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光阴,眼看腊月将至,慕若初与冯少游整日寻访商户,往附近几个县也看了,已同三十八个商户签了契约。
这日慕若初从冯府回来,路过武大炊饼铺,猛然想起还有武大炊饼,于是叫常远停了马车,走到炊饼铺前,正见哑娘正在揉面蒸饼,武大在案前卖饼,走过来笑道:“多日不见,大哥生意可好?”
武大一见慕若初,喜笑颜开道:“妹子来了!多日不见,阿离兄弟呢?”一面说着,一面开了挡板,让她进来。
慕若初道:“阿离在锦园招工呢。”说着走进来,见哑娘来迎,忙道:“嫂子休见外,只管忙你的营生。”又向武大笑道:“今日来,是有事想与大哥相商。”
武大道:“有什么话,往家说去!卖完这笼炊饼,咱们就关门回家,让你嫂子做一桌好菜来吃!”
慕若初踟蹰片刻,说道:“阿离晚上还等我回家吃饭,今日就不去了吧,改日再去。”
武大道:“叫小厮把阿离兄弟也叫来便是,今儿个你必得跟我回家!你嫂嫂整日念叨你哩!”
慕若初再三推脱不过,只得叫常远回家,叫阿离来武大家吃饭。
一笼炊饼顷刻卖光,武大夫妇煙了炉子,关了铺子,领着慕若初一路走回家来。
武大夫妇将慕若初让进厅里坐了,哑娘在厅里笼了火盆,又掇了个脚炉放在她脚下,打着手势要去厨下做饭。慕若初忙道:“不要费事,嫂嫂只做些家常便饭即可。”
武大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松仁泡茶来与她吃,笑道:“你嫂子知道你怕冷,火盆里的炭比往日多了一倍。”
慕若初脚踩着暖炉,手捧着热茶,笑道:“嫂嫂最是疼人的,我这身上不冷,心里更是暖烘烘的。”
唠了几句家常,慕若初方说明来意,道:“大哥可听说了,锦园正在招商户。”
武大道:“听说了,都说锦园选商户严格,很多人想去也去不了哩。”
慕若初笑道:“如今还剩两个名额,大哥可想去?”
武大惊讶的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此话当真?我那炊饼铺子也能开在那种地方?去那儿耍的都是富贵人家,如何会买我这炊饼吃?”
慕若初笑道:“去那里玩儿的不止达官显贵,也有市井百姓,且那些园中杂役,跟着主子去的小厮,多的是人吃哩!再者说,谁说的富贵人家就不吃炊饼了?我也算是县里的富户了吧?我就爱吃大哥大嫂做的白面炊饼。”
武大喜得大笑,说道:“如此最好。只是——”话未说完,就听院中熟悉的声音唤道:“哥哥嫂嫂,武二回来了。”慕若初心中猛的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低了头吃茶。
武大走出去,欣喜道:“二郎回来了,快来看看谁来了。”
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随即垂花暖帘被掀开,武松披蓑戴笠的走来,看见慕若初,登时怔在原地。
武大走过来替他摘了斗笠,一面弹雪,一面道:“愣着做什么?不认得若初妹子了?”
武松这才反应过来,一面说道:“初儿来了。”一面解下蓑衣,挂在壁上。
慕若初拘谨笑了笑,见他披蓑戴笠的,因问道:“外头可是下雪了?”
武松点头道:“我回来时才下,到家已下的大如鹅毛了。”说着走到她身边坐下。
慕若初垂下眼来,不经意看见他腰间系着锦带,心下一沉,忙掩饰了,抬头对武大道:“大哥,方才咱们话还没说完。”
武大走过来坐了,问道:“是了,我听人说,到去锦园开店做生意要求很严,究竟有哪些要求?”
慕若初拿出一张契约,递与他,道:“要求都写在契约上了,大哥看看。”
武大拿过契约,递与武松道:“大哥不识字,兄弟与我念来听听。”
武松接过契约,一字不漏的念与武大。武大听完,说道:“押金我倒拿的出手,只是这亥时才能关门,我那时如何回来?”
慕若初笑道:“一家人,什么押金不押金的,我还信不过大哥吗?至于营业时间,那铺子皆是二层小楼,二层可住,大哥若不愿住在那儿,我与大哥雇个伙计,每日大哥只要做够了炊饼,只管回家,让伙计替你卖便是。”
武大忙说道:“小本买卖,雇什么伙计,既然有住的地方,我和你嫂嫂住在那里便是。只是,我夫妻俩一走,家里就剩二郎一人,没人照料,如何是好?”
武松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武二搬到县衙里住便是。”
武大道:“县衙里都是些浊汉子,缺衣少食的,如何住得?我直说要替你娶房妻室,也有人伺候你穿衣吃饭,我这做大哥的也放心不是?你只是不肯!”
武松看慕若初一眼,见她只低着头抿茶,于是说道:“我一个人惯了,不肯耽误人家女儿,哥哥莫替我操心了。”
正说话间,只见常远大雪里走来,回道:“少爷今晚请了赖主管、谢主管并几个管事匠人来家吃饭,不能来了。”
慕若初点头道:“你先回去吧,吃过饭来接我。”
武大忙道:“冰天雪地的,你叫他来回跑什么?我这茅檐草舍的,除了这个屋,别的屋都没笼火,冷的冰窖一般,他来了却待在哪里?吃过饭,叫二郎送你回去便是。”
慕若初只好对常远道:“那你回去吧,不用来了。”
常远应道:“是,马车停在院里,小的去了。”说罢退下。
武大见常远走了,又叹息道:“妹子,我自是想去你那锦园里卖炊饼营生,只放心不下老二,我们去了,还让二郎搬回初园可好?”
武松看着慕若初,只等她答复。武大见她犹豫不答,叹息一声道:“妹子若为难,罢了,我也不去锦园卖炊饼了,留二郎一人过活,我实在放心不下。”
慕若初见如此说,只得道:“大哥哪里的话,初园本就是二哥的家,他若肯回来,随时都可以搬回来住。”
武大听她这样说,喜笑颜开,拉着武松的手道:“听见没有,你一定依了我,我和你嫂嫂才能放心搬去城外住。”
武松笑道:“哥哥和初儿既如此说,武二听从便是。”
说话间,哑娘整置好一桌酒菜,端进屋,摆设齐整,四人围坐吃酒。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暖炉正旺,几杯热酒下肚,慕若初吃的脸儿红红的。
武松看她这模样,蓦地想起去年初见她的时候,在紫石街的小楼里,也有哥嫂和她。那晚她错吃了自己杯中残酒,也是这般脸儿绯红,因笑道:“算来从认识初儿到如今,已一年有余了。”
武大笑道:“正是哩!若非若初妹子接济,如今俺这日子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只可惜去年除夕,二郎不在。今年咱们一家人可是齐全了。”
慕若初道:“今年大哥大嫂也搬来初园过年吧,阿离才说,如今家里只剩我两个,怪冷清呢。”
武大欣喜道:“如此再好不过了,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比什么都好。”
三人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事,慕若初看看天色不早,笑道:“时辰不早了,恐阿离担心,我便去吧。”
武大道:“也罢,便叫二郎送你回去。没事多来家里走动走动,你嫂嫂盼着你哩!”
慕若初点头应下,起身披了狐皮斗篷,掀帘子走出来,但见满院里厚厚的白雪覆盖,大雪如琼花般漫天飞舞。
武松先一步走过去将马车牵出院门,慕若初跟着走过去,不想地上原有个石杌子,被大雪掩住了,若初恰好打那儿走过,不妨被石杌绊住脚,摔在地上。
武松见她摔倒,忙过去搀扶,紧张道:“摔疼了没有?可有哪里伤着?”
慕若初起来低头拍身上的雪,一面摇头道:“并没摔伤。”
武松一面帮她掸雪,一面道:“你总是这般不小心,幸而没伤着,若是——”话未说完,慕若初后退一步,淡淡道:“不劳二哥担心,走吧。”说罢朝门外走去。
上得马车,才要出发,武松忽又停下,说道:“初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下车快步回屋,须臾回来,将一个手炉递与若初,说道:“车上冷,你拿着它,能暖和些。”
慕若初接了手炉,说道:“多谢二哥,咱们快走吧,太晚阿离会担心的。”
武松望着她道:“你和我在一起,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慕若初低下头,小声咕哝道:“就是跟你在一起,他才担心呢。”
话音刚落,武松忽然俯身凑近,慕若初惊的连忙后退,惊问道:“你干什么?”
武松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转过身,催动马车驶去。
马车极跑了一阵,慕若初渐渐觉出不对,掀帘子向外一看,吃了一惊,失声道:“二哥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见武松不答,慌的匍匐到他跟前,扯住他的衣袖急道:“二哥这是作甚?快送我回去!”武松仍不言语。
慕若初又急又气,喊道:“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了!”说着作势就要掀帘子出去,被武松一只手牢牢揽在怀里,任她如何挣扎仍是巍然不动,马车出了城门,直朝着北门外驶去。
——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方停,车停后,慕若初强挣脱开武松,急忙掀帘子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是一片荒山野岭,四周漆黑一片。登时惊声叫道:“这是哪儿?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武松不答,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盯着她道:“你要赌气到何时才罢?”
慕若初蹙眉道:“我赌气?二哥何出此言?”
武松道:“你想怎样罚我都好,不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忍不了!你是我的!”
慕若初撇过头去,怒道:“二哥你发什么疯!我现在是阿离的妻子,你快放开我!”
武松怒道:“你是我的!我早已把你当做妻子,你难道不知?你休想再离开我!”说罢俯身惩罚一般狠狠吻上她的唇。
慕若初拼命反抗,怒吼道:“你放开我...唔...别碰我!”挣扎间只听“刺啦”一声,她的衣襟被武松扯开,露出半个香肩。
武松目光触到她裸露的肩上,眼中登时燃起异样的光,沉声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说罢俯身吻上她的香肩,一只手桎梏了她的双手,另一只手胡乱撕扯着她的衣服。任凭她挣扎,哭喊,丝毫不为所动。
慕若初知道挣扎无用,停止了反抗,声音颤抖道:“我已亏欠阿离太多,二哥还要逼我做个不贞之人,是想逼我去死吗?”
武松猛的顿住,抬眼看向她,望见她眸子里的凄然决绝,不禁心口一痛,双目通红道:“你当真把阿离视作夫君?你心里当真没有我了?”
慕若初望着他,说道:“你走后我是如何度过的,你可知道?我有时梦见与你的从前过往,有时梦见你被人砍断手臂,每每午夜梦回,你可知我心有多疼?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只有阿离陪在我身边。每每噩梦惊醒,是他安抚我,他明知道我是利用他,还倾尽所有的对我好,我如何能对不起他?不论我是因何目的与他成亲的,既拜了天地,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我若连为他守身都做不到,还如何苟活于世?”
武松痛苦摇头道:“你可知你说这些话,字字句句犹如尖刀刺我的心?”
慕若初苦笑一声,说道:“你只道自己心疼,你离开时,可曾想过我心有多疼?你是大英雄、真豪杰,随时都可为了一个义字赴汤蹈火。可你在为义奔命时,把我至于何地?我不想再痛第二次了!我再也不想那么疼了!”说到最后,她几乎歇斯底里,眼泪溢出眼眶,委屈而无助。
武松颤抖着声音道:“宋大哥已经平安上了梁山,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离开你,我万事都听你的,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慕若初望着他问道:“假如有朝一日,梁山有生死攸关的大事需要你呢?你是去帮他们,还是守着我?”
武松愣住,踟蹰不语,慕若初苦笑一声,望着他道:“二哥,算了吧,就算你选择了守着我,一旦听见他们出事,你会自责一生,不得安心,甚至对我心生怨恨。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了断,你还是我的二哥,我仍是你义妹。”
武松沉吟良久,痛苦道:“这都是你猜的,你如何知道,他们将来会出事?”
慕若初道:“眼下江南方腊起兵造反,已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只问你,若朝廷有朝一日诏安梁山众人,派他们打方腊,你去还是不去?”
武松惊诧半晌,支吾道:“我...我....”
慕若初苦笑道:“我早已知道你的选择,就当是我心胸狭隘吧,我只想安安稳稳的生活,不想理那些闲人的死活。”
武松沉默良久,转身驾了马车,往城中行去。
——
回到初园,就见阿离正骑在马上训斥常远,身上只穿着单薄锦衣,肩上已经落了一层雪。慕若初掀帘子叫道:“阿离!”
南宫离看见她,眼中闪过一抹欣喜,急忙下马奔来,她掀了帘子走出来,阿离方看见她衣襟坏了,心下一沉,问道:“你的衣襟...怎么回事?”
慕若初道:“我在大哥院子里摔了一跤,挂坏了衣裳。我直说没伤着,二哥不信,非带我去看大夫,拉着我跑遍了县里的医馆,没一家开门的,这才回来。”一面伸手替他掸身上的雪,嗔道:“这大雪天,你就穿的这样单薄的来找我?”
阿离忙道:“我不冷,你摔了一跤?伤到不曾?”
慕若初一面摇头道:“并不曾伤着。”
阿离将她抱下马车,对武松道:“有劳二哥送初儿回来,大雪寒天的,二哥便留在府上宿一晚吧。”
武松道:“不必,哥哥还等我回去,告辞。”
慕若初道:“二哥驾车走吧,我明日派常远去取便是。”
武松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不必。”随即跳下马车,踏雪而去。