的支撑下摇曳。
天生清早一起来就火冒三丈,这瘟神麦子,割它劳球!收回的不如种下的多。
英子说,不割,不割你去喝风。
天燥,人更躁。话语中总充满了火药味,这世界一点就着。
天生冲天冲地地跟在英子后面,屎一路尿一路抱怨个不停。
英子说,你抽根烟,我先去割一阵。
每次总是这样,英子在气头上总要忍一忍。英子的老爹常说,气大不养家,力大不养家,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
英子便撅起肥硕的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地割麦,身后倒下的那一片麦穗象懒牛拉下的屎,七零八乱的,东一堆西一堆。
一路麦子割出头,英子直起了腰。说,天生,差不多了吧。其时,一股强烈的光柱正好穿过天生头顶上的柏树枝,直直地射到天生脸上。树上的懒蝉子还没拉出一个完整的调来,就又无声息了。
天生说,催个球!催!两根烟还没燃完。
英子就又撅起屁股,喳喳喳,一阵猛割。懒蝉子像刚吃了金嗓子喉宝,没命地显示实力。
一路麦子割出头,英子说,这总差不多了吧。天生看看地上的四根烟头,说,催命鬼是不?四根啥意思?四是死呢,不吉利,懂不懂?
英子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将手中的镰刀用力向地下一啄,那刀片子陷入泥里好深,刀把子直直地向上立着,就像她高撅起的屁股。四是死,死是四,懒人望死,懒狗望吃屎!哪家男人像你?要死?要死你去嘛,又没人拉你没人留你,堰塘又没有加盖盖!英子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
天生狠狠地扔掉手中的烟头,说,可别后悔!今天,是你喊我去死,我就死给你看!天生就又冲天冲地地走了。
英子憋了一肚子气,继续割她的麦子。
当英子随法生跑拢那口堰塘时,盖上已站了好多的人。塘盖上果然有天生今天穿的衣裤和鞋,还有那包没有抽完的“5”牌香烟。英子便“妈”的一声拉起了长腔。
有壮小伙子从屋楼上取下了长长的晾衣服用的竹竿,在堰塘里来回搅动。人们从四方八面涌来,塘堰盖上如蜂窝炸了营。没事的老太婆和帮不上手的妇女们便自觉不自觉地数罗着天生的好处来。
天生今年三十有五,当过兵,打过工,待人和气。人生性聪明,爱开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玩笑,就是上了当,大家也觉得值。天生便成了乡里有名的“冲壳子(吹牛)大王”。
去年夏天,下了场大雨,天生赶场办事,一不小心,便跌了一屁股泥,天生将裤角子一挽,索性抓了一把泥在身上乱抹。有人说,天生,看你那样子,忙个卵!来来来,冲几句壳子再走!天生看一眼那人,说,冲个屁的壳子!改天再说吧!今天哪有闲工夫?天生边急匆匆地走边说,二房坪的堰塘放干了,鱼儿鲜蹦乱跳的,我正忙着找东西去逮鱼呢!二房坪堰塘的鱼多而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路走过,天生都这样回答着,吆喝着,不多时,满街的人风风火火地拿着渔网和面盆,直奔二房坪堰塘而去。待走拢一看,满堰塘的水绿汪汪的,人们才猛然悟出,这东西又冲了个大壳子,便服气地大呼上当。
又有一回,天生去赶场,见开商店的表妹兰兰愁眉苦脸,就问,咋了?兰兰说,天这么热,我买回的一千多斤白糖,眼看着要化成水,几千块钱呢。天生说,我以为是牛吃麦子火烧房呢,这多简单的事?找个大袋子来,给我装10斤,等阵还你。
表妹兰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信半疑地装了10斤白糖给他。天生就提了袋子在街上走。
有人问,天生,要办啥喜事么,买那么多糖?
天生拿眼剜了一眼问的人,说,你看你,云里雾里,醒来在铺里。便又靠近问的人,悄声说,白糖要涨价了,每斤比以往贵5角呢。
问的人不信,天生就火了,管球你的,我这可是内部消息,我表弟昨天托人带信给我说的。
天生确有一个拐几道弯子的表弟在县物价局。人们就信了,问,你在哪儿买的。天生就说在哪儿哪儿买的。
几个来回过后,天生就扑哧一声笑了。
下午天生提着那袋白糖去还时,表妹兰兰差点没喊他先人!就这样,天生便白白得了几十斤白糖,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便甜甜的,飘荡着糖的气味。
堰塘盖上已挤满了人,几十条汉子用几十根竹竿将堰塘搅了几个来回,也寻不见天生的影子。
英子已经哭得有章有序,向人们数落着。天生啦,你个瘟哪,放着好日子不过,你去寻啥死呀,你一走两眼一闭双脚一伸,丢下我们娘儿母子咋活啦……哭声如诉如泣,一些人便围拢来劝她,帮着落泪。
有人说,天生好呢。那回上街买化肥,他帮我扛了几肩呢。
有人说,上回为水同邻村人打架,他可是出了大力呢。
有人说,那算啥。那回“摸哥”(小偷)偷了赵老婆儿的钱,天生硬就把那家伙找了出来,钱还了不说,还倒给赵老婆儿买了些吃的东西,给我们九龙村的人长了脸呢!
有人抢着说,你们恐怕不晓得,头次捐粮修变压房,天生撮了冒冒的两升,又加了好几捧呢。
……
越说,流泪的人越多,真正得过天生些许好处的人便哭出了声。英子的长腔就拉得更加长而有力了。瘟哪,不割麦子你就不割嘛,要吃烟你就起劲抽嘛,你要不走这条路,我们娘儿母子就是累死累活,也要让你过几天好日子哟!要是你不走这条路,好吃好喝的嘛,都留给你哟!麦子不要你割,秧子也不要你栽哟……
人群中又跟了一片哭声。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哟,有这么多的人给我作证啰!人群顿时哑然。
天生从堰塘边的井里探出了头。这是一口正在挖掘的井,近十米了,还未见一点水。
天生穿着那条花内裤从井中爬出来,伸伸懒腰,说,狗日的井,怪眉怪眼的,水没一点,也那么凉快,赛过空调房呢。
人群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